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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這一陣急雷過後,雨勢漸止。
鳳寧被兩名小宮人攙着往回行。
皇帝只叫她滾,沒說要将她如何,柳海一時拿不定主意,暫且吩咐宮人把鳳寧送回延禧宮。
天色漸開,西邊天雲層突然炸開一個巨大的窟窿,烏雲退散,幽藍閃現,鳳寧望着那一抹藍雲,腦海不停回旋他的話,“有多遠滾多遠,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有多遠滾多遠....那她能滾出皇宮嗎?
這個念頭一起,鳳寧便按捺不住了,她只是女官,平日歸宮正司轄制,犯了錯該去宮正司領罰。無論如何得試一試,當下顧不上腳下積水,心開闊了,腳步也變得輕盈,她就這般提着裙擺來到延禧宮後面的六宮局,六宮局最東面一個院落便是宮正司的值房。
宮正司主糾察宮闱,責罰戒令,平日淩駕六宮局之上。
眼下正是傍晚酉時三刻,宮正司三位管事交班,輪到司正趙嬷嬷夜值。
鳳寧帶着小宮人來到趙嬷嬷跟前,徑直跪下道,
“嬷嬷容禀,臣女今日在養心殿冒犯了陛下,令陛下發了好大的火,聲稱是讓臣女滾出去,有多遠滾多遠,再也不必見着...”
鳳寧說到這裏,淚如雨下,委屈地哽咽,“故而,臣女特來嬷嬷跟前領罪,請嬷嬷按律發落臣女出宮吧。”
趙嬷嬷聞言明顯愣了愣。
皇帝不是挺喜歡李鳳寧麽,怎麽突然要趕她出宮?
“敢問姑娘,是因何事觸了聖怒?”
鳳寧尴尬道,“具體的嬷嬷就別問了,總之,陛下是再也不會待見我了...”言罷又抽抽搭搭。
趙嬷嬷滿臉狐疑,今日萬壽節,阖宮上下謹小慎微,不敢犯忌諱,李鳳寧不可能無緣無故鬧這一出,大抵是确有其事,至于具體緣故不方便說,那便是涉及天子之私。
皇妃受罰需皇帝親自下旨,女官不用,只消有錯,宮正司便可發落。更何況,趙嬷嬷不是一般人,她是太後的心腹,太後因國玺一事對李鳳寧厭惡在心,身為太後的馬前卒,撞見處置李鳳寧的機會又豈會輕易放過。
趙嬷嬷便問鳳寧身側的小宮女,“陛下确有此旨?”
小宮人當時被柳海斥得遠遠的,具體端地聽不真切,但皇帝最後咆出的那句話卻是震耳欲聾,她如實道,“禀嬷嬷,陛下原話是‘滾,有多遠滾多遠,朕再也不要見到你’。”
趙嬷嬷滿意了,循例遣人去了一趟司禮監,柳海與黃錦不在,是另外一位秉筆在值,趙嬷嬷的人詢問經過,那位秉筆就回了,李鳳寧确實犯了皇帝忌諱。
既如此,按章程辦事便可,換做是尋常的宮人,得了這樣一句話,即便不死也得沒入冷宮,但這批女官不同,因着是官宦貴女出身,預備着給皇帝做妃子的,萬不能真當宮人對待,禮部明言,只要沒犯誅九族的大罪,那麽這批女官最嚴的處罰也不過是發落回府。
真正的罪名柳海瞞的死死的,鳳寧也絕口不提,趙嬷嬷不知內情,便按尋常罪行處置。
趙嬷嬷決心替太後出氣,除掉這顆眼中釘,毫不猶豫便給了鳳寧一塊白牙牌,任何一位被遣出皇宮的宮人均領白牙牌出宮,鳳寧看着那塊出宮的通行令,納罕地眼淚都滑出來了,趙嬷嬷只當她舍不得出宮,便笑道,
“姑娘別耽擱了,宮門馬上要落鑰,趁着天色還沒徹底暗下,回了府還能趕上一口熱飯吃。”
鳳寧拿着牙牌回到了延禧宮。
萬壽節結束,忙了一陣的女官被許休沐一日,這會兒姑娘們早走空了,鳳寧回到自己的廂房,收拾行裝。
入宮時本就沒帶多少衣物,收拾起來倒是簡單,貴重物品全部鎖去了養心殿西圍房,延禧宮只留有幾身換洗的衣裳和幾冊書。
時辰不早,容不得鳳寧耽擱,官服換下,整整齊齊疊于一旁,只撿着尋常愛穿的幾身舊衫,将烏先生贈予她的幾冊書綁好,囫囵塞入一個包袱,就這麽出了門,尋了一遭,不見卷卷,鳳寧顧不上了,塞些銀子給守門的小內使,
