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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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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赴約

    血流的雜音在耳膜裏轟響, 女孩好像看不完這小小的一張舊照片似的,一直低眼看着。

    傅應呈根本就不知道她還會回來。

    ——在她死後的第十年,他還留着她的照片。

    季凡靈在原地站了很久, 腦子一片空白,直到她摸到照片背後的凸起,翻了過來。

    照片後黏着一小片牆紙。

    女孩猝然擡眼, 看見她很早之前把兔子送進傅應呈房間時就注意到的, 床頭牆壁上的那個小洞。

    她顫抖地伸手, 把照片用力摁在那裏。

    心髒重重跳了下。

    照片像是回到了該去的地方, 牆紙和牆紙無縫吻合。

    抽屜裏除了成堆的藥盒,還有別的東西。

    一張被壓得很平整的紙, 就攤開放在照片下面, 她伸手拿起,認出上面是她自己的筆跡。

    開頭是“我匿名支持傅應呈同學當三好學生!”

    結尾是“我代表我自己,永遠支持傅應呈!”

    她偷偷放在老唐桌子上的匿名信, 最後怎麽會兜兜轉轉到了傅應呈手裏。

    匿名信下面是一個沒有封口的牛皮紙色信封,信封上寫着“給季凡靈”四個字, 淩厲的筆鋒是傅應呈的字跡,只不過要比現在的更加青澀工整。

    輕輕撐開封口,裏面是用皮筋紮起的兩捆厚厚的百元現金。

    信封和錢都像是曾被暴雨淋透過的, 皺巴巴的, 按動時會發出咯噠咯噠的脆響。

    裏面還有一張紙。

    抽出來攤開, 上面是簡短起草的欠條:“2012年11月8日, 季凡靈借傅應呈一萬五千元。”

    沒有還款日期。

    下面還有“借款人:傅應呈”的簽名,另外一條空着的橫線, 似乎是給她留着的。

    原來,這就是傅應呈當年約她在天臺見面的原因。

    他想借錢給她, 他想幫她,可她失約了。

    他把東西藏在床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直到十年後,他們再見面的時候,他卻告訴她,他不記得。

    女孩跌跌撞撞地後退,仿佛失去了力氣,劇烈的愧疚和震撼鋪天蓋地湧來,讓她脫力地坐在了地上。

    傅應呈不是最近才開始喜歡她。

    他一直,一直都在喜歡她。

    她穿越到十年後,第一個遇見的人就是傅應呈,她曾經以為那是她人生中最幸運的巧合。

    不是的。

    那不是天命,那是人為。

    傅應呈一直都是為她而來的。

    當他誤以為她出了車禍,失魂落魄地沖過來,緊緊抱住她的時候,他說的不是“不要離開我”。

    他說的是。

    ——“不要再離開我了”。

    可是不能這樣,不可以這樣,唯獨不能是這樣。

    她喜歡看傅應呈得到所有的東西。

    她喜歡看他傲慢自大無所不能的樣子。

    她也曾以為傅應呈人生得意,應有盡有,沒有缺憾。

    不能是因為她,讓他這麽多年,被萬人仰慕的光鮮背後,一直活在漫長不見天日的痛苦裏。

    女孩胸膛劇烈起伏着,短促地喘息着,好像沒有辦法呼吸一樣,茫然地垂下眼,強忍着鼻腔裏的酸意。

    她克制不住地去想,卻又不敢想。

    假如真是這樣的話。

    那她死了的那十年。

    ——傅應呈是怎麽熬過來的。

    *

    “嗡——嗡——”

    口袋裏的手機開始震動。

    季凡靈坐在地板上,屈着膝,深深埋着頭,木然又緩慢地伸手進口袋,接通了電話。

    “靈妹妹,沒睡呢吧,在幹什麽呀?”聽筒裏傳來蘇淩青快活的聲音。

    “沒睡。”

    季凡靈努力平複語氣,嗓音裏還是帶了鼻音,“傅應呈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就是知道他不在才打給你的,”蘇淩青笑。

    “……什麽事。”

    “也沒什麽事,”蘇淩青說,“就是突然想到,你們都在一起了,要不要官宣一起吃個飯?”

    “好。”季凡靈低聲道。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願意的。”

    蘇淩青笑吟吟道:“還有一件小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

    “我知道靈妹妹你肯定是因為喜歡傅應呈才跟他在一起的,我也知道你肯定說過了,”蘇淩青輕描淡寫地提議,“但是好話不嫌多嘛,你可以跟他多說幾次。”

    女孩緩緩擡起了頭。

    她張了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心髒處傳來分辨不清的沉悶痛意,讓她下意識攥緊了那枚照片。

    “……他跟你說什麽了嗎?”

