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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南煙江畔, 梵音寺。
客院內,桌上的燭火噼啪一聲, 輕輕爆裂。有山風從半開的木窗子裏擠進來,将燭火吹得晃了幾晃。
燭焰一動,清冽的茶蠟香混着屋外新鮮的青草氣,徐徐悠蕩,滿室盈香。
一陣疾雨,簌簌落下。
竹林、山塢、房檐,頃刻間被山雨包圍。
雨絲順着山風飄入客院,躺卧在窗邊竹椅上的裴河宴被飄落到身上的雨滴驚醒,他睜開眼,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
桌上被茶蠟溫着的茶水在壺內輕輕沸騰,他看了眼被雨水打濕的窗臺,挽着袖子起身。起身時沒留意,攤擱在膝上的手抄本滑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
了了那一手小狗字,十分具有沖擊力地再度映入眼簾。
他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将手抄卷與千字經文按紙頁紋理重新折好,放入箱匣。
剛才睡着前, 他正在收拾箱籠。這趟回來得較匆忙,他參加完了致生的追悼會後,又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重回島的優昙法界。
重回島是毗鄰京栖不遠,頗具盛名的佛教道場。一年前, 以佛教文化為中心, 集藝術展覽與歷史教學于一身的博覽園——優昙法界,在重回島施工建造。
裴河宴作為佛雕藝術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被特聘為優昙法界的佛雕藝術指導,參與工作。
昨日, 優昙法界第一階段的施工剛結束,他便連夜趕回了梵音寺,看望師父。
在南啻遺址做修複的這些年,他很少有時間回到寺裏。而這幾年,過雲的身體情況不太好,大多留居寺廟休養。裴河宴已經有很久沒見過他了。
門外,有敲門聲響起。
了無拎着燈籠,把嘴湊到門縫裏,小聲的:“小師叔,你在裏面嗎?給我開開門。”
裴河宴轉身看了眼未插的門栓,淡聲道:“門沒鎖,你進來吧。”
了無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門板,“吱呀”一聲,門開了一道縫,一束光從縫隙中探出來,将濡濕的雨水照得纖毫畢現。
他把燈籠挂在壁鈎上,推門而入。
裴河宴沒回頭,繼續往外騰箱子。
他回來那天,行李一放,便先帶着了致生交托給他的檀木箱子去了京栖的老宅。
完成了委托後,他本該那晚就前往優昙法界。可出了門,他卻反悔了,臨時在京栖多逗留了一晚,等參加完了致生的追悼會後,才匆匆趕去重回。
這些從南啻帶回來的行李和箱籠,沒他的吩咐也無人敢動。而他行程匆忙,期間更是忘了交代,這些箱子自然是他走時什麽樣,回來時還是什麽樣,只能自己收拾。
了無是來看看他睡着了沒,後半夜會下一場大雨,若是小師叔沒關好門窗,屋裏的書籍字畫就得遭殃了。
可他進來後,見裴河宴在收拾東西,想起師父說小師叔過兩日又得走,他把來這要做的事忘得一幹二淨,跟屁蟲似的跟在裴河宴身後,幫他遞東西。
但他遞着遞着,覺得有些不對勁。
箱子裏裝着的是已經泛黃了的手抄卷,可它們既不是大儒雅作,也不是孤本佛經,而是一看就十分幼态的小學生字體。
了無用他不太聰明的腦瓜子想了想,問:“小師叔,這些都是你小時候寫的嗎?你小時候寫字也這麽醜喔?”
小師叔一直是師父和方丈們挂在嘴邊的模範優等生,從小天賦異禀,學識出衆。不僅能倒背佛經,還寫得一手好字。
現在看來……好像也不是這麽一回事嘛!