“還請公公幫我照料卷卷,待得了機會,我請佩佩将它帶出來。”
鳳寧人美心善,守門的小內使沒少得她的好處,自然是欣然應允。
就這樣,鳳寧迫不及待往東華門奔,趕在天黑落鑰時,奔出了甬道。
生怕有人追她似的,鳳寧跑得急快,她一口氣從東華門奔至前面的東安門,快到甬道口子時,險些要撲一跤,她扶着紅牆張望東安門外的光景,今日是萬壽節,沿街四處挂滿了大紅燈籠,一盞盞錯落有致照得長街如流光溢彩的燈河。
沿街酒肆林立,一張張笑臉從旌旗下探出,朝她露出溫融的笑,
“姑娘,住店嗎?咱店住一晚贈一疊鹽水花生,住兩晚,贈一小碟牛肉幹。”
不等他說完,對面那人扔帕擲聲,
“去去去,你看這位姑娘氣度不俗,該是打皇宮裏出來的,哪像是住店的商旅,”對面一梳着長辮子的叫賣,熱情朝鳳寧招手,“姑娘诶,快些來我家店裏,時辰不早,五髒廟餓壞了吧,咱店有新鮮出爐的馄饨,刀削面,肉夾馍,一個管飽,您盡管嘗一嘗,不好吃不要錢。”
鳳寧腼腆地抱着包袱,像是誤闖繁華的林間小鹿,茫然地張望四方。
仿佛不知從哪來,也不知要往哪兒去。
甭管了,這個時候能吃上一碗熱乎乎的西北面,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她吸了吸鼻子,朝着叫賣重重诶了一聲,叫賣将人迎入廳內,鳳寧尋了個靠窗的席位。
不一會,一碗熱騰騰的刀削面呈上來。
唯恐鳳寧熱,叫賣用碗裝了幾塊冰塊擱她面前,還溫聲囑咐道,
“燙,姑娘慢些用。”
天暗了,燈市的繁燈夜景給青雲鑲了個邊,她隐約瞧見深幽蒼穹下雲卷雲舒。
人這一生哪,就該像雲,自在由心。
出宮了,學了一身本事出來,該她李鳳寧闖天下的時候了。
邊吃,淚落了一臉,滾燙的淚珠滑下随着面條被嗦入嘴裏,不知是酸的甜的,辣的還是鹹的。
快慰亦有,難過也不少,朝夕相處一年,那些情愫不是說扔就能扔的。
只是那些于鳳寧而言,已經不那麽重要了,從吃下那顆避子丸開始,她便已做好離開他的準備,至于傷口,交予時間,會慢慢愈合。
不,不能稱之為傷口,她願稱之為,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際遇。
面嗦至嘴裏,慢慢熨燙着五髒六腑,鳳寧含着淚花填飽肚子,啓程出發。
店家的掌櫃見她年輕貌美,恐夜裏不大安全,吩咐管事送她去相熟的車行租車,鳳寧花了一角銀子這就麽回了喜鵲胡同。
照舊先去了烏先生的學堂。
第一下沒敲開門扉,等到第二聲脆生生的先生喚出口時,門扉忽被人從裏頭重重拉開,一道清瘦的身影奔出,從烏先生驚愕的模樣看得出,他幾乎是沖出來的,看着半夜而歸的鳳寧,臉色數變,
“鳳寧,你怎麽這個時辰回來了?出什麽事了?”
連忙側身将她往裏讓。
鳳寧抱着包袱進了門檻,回望他一眼,笑道,“先生,我被陛下發配出宮了。”
她這話說得輕松,可眼底沁着那抹悲傷卻濃郁地化不開。
烏先生面色凝重,仔仔細細打量她,“你犯了何罪?陛下可有罰你?”
鳳寧知道烏先生擔心什麽,搖頭道,“至于何罪,先生就別問了,總之,我回了府,往後再也不會入宮了。”
烏先生的心忽然抽了抽,他什麽都沒說,先将門栓插上,領着她上了橫廳。
許多事看破不說破,前段時日鳳寧沒日沒夜譯書,烏先生便知少女有了心事。
至于什麽心事,也猜得出來,必定是與皇帝有關。
鳳寧出身不高,想在貴女雲集的皇城站穩腳跟,幾乎不可能,而那個男人,眼高于頂,又怎麽可能真心疼愛鳳寧呢,小姑娘受了情傷了就不意外了。
烏先生先去廚間給她斟了一杯茶出來,随後溫和問她,
“可用過晚膳了?”