    “他沒說什麽,就是不太确定,”

    蘇淩青語氣輕快,“你也知道傅應呈向來自信,所以偶爾看他不自信一下也蠻爽的,但這不是……”他頓了頓,笑了下,“有點可惜嘛。”

    “……”

    其實她沒有說過。

    蘇淩青不知道,她從來沒有對傅應呈說過喜歡。

    她什麽都沒有跟他說,沒有說她去周穗家不是因為讨厭他,沒有說自己答應他不是勉強,沒有說她喜歡他。

    她不知道該怎麽,直白地看着別人眼睛,告訴他我喜歡你。

    她想讓傅應呈親她,卻也說不出口,只會像木頭一樣站在那裏,然後,悄悄靠近他一點點。

    她總是表現得很勉為其難,很漫不經心,很随意。

    她對他說的,自始至終只有那一句。

    ——那我們要不就,在一起吧。

    好像她很勉強。

    不是這樣的。

    她其實很喜歡、很喜歡他的。

    可他不知道。

    傅應呈等她的喜歡等了十二年。

    她卻連一個認真的,确切的,直接的回答,都不曾給他。

    “哈喽?靈妹妹你還在嗎?”

    蘇淩青聽見對面沒聲兒了,自言自語道,“奇怪,該不會我剛剛說的話她都沒聽到吧。”

    “……我想見傅應呈。”女孩低聲說。

    蘇淩青愣了下:“啊?”

    “我想見傅應呈。”她沙啞地重複。

    “你知道他現在在法國吧?”蘇淩青像是在跟身邊的人确認,“他啥時候回國來着,下周二?周三?”

    “我等不了。”

    季凡靈這輩子都沒說過這麽任性的話,她緩慢地問,“能不能幫幫我,我要怎麽才能現在見到他?”

    蘇淩青沉默了幾秒,開口道:“好好好,你不要急,你讓我想一下,不是沒有辦法,額,我給你查一下航班……”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反對的女聲:“她多大,你讓她一個人坐飛機出國?”

    蘇淩青說:“能出什麽事啊,成年人了都,況且你不知道傅應呈等了多少年……”後面那句聲音低了下去,手機也拿遠了。

    電話靜音了十分鐘,那邊再出聲時,傳來的是一個冷靜清晰的女聲:“季小姐,我是溫蒂。”

    “嗯。”季凡靈嗓音很輕。

    溫蒂說:“最早去法國的航班是明天淩晨五點十分的波音777,飛行時間11個小時,當地時間十點二十五落地戴高樂機場,我可以現在為你訂到機票。”

    季凡靈:“好。”

    “你有護照嗎?”

    季凡靈想說沒有,可她心裏突然動了一下,直起身,開始翻找那個抽屜。

    “……有的。”過了會,她看着自己的護照低聲道。

    “那更好,機票信息我發到了你的微信上,記得帶上身份證和護照,即便是特批簽證也需要時間,你最好現在就出發去機場。”

    “一個叫聶成榮的負責人會在北宛機場等你,他會帶你過海關并給你兩百歐元應急,他的照片、信息、那邊接應你的人員、車輛型號和車牌、傅總就住的酒店和房間號,我之後都會一并發送到你的微信上。”

    “謝謝。”

    “請務必注意安全,”

    溫蒂頓了頓,“畢竟這種事情沒有辦法提前請示傅總,他不會同意的,為了我的工作着想,也請你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

    淩晨一點,季凡靈下了車,走進了北宛機場。

    她沒有來過機場,也沒有坐過飛機,更沒有出過國,去那麽遠的地方。

    她什麽都不會,別人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別人讓她安檢,她就安檢。別人讓她候機,她就一動不動地坐着。

    她渾身都緊繃着,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對抗住,心裏快要決堤的情緒。

    直到飛機在轟隆隆的悶響中沖入雲端,她身處全是陌生人的機艙,去一個陌生的國度。

    可她心裏竟然不覺得害怕。

    她只覺得,自己是要去見傅應呈的。

    淩晨的跨國航班,遮光板統一拉了下來,乘客幾乎全程都在睡覺。

    昏暗的機艙裏,充足的冷氣吹得人渾身冰冷,11個小時,她都沒有合眼。

    落地後,她出了機場,接她的駐外辦事員周道客氣,一見到她就問:“季小姐,你的行李呢?”

    季凡靈茫然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你托運的行李,忘了取了嗎?”辦事員問。

    “……我沒有行李。”季凡靈低聲說。

    她孑然一人。

    辦事員似乎已經是個老巴黎通了,在車上一直熱情地給她介紹法國的景色,推薦給她好吃的餐廳,吹噓九州集團在法國的業務多麽順利。

    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沒有意義的嗡響,一直在她耳邊震顫。

    女孩擡起眼,車窗外是沉重晦暗的沉重雲層,空氣潮濕悶熱,鋪天蓋地的大雨潑在車窗上,砸出沉悶的聲響。

    “……這雨,下很久了嗎?”她低低地問。

    “哦,從昨天晚上開始下的,”辦事員撓了撓頭,“哈哈,是下挺大的。”

    可是他不喜歡雨天。

    她死的那天,也是一個雨天。

    情緒就從這一刻開始決堤。

    車停在酒店外面,被保安攔住,不讓進去了。

    辦事員按下車窗和保安交涉,翻找自己的工作證,然而後座的女孩卻推開了車門,義無反顧地沖進雨裏。

    “诶,诶季小姐!”辦事員急得探頭大喊,“等等,你等我送你進去……你至少拿把傘!”

