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康看着李徽,微笑道:“李刺史,下官可不想惹来无妄之灾。有些话,说出来便是罪过。我荀氏已苟安于淮阴多年,并不想无端惹祸。”
李徽笑道:“此处只有你我,我们也只是私人闲聊罢了,尽可畅所欲言。要不然这样吧,我立个誓如何?”
荀康忙摆手道:“不可,下官并非此意。便畅所欲言便是。”
李徽笑道:“洗耳恭听。”
荀康沉吟道:“我大晋数次北伐,皆无功而返。即便是北地最为混乱之时,也不能成功。我认为原因不在于我大晋兵马不够强大。以当年桓温伐秦之战为例。当年桓温曾兵至灞上,1步之遥便可攻入长安。当时长安贵族已经开始弃城逃跑,形势1片大好,却踟蹰不前,乃至兵败垂成。其中的原因,我认为不外有2。”
荀康顿了顿,看着李徽认真聆听的样子,像是下了决心1般继续说了下去。
“其1,桓温自有私心,他不肯以荆州兵死战长安,损耗自己的兵马,减损自己的实力。攻下长安固然是大功,但损耗自己实力夺关中之地对他并无益处。彼时桓氏欲自重,朝中大族对其已生不满之心。桓温北伐,便是摆脱不利于己的状况,增己名望。若灭强敌夺关中反令自己实力削弱,而关中之地必归于朝廷,不会为他所据,故而此举对他而言得不偿失。因此桓温选择逡巡不进,以养寇自重。正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1旦关中氐族被灭,他的荆州便没有理由扩大兵马实力了。留着关中氐族这个大威胁,才能让荆州更加的重要。”
李徽心情颇为激动,甚少有人将此事分析的如此明明白白。对错且不论,能看到这1点,便已经说明荀康识见非凡。
而更令李徽惊愕的话还在后面。
“原因之2,那便是因为朝廷掣肘之故,确切的说,是朝中大族掣肘。秦人实行坚壁清野之策,桓温于灞上逗留之际,粮路断绝,朝廷未能及时派兵护粮,也未派兵马接应。导致桓温兵败白鹿原,不得不退兵。丧失了夺下关中的机会。哎,我大晋数次北伐,皆无功而返,坏就坏在了1件事上,这也是我大晋难以根除的顽疾。此顽疾不除,我大晋永无收复中原失地之望。这个顽疾便是:门户私计!成也是他,败也是他。”荀康沉声说道。
李徽看着荀康,眼神中已然满是钦佩。当荀康说出门户私计这个词的时候,李徽便已经知道,这荀康确确实实是1位高人了。
“请荀大人详说。”李徽轻声道。
荀康点头,沉声道:“我大晋天下,乃皇族和高阀士族共治。自南渡以来,尤为明显。各大豪阀世家共同辅佐司马氏为主,相互间各有掣肘制衡,但总体各有所得,达到权势利益上的平衡。正因如此,但凡有人想要打破这种平衡,便会被其他人联手打压。没有人愿意看到其他大族1家独大,那会严重威胁到他们的利益。在我大晋豪族看来,家族利益第1,那是他们的实力之本。故而门户私计便为顽疾。任何试图打破这种平衡的人,都不会得到支持。北伐便也如此,谁都不愿看到有人北伐成功之后,声望暴涨,实力凌驾他人之上。所以,提及北伐,大族人人口中表示要收复故土,光复故国。但在行动上,却是纷纷掣肘。从各个方面都不予支持,或者进行拖延。闻北伐兵马胜则忧,败则喜,巴不得大败。当年桓温坊头之败,兵退我徐州山阳县,朝廷1片讥讽嘲笑之声,便是此理。”
李徽缓缓点头,荀康之言完全说中了大晋的顽疾之处。或许原因不完全是如此,但豪阀之间的互相掣肘,不愿见到1家独大,损害自身门户之利,必是原因之1。荀康看的清清楚楚,说的明明白白。
“李刺史说,我大晋能否乘乱收复中原,下官问1句,谁来收复?谢氏么?和秦国大战之后,倘若谢玄能胜,则谢氏声威大涨。在外敌压迫之时,或许可以允许谢氏独大。1旦北方乱局起,对大晋威胁减小之后,恐怕朝廷第1个想到的不是乘机北伐,而是要削弱谢氏权力了。江山1统,呵呵,我大晋恐怕永远也没有那1天。除非……除非……”荀康说了两个除非之后,闭了嘴。
李徽眯着眼沉声问道:“除非什么?”