少女高挑地立在門廊下,還穿着入宮那日那身水紅的裙衫,杏眼明媚,柔和地如同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浮花。
“我用過了,我想先來給您請安,再回府上。”
她總是這樣信賴他。
她也沒別人可信賴了。
烏先生心裏疼得跟什麽似的,見她眉色微有倦意,也不遲疑,
“我這就領你去見你爹爹。”
鳳寧被逐出皇宮,必定惹來李巍滔天怒意,他親自将人送過去,李巍多少要給些情面。
這樣的光景,烏先生經手沒有千回也有百回,過去鳳寧被主母刁難責罵,偶爾跑來他這裏求救,烏先生便是這般領着她去做主,已輕車熟路。
二人一道從角門進了李府,時辰不早,李府靜谧無人,自從李巍被貶後,府內不少下人被遣散,門庭不如過往熱鬧,穿過西苑順着抄手游廊,來到李巍的書房外,幸在書房亮着燈火,烏先生囑咐鳳寧在外等候,他先進去打個前哨。
可這一回,那溫柔的姑娘卻叫住了他。
“先生,我自個兒來吧,正好,我也有話要與父親說。”
她神色鎮定平和。
烏先生愣了愣,大約是習慣替她撐腰,乍然被拒絕還有些不适應。
“鳳寧,不可兒戲。”
鳳寧不等他說完,搖頭道,“先生總不能護着我一輩子吧。”
烏先生面頰微微僵了僵,避開她明亮的視線,慢慢颔首,“你說的也對...”
轉身下了臺階,邁開幾步還是不大放心,再回首,鳳寧已俏皮地與他揮揮手,示意他回去,烏先生終是長籲一氣,離開了書房。
鳳寧繞過廊角,來到正門,守門的管事瞥見鳳寧回來,大吃一驚,
“二小姐,您怎麽回來了?”再看鳳寧背了個大包袱,臉色就不大好了。
想是聽到動靜,屋內的李巍疾步而出,眼見小女兒立在窗下,雙目驀然睜大,
“鳳寧,你怎麽回來了?今日陛下萬壽節,你怎麽有功夫回府?”
李巍突然想起今日臣僚捎了口訊給他,說他小女兒在奉天殿大放異彩,為百官稱贊,莫不是鳳寧得了什麽恩典回府?
鳳寧卻是收斂神色,淡淡回他道,“爹爹,我有話跟您說。”
父女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鳳寧旁的也沒細說,只道自己犯了欺君大罪,是被逐出皇宮的,這便把李巍吓得直接從圈椅裏滑下來。
不等他動怒,鳳寧又安撫道,“這樁事眼下還瞞着呢,百官與內廷均無人知曉。”
李巍懸着心慢騰騰從地上爬起,狐疑地盯着她問,“所以陛下放過了你?”
鳳寧賴皮地攤攤手,說出來意,“若是爹爹好吃好喝待我,自然一家人安全無虞,若是爹爹怠慢我,我少不得嚷出去,好叫錦衣衛将咱們阖家下獄,誰也別想過好日子。”
李巍一口老血差點沒噴出來。
他指望靠李鳳寧發達,不成想反受其累。
鳳寧說完這話,便大搖大擺往閨房走。
她與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掰過手腕,這世間還有什麽人和事值得她懼怕。
放開手腳的感覺真好。
李巍這個人貪生怕死,還真就被女兒給拿捏到了。
一面心驚膽戰,擔心錦衣衛連夜來拿人,一面着人去伺候那個小祖宗。
鳳寧呢,舒舒服服洗了個澡,趴在塌上歇着去了。
大約是太累,沾枕即眠。
李巍立即回到後院,将鳳寧所言告知李夫人,李夫人唬得臉都白了,一面罵李鳳寧是個災星竟給家裏惹禍,一面收拾了金銀細軟,将睡熟的李雲英也給叫起,再捎上小兒子,三人連夜往娘家避風頭去了。
再說鳳寧,人一旦放松,身子便垮下來,又兼月事之故,足足在床榻躺了三日,到了第四日,雨過天晴,天氣也不那麽悶熱,她便往烏先生的學堂來,彼時下午申時末,學堂剛歇課,暑氣消退,正是白日最涼快的時候,烏先生在竹林邊上的慢幽亭切涼瓜,鳳寧靠着廊柱看着他弄。
“回來後睡得好嗎?”烏先生一面忙一面問她。
鳳寧笑着說,“挺好的。”
烏先生沒有說話,離開那日她哭着說,她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吃人的地兒,到底在宮裏受了怎樣的傷害才會讓她覺得回來也挺好。
烏先生一會兒給她切瓜,一會兒備茶,鳳寧待要起身,他便擡手攔着,
“你歇着吧,我去給你做晚膳。想吃什麽?油潑面還是刀削面?”