    暴雨傾盆,她沖進雨裏的那一瞬間,錯覺好像沖進了十多年前的那場暴雨。

    進酒店以後,她已經渾身濕透了,坐電梯到了樓層,她沖出電梯,跑到房間門口。

    心跳聲重得她眼前一陣陣暈眩,直到這一刻她才停了幾秒。

    她擡手敲門。

    “誰?”一聲冷冷的問詢。

    門裏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在門口停下,她知道傅應呈在透過貓眼看她。

    可是過了幾秒。

    他還是沒有開門。

    季凡靈又掏出手機确認了門牌號,再一次敲門,這次很快門開了。

    男人身上穿着極體面矜貴的黑色西裝馬甲,似乎正準備出門。

    他目光低垂,漆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試探地問:“季凡靈?”

    他做了個很奇怪的動作。

    他伸出手,用屈起的指節,輕碰了下她濕透的發絲,拈了下自己手指上的水珠,臉色瞬間變了:“你怎麽來了?你怎麽來的?”

    傅應呈探身,往走廊兩側看了眼,伸手越過她關了門,又低頭看她,急聲道:“你一個人來的?!”

    “……傅應呈,我有話跟你說。”季凡靈低聲道。

    “你怎麽能淋成這樣,誰送你過來的?這個點你坐的是淩晨的航班??”

    傅應呈冷怒至極,轉身大步走回,單手拎起自己的行李箱,放平在架子上,快速拉開拉鏈,從底層翻出自己的毛巾,走過來想給她擦頭。

    季凡靈定定看着他的動作,好像有一萬句話堵在喉嚨裏,堵得她好像要炸了。

    她想說我看到床頭櫃裏的照片了,她想說我已經知道你等了我十年,她想說你為什麽會喜歡我這樣的人。

    她想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失約了,對不起我在不知道的時候就傷害了你。

    為什麽一句都說不出口,為什麽她該死的一句都說不出口!

    她都千裏迢迢飛來見他了,她為什麽還是不能把自己的心意說出口!!

    窗外雨聲喧嘩。

    “……傅應呈,我喜歡你。”雨水從額發上淌到臉上,季凡靈強忍着情緒開口。

    傅應呈手頓住,瞳色倏地變深,閉了閉眼,急怒交加中還是笑了:“……我知道,但是你為什麽要過來……”

    “不,你不知道……”季凡靈嗓音顫抖地打斷。

    她擡手用力抹了下臉上的雨水,發抖道:“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

    傅應呈笑意漸斂,怔怔看着她。

    季凡靈艱澀地繼續,一字一頓:“……不是因為你對我好,才跟你在一起。”

    她像只懦弱的蝸牛,躲在自己的殼裏,只有她表現得不在意,她才是安全的。

    而她此時說的每個字,都在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保護殼親手碾碎。

    她剝掉了那層外殼。

    将自己赤|裸地,脆弱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中。

    女孩開始發抖了,分不清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

    “我穿過來的時候,原本什麽都沒有,我現在的東西,幾乎都是你給我的。”

    她制止住傅應呈想要開口的反駁,把左手手腕上的手串,一點點褪下來。

    “除了這個,”

    她艱難地,一字一頓說出口,“這是我帶過來的,唯一的東西,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她扯過傅應呈的手,把手串慢慢套在他手腕上,擡頭看着他的眼睛。

    “送給你,”

    女孩眼底有種潮濕又迫切地渴求,把她心底認為,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交到他手上。

    然後,帶着哭腔問:

    “……你現在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了嗎?”

    傅應呈眼神黑不見底,喉結隐忍地動了動,下一秒,俯身吻了上來。

    男人的嘴唇滾燙地貼上來,啓開她的唇瓣,一改之前蜻蜓點水的作風,氣息帶着難以壓抑的侵占欲強勢地湧入。

    他吻得太兇太急,女孩撐不住後退了兩步。

    繃緊的背脊貼着冰涼的門板,後腦撞到他墊着的寬大手掌上。

    沒有一點後退的餘地。

    她靠在他滾燙的掌心裏,仰着頭,指尖蜷縮着勾住他的襯衫上襟,被迫張開唇,承受他又重又兇的索吻。

    心跳快得好像要跳出胸膛。

    冰冷的雨水從她的發稍流過他們緊貼的唇,女孩潮濕的臉頰被他溫熱的掌心抹幹,從冰涼變得溫熱,在他掌心裏顫抖。

    “知道了。”

    在深吻的間隙,男人指腹摩挲她泛紅的唇瓣,垂着眼,低啞開口。

    “我也喜歡你。”他嗓音裏夾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沒有給她喘息的時間,又一次深深地吻下去。

    每個字,都帶着動情的沙啞。

    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我喜歡你……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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