裴河宴沒回答了無,他看了眼箱籠裏用廢紙包裹着的燭臺,擡了擡手,吩咐了無遞給他。
了無見他剝筍似的将廢紙剝除,把燭臺放在桌上,絮絮叨叨:“這個燭臺不收起來嗎?”他指了指書桌上,茶幾上,那些五花八門、花裏胡哨的燭臺和蠟燭:“外面放得夠多了,您這一壺茶都能用不同香味的蠟燭給煮上一遍了。”
他沒大沒小,嗡嗡個不停,跟擾人的蚊蟲似的。
裴河宴不堪其擾,轉身拿起戒尺,在了無光溜溜的腦袋上輕敲了一記:“噤聲。”
了無吃痛,捂着腦袋,委委屈屈地暫時閉上了嘴。
耳邊安靜下來,裴河宴總算又能聽見窗外簌簌的雨聲。山林間的雨聲有令人放松的惬意,聽着聽着,他皺着的眉頭一松,将從南啻帶回來的舊物一一裝入箱籠,打算封存起來。
全部收拾完,他才發現與了了有關的東西居然裝了滿滿一箱。
裏頭有她喜歡看的閑書,有她抄錄的書目,還有專屬于她的茶具。
王塔平日裏并沒有他的訪客,而了了,算得上是王塔的常客。
她經常來,于是,逐漸便有了屬于她的蒲團、筆具、茶杯、手巾等等。再漸漸的,她喜歡的燭臺,喜歡的鎮紙,喜歡的線香,但凡是她喜歡的t,也變成了她的所有物。就像那個比翼鳥的燭臺,自她走後,就被封入了箱底,再沒啓用過。
這些年,了致生在與他的通信往來中,也會斷斷續續地拓印一些了了畫的壁畫,寄給他顯擺。
說是顯擺,但裴河宴總覺得他目的不純,他像是有意在誘導他鑒評。他若是不理睬,了致生便沒完沒了,誇誇其談。可若是襯了他的心意,他又喋喋不休,與他分享上半紙了了的近況。
裴河宴有猜到些許他這麽做的目的,了致生怕他太孤單,也怕他徹底掐斷對了了的牽挂。這份牽挂也許沒什麽用,可它真真切切地代表着在南啻發生過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這不僅與他和了了有關,對了致生而言,一樣重要。
他最後看了一眼了了不同時期的書畫,将了致生這些年與他的書信往來全部裝入箱囊,蓋上箱蓋。
往後,他都不會再收到了致生寄來的信了。
裴河宴扣上鎖後,将鑰匙收入抽屜內。
了無旁觀了許久,見他關上櫃門,終于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小師叔,你這麽舍不得,為什麽還要收起來?”
裴河宴回答不上來,蹙眉不語。
雨勢漸大,山風時緩時急,将他窗檐下的風鈴撞得叮當作響。
就在了無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時,他轉過臉,皺着眉頭地問他:“你怎麽還沒走?”
了無:“……”
——
後半夜,雨勢漸大。
裴河宴囫囵睡過片刻後,再沒了睡意。他沒開燈,拿起燭臺點了燭火,走到窗邊的竹椅上坐下。
這把竹椅他很是喜歡,但用了太久,竹片老化,竹椅搖晃時會有很明顯的頓挫與松散。
他把燭臺放在窗臺前,輕輕地搖晃着竹椅。嘎吱嘎吱的搖晃聲裏,他閉上眼,将心中因了了而掀起的波瀾輕輕撫平。
但在黑暗中,越是無人關注的角落,越容易滋生欲念。
他不自覺地回想起在老宅的那一天。
從他聽見有人叫了了的名字,到他擡起傘柄看向院中時,卻只來得及看到她離開的背影。
她長高了很多。
這點欣慰還沒維持多久,他又忽然想起了連吟枝。在了了為數不多的對連吟枝的描述中,他推測過連吟枝的性格與行事風格。可真當有一天,面對面的接觸時,他才發現自己低估了連吟枝的強勢程度。
她的強勢,有帶有地盤意識的。但凡與她有關,譬如了致生,又譬如了了,她都會有很強的操控欲。從了解信息、收集信息,再到侵入領地和絕對掌控,這才符合她的行事邏輯。
裴河宴想起了致生最後的叮囑,開始擔心兩年後的了了是否能夠順利收到那把鑰匙。
他不自覺地皺起眉,搭在竹椅上的手,輕輕地擊打着扶手。他腦中不時地交替着連吟枝壓抑嫌惡的表情,以及隔着人群與了了相視的那一眼破碎。
思緒太庸擾,他找不出線頭,也理不清線團。
等他反應過來,自己身陷困頓時,他剛撫平的湖面再一次掀起了比之前更巨大的波瀾。
這就好像,他從書架裏抽出了一本不屬于他的書。他本該放回書架,任由別人将它帶走,可他卻因為窺見了這本書裏的折痕與破損,心生不舍,想要将書裏的褶皺揉平。
他不厭其煩的反複鋪開,壓平,想等整理好一切再放回書架。
可等着将她帶走的人,因為他沒放手,錯過了她。而他翻開書錄,卻發現他的書房與這本書格格不入。
他們怎麽看,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而他與了了的緣分,在他完成了致生囑托的那一刻起,就徹底結束了。
這個念頭,就像爐裏燃得正旺的火,燒得他神經劇痛。
他睜開眼,看向窗外。
夜色濃厚,雨霧形成的雲海彌漫着卷成了披在群山中的雲被。
他擡手拂去沾濕他衣袖的雨絲,總覺得今晚胸口窒悶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多感知到了一份情緒——那種撕裂的,壓抑的,躁動到仿佛要摧毀一切的悲痛感。
半扇山風起,冷冽的夜風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回過神,伸手去拿燭臺,打算吹滅。
恰時,一滴滾燙的燭淚,滴落在他手背上,燙得裴河宴不禁皺起眉,垂眸看向燭臺。
燭火被風壓熄了幾秒,幾秒後,它頑強地重新躍起。
裴河宴抹去那滴燭油,他憂心忡忡,擡眼望向黑黝黝的遠山疊影,低聲呢喃道:“別是她在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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