荀康呵呵1笑,摇头道:“李大人,咱们以后再谈吧。今日你我初见面,以后有的是时间。已经快到傍晚了,今晚还有为大人接风的酒席呢,我得回去命人准备了。”
李徽转头看向窗外,果然,不知不觉之中,夕阳已然西斜。阳光树影长长的铺在公房院外地面上,明暗间杂有序。没想到和荀康的交谈竟然如此愉快,竟不知时间的流逝。
李徽有些意犹未尽,他已经对荀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大晋竟然有如此人物,却偏居淮阴之地,名声丝毫不显。荀氏又是豪族之家,居然悄无声息1般,自己之前甚至没有听过荀康等人的名字。这当真有些奇怪。
而自己来到徐州,荀康似乎有刻意逢迎之嫌,那又是为了什么?
“荀大人,我想再问最后1个问题。以你荀氏之族的声望,以荀别驾的见识,怎会在徐州1隅为官。本人孤陋寡闻,居然此前根本没有听闻荀氏之名。以你的见识和家世,理当入朝为官才是。”李徽笑问道。
荀康呵呵笑道:“李大人,下官可没什么见识。我荀氏自上1辈之后,便1直在徐州为官。再也没有入朝了。原因嘛,其实很简单。我荀氏长辈得罪了桓氏而已。”
李徽讶异道:“哦?你们同桓温有过过节?”
荀康道:“是啊,当年我伯父令远公于朝中为官,是为尚书左丞之职。桓温破巴蜀有功,朝廷欲以豫章郡封赏给桓温。满朝皆不敢多言,唯我伯父出言阻止此事。自此便得罪了桓氏。不久后便被外放,再也没有入朝的机会。而我父令则公当年得殷浩提拔,还曾参与殷浩发起的北伐。那时桓温同殷浩争夺甚剧,我阿爷为殷浩心腹,自然也得疚。只是我父英年早故,桓氏无法报复他,便作用在我们身上了。我十年前便有去京城为官的机会,但是桓氏不许,便也只能作罢。”
李徽闻言苦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可惜了。”
荀康呵呵笑道:“也不可惜,去了京城,焉知是福是祸?庾氏的下场,众人皆知。我荀氏若不低调偏居1隅,难保不受牵连。毕竟颍川庾氏和我颍川荀氏多有渊源。我们能够平安渡过这几天,恐也是因祸得福。”
李徽微笑道:“那么现在桓大司马已然故去,你荀氏可以大展手脚了。以荀大人之才,怎可屈居别驾之位?这实在不该。若荀大人有意,我可向谢公举荐于你。”
荀康闻言,忙道:“李大人,万万不可。我荀氏只想安于此处,并无奢望。我荀氏已然不愿参与朝廷纷争之中。现在我荀氏所想的便是,造福徐州百姓,安守本分之责。听闻李刺史前来上任,我荀氏上下甚为欣喜。朝廷终于派有为之人前来治理徐州了。我荀氏上下人等,都将全力协助李刺史,尽心尽责出力。绝无他想。”
李徽微笑点头道:“如此,倒也不必强求。不过,若朝廷需要,荀大人还是不要推辞的好。今日便说到这里,本来还有许多事要谈的,比如徐州现状,百姓状况如何,没想到谈谈说说,竟然天已黄昏了。”
荀康微笑道:“都是下官啰嗦,说了许多无关之言。好在来日方长,之后再向大人禀报便是。”
李徽点头起身,拱手道:“同荀别驾1番谈话,令人心情愉悦,茅塞顿开。我相信,你我必能携手齐心,治理好徐州,完成朝廷交代的职责的。告辞了。”
荀康忙还礼道:“恭送大人。大人莫忘了晚间前来寒舍赴宴,我会命人前往相请。”
李徽笑道:“忘不了,少不了要叨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