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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完全不知道了了此刻腦袋裏都在想些什麽的裴河宴, 見了了一臉的孺慕之情,略感欣慰。
能對這個世界一直保持好奇心, 是一種很難得的品質。人總會随着閱歷的增長,看破迷霧,最終發現人生不過是一列行駛在軌道上的列車。能去哪,能看到什麽沿途的風景都在于方向的選擇上。
而殘酷的,從來不是風景,是人生的等級。
有些人一出生就在車頭,也有些人出生時就吊在車尾。有半路下車的,也有中途補票的,誰能最先到達終點,全憑本事。
當然,也有像他這樣,沒有目的地,也不在乎能看到什麽風景而不願意急趕路的,會選擇惘惘一生, 随遇而安。
這突如其來的感悟令裴河宴若有所思,他回過神, 看了了:“還要往下聽嗎?”
了了用力點頭:“當然了。”
她聽到現在都還沒有聽到重點呢!
“拂宴法師應大勢所趨留在京城後,皇帝陛下對他的知情識趣十分賞識。龍心大悅之下,出資修建佛寺,賜名‘大慈恩’作為嘉賞和告誡。”
了了忍不住打斷他:“這哪裏是嘉賞?”她憤憤不平:“法師都不想和王朝有什麽牽扯, 只想當個自由散人, 皇上要是真的好心,大可當作沒有法師這個人。明明是因為他的一己私欲, 害得法師只能待在京城,連封地也去不了。”
她越說越生氣, 氣鼓鼓地瞪着裴河宴。
莫名被一起遷怒的裴河宴,只當作沒看到她怒視的目光,和她講道理:“自古權勢鬥争都是這樣,拂宴法師也不過是這洪流中可憐的棋子罷了。”
“那他都不能離開京城了,怎麽和樓廊的氏族聯系啊?皇帝會準許他寫信嗎?”了了問。
“自然不許,誰都知道這不過是表面功夫而已。陛下既然要彰顯自己的氣度,給拂宴法師的封地自然也是按皇子的規格,有駐兵、有軍馬、有食奉。前朝剛剛覆滅,大雍初建,蠢蠢欲動的野心家比比皆是。如果拂宴法師有心複國,只要他稍微給出一點信號,前朝黨派立刻就會死灰複燃。大雍的皇權怎麽可能放任這個機會給他。”
“那不啊。”了了說:“萬一哪天皇上看他不順眼了,就給他這個機會,那不名正言順就t把他處死了嗎?”
裴河宴訝異地挑了下眉梢,對她能猜測到故事走向微感驚喜。
就在他斟酌着要不要誇兩句,讓小孩開心開心時,看出他言下之意的了了一擡下巴,洋洋得意:“電視裏都這麽演。”
裴河宴失笑。
确實,從古至今太多這樣的例子。自古權謀相争,想要兵不血刃,很難很難。
而拂宴法師的一生,更是比他現在輕描淡寫的敘述,要凄慘許多。
他年幼出生時就不曾擁有屬于皇子該有的尊榮,人人厭惡他,視他如敝履。一個不在期待中誕生的孩子,可想而知他的童年會有多艱難凄慘。
四歲被送入雍慶寺,于拂宴而言更像是一種解脫。他離開了宮廷,離開了被仇視和嫌惡緊緊包圍的環境,終于能順暢地呼吸了。即使他吃着沒有一點油腥的齋飯,喝着寡淡到無味的米粥,仍感到無比幸福。
他跟着住持學經認字,跟着師兄弟砍柴挑水,時年漸過,他如脫胎換骨般,從一個人嫌狗惡的棄子變成了遠近盛名的高僧弟子。
當年時局混亂,住持為保護拂宴不被卷入宮廷鬥争,令其師尊帶着他遠離京都,四處游歷。也是這個時期,他跟着師父到了樓廊,在此避世隐居。
直到……天下易主,大雍朝立。
他被尋回,軟禁在了皇寺,等候處置。
萬幸的是,大雍王朝初建時,根基不穩,民心潰散,大雍的皇帝急需他前朝皇子的身份以及他作為高僧在民間的威望來收買前朝舊臣和百姓的擁護,鞏固民心。
于是,他又一次僥幸地躲過命運的鍘刀,活了下來。
拂宴對自己的結局和歸屬早有所料,他無欲無争,一心向佛,只想早日求得解脫。
可因樓廊破損的經書殘卷以及那驚豔于世的藏經閣實在令他難以割舍,他這一生都在為修補與傳承經文卷宗而努力着。
甚至,為保護經書,他曾向大雍皇帝陳情,懇切他出手相助。皇帝忌憚他在百姓中的善名,唯恐此事做成,拂宴的威望再無澆滅之機,并未同意。與此同時,他為了斬斷拂宴與百姓之間的聯結,想方設法,企圖讓拂宴身敗名裂,成為衆矢之的。
為此,他不吝犧牲了固倫昭和公主,以公主自願出家為母祈福守孝為由,把固倫昭和公主送到了大慈恩寺,日日與拂宴作伴。
不久後,寺中有關固倫昭和公主和拂宴法師的流言蜚語便日漸喧沸,漸漸地傳入了民衆的耳中,百姓們對法師的信仰與崇敬以一種強勢的入侵速度,迅速崩塌。
固倫昭和公主不忍法師毀于王權之下,勉力抗争,但她勢單力薄根本無力抵抗來自父兄的壓迫和威脅,早早香消玉殒,不知所蹤。
後世有傳公主守孝期滿,被送與大漠和親。但公主出嫁那日,公主的奶娘與仆從無一喜色。即使送嫁的車輿聲勢浩大,紅妝十裏,可車馬匆匆,公主不顧百姓圍街送別,直到出城都未露一面。
甚至有言傳,公主的車駕在出城前,曾被一支不知從哪射來的利箭掀開了喜簾。喜簾撕裂,箭弩深深紮入了車架的龍骨上,而車架內,除一套鳳冠霞帔外,空無一人。
起初還有人質疑公主是否真的出嫁大漠,可後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風向一轉,說是公主出嫁前抛下家國子民與拂宴法師私奔,導致大漠君王震怒,揮兵南下,不出幾日便能攻占樓廊。
這些瘋言瘋語和戰争的陰影一并攏下,百姓們對此深信不疑,即使有人提出種種質疑,也很快不了了之。再加上,當時大雍皇帝從拂宴法師房中搜查出他與樓廊氏族暗中私聯以及與前朝舊臣密謀謀反的書信,此事就此板上釘釘。
憤怒的百姓不再信仰他們的高僧,紛紛上書,希望皇帝能夠處以極刑,滌清拂宴這類玷污佛教殿堂的沽名釣譽之輩。
一代高僧就此跌落神壇,查無此人。
“不論史實如何,拂宴被釘在恥辱柱上,遭史臣除名,幾乎沒有任何記載。”裴河宴手中撚着的紫檀珠一頓,心中再度湧起一股氣悶。
他當初在梵音寺的藏經閣裏翻到拂宴法師的手記時也是這樣,氣悶不止,可又不知道生哪門子的氣。
他深深一嘆,将紫檀珠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香壇前,選了三根清香。
了了格外有眼力見地去拿了火柴遞給他,看着裴河宴劃亮火柴,那縷火光明晃晃得投映在他的雙眸中時,她才恍然發覺,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漆黑得像是黎明前的深海,有獨獨一人留于世間的苦悶與孤寂。
許是她看得太專注,裴河宴微微側目,與她對視了一眼:“你這麽看着我幹什麽?”
他的聲線褪去了冷靜,有成熟的沙啞。
天色不知何時黑了下來,将他眼中的火光渲染得格外明亮。他雙眸沉靜,像在一瞬間蛻化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冷冽得如高山上潭水。
了了微微一怔,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裴河宴也沒在意,他垂眸,看着火柴将清香點燃,那熾熱的溫度卷食着柴梗,一路燃燒,舔上他的指腹。
他不疾不徐地松開手,火柴落下,被風助燃,很快吞沒了整根柴梗落入鋪滿香灰的香壇中。奄奄一息般,茍延殘喘了數秒後,徹底熄滅,只留下一根燒卷了的漆黑柴梗。
沒人會去管這根火柴,裴河宴也一樣。
他手腕用力,微微一震,原本還火勢兇猛的三支香,立刻堙滅得只有三叢火點,繼而飄起渺淡的煙霧,直達屋頂。
裴河宴拈着香,鞠躬三拜,默念了幾句什麽後,将三根清香插入了香灰之中。
獨屬于寺廟的煙火氣,就這麽婀娜袅袅地彌散在整個房間內。
了了問:“小師父,你是在給法師上香嗎?”
“三根清香而已,敬得是各路神佛。”他說是這麽說,可凝視着三支香的目光卻有着了了看不懂的幽邃與奠念。
既然不懂……那就先別吱聲了。
她站在裴河宴身旁,雙手交疊在腹前,垂首默哀——雖然是第一天知道拂宴法師,但法師怪可憐的,她就蹭兩下小師父的清香,祝願拂宴法師早登極樂吧。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她煞有其事地禱祝完,偷偷掀起餘光瞄了眼小師父。
身旁的小師父不知道在想什麽,面容冷峻。那雙眼和她初初見到他時一模一樣,好像這幾日好不容易捂熱的冰塊又因為一場大雪重新封了起來。
了了有些不安,她挪了挪腳,小碎步着挨得他更近了一些。
這些小動作,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裴河宴只是陷入了思緒中,又不是瞎了。
他垂在身側的手蜷了蜷,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的時候,那個即使紮了高高的丸子頭也不過剛及他胸口高的女孩,忽然仰起頭,看着他:“小師父。”
裴河宴低頭看去。
她目光清亮,像閃閃發光的寶石,十分專注地看着他:“快下雨了,你不關窗嗎?”
他仿佛一下被拉回了現實中,那些破碎的廢墟與虛妄的無底深淵在瞬間崩裂成無數個碎片,徹底消融在窒悶的空氣中。
他轉頭,看向窗外。
遠處的荒漠,烏雲壓頂,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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