鳳竹聲動,搖曳一地霞光,他就那麽清清朗朗立在斜陽裏,茶白的寬衫,清瘦的身形,眉眼說不出的柔和。
大約是在宮裏習慣了那人居高臨下的強勢,再看無微不至照料她的烏先生,鳳寧心裏忽然有些繃不住。
“什麽都好,先生做什麽鳳寧吃什麽。”
原來有些好,不用去讨好。
烏先生看着她微紅的眼眶,沒再多問,轉身進了廚房。
片刻,各人一碗油潑面,吃得一根不剩。
飲茶時,烏先生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
鳳寧這幾日也琢磨了出路,留在李府不是長久之計,她得尋一門營生。
“我想去女學館做夫子,先生以為如何?待站穩腳跟,我便搬去學館住,不回來了。”
“不回來”三字在烏先生心裏微微劃起一絲漣漪,但他支持她,“這個主意好,為師明日陪你出門。”
次日清晨,師徒二人趕着馬車,往城北駛去。
鳳寧禦前女官的身份還真是打眼,女學館的教長就沒有不驚豔的,可真正要收容卻得一番慎重考慮,有人擔心廟小容不下這尊佛,有人嫌她容貌過于出衆,恐招來一些浮浪子弟,均客氣地拒絕。
師徒二人連着跑了兩日,第三日總算在阜財坊西便門附近尋到一家學館。
這間學館十分特殊,半官半商,原來西便門附近住着不少來大晉做買賣的夷商,這些夷商漸漸在大晉安居樂業,所生幼兒要習中原話,要認字習書怎麽辦,禮部主客司為了安頓這些夷民,主建了一所學館,禮部出面安排教習,夷商會組織大家夥出資。
學館就這麽建成了,專給十歲以下稚兒念書,後來規模越來越大,便男女分席設學,女學館的教長請來了一位喪夫的老安人,人稱歐陽夫人,家裏是伯爵出身,極有體面,見了鳳寧十分喜歡,先讓她試教一堂,鳳寧耐心細致,不僅學生喜歡,歐陽夫人也贊不絕口。
只是這一回,鳳寧學聰明了,只道自己自小學夷語,只字不提入宮的事。
歐陽夫人見她是妙齡少女,心存顧慮,這一處鳳寧也想好了,她笑呵呵回道,
“夫人,我自幼與人訂婚,後來未婚夫君出征戰死,我決意替他守節,這輩子就不嫁人哪。我與您一樣,也算個守節的寡婦。”
去哪兒尋到精通夷語的女夫子,歐陽夫人簡直是若獲至寶,月例也談好了,一月三兩銀子,雖比不得禦前女官,鳳寧也很滿意。
畢竟在宮裏歷練過,一身氣度不俗,就連說話的腔調也不疾不徐,行事甚有章法,歐陽夫人看在眼裏,有意将鳳寧當接班人培養。
鳳寧與歐陽夫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回府的路上,她頗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暢快,掀開車簾告訴趕車的烏先生,
“旁的都好,就是暫時不能安排住宿,說是人滿了,等遲一些時候給我收拾一間屋子來。先生,我這也算安身立業了吧?”
烏先生看着興奮的鳳寧,仿佛看着一朵朝花慢慢肆意盛放,
“對,鳳寧這是安身立業了。”
他朗朗一笑,驅車前行,“在你搬過來之前,為師每日接送。”
鳳寧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暖到了心裏。
就這樣,以寡婦自稱的鳳寧在女學館安頓了下來。
适應一個新環境不容易,鳳寧早出晚歸,沒有歇息的時候,白日上課鑽磨學館的規制章程,熟悉每一位女學生,夜裏又要挑燈夜戰,準備明日的課業。
鳳寧做任何一件事都很認真,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她沒有閑暇想那個人。
*
忘卻是皇宮的常态,每日均有人悄無聲息離開,甚至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鳳寧也像是皇宮裏一道不怎麽起眼的漣漪,劃過之後沉入湖底,漸漸不為人知。
宮裏都是聰明人,尤其是養心殿的宮人,格外敏銳,該問的不敢問,不該問的打死也不問,哪怕如楊婉,發現鳳寧幾日不曾來禦前伺候,也不敢多言。
倒是梁冰,一日夜裏當值,實在按捺不住,踵跡柳海進了他的值房,開門見山問,
“李鳳寧哪兒去了,整整五日不見她蹤影,延禧宮也沒了她的動靜,公公,陛下是不是處置了鳳寧?”
別看梁冰性子悶,不茍言笑,一旦那個人放在心裏,便輕易拔不出來。
柳海神色嚴肅盯着她回,
“梁冰,別的事咱家不管你,但李鳳寧三字,往後養心殿再也不許提。”
梁冰一呆,心頭郁郁回了西圍房,一擡眼,那張熟悉的長條桌案還在,一左一右與她并排,她嫌擠,那丫頭卻非說喜歡跟她挨在一塊,新一冊《詩經》譯了兩頁開頭,小狼毫還沾着未褪的墨汁,那盞新發放的紫紗宮燈換了蠟炬,案後空空如也。
再無人在她忙得擡不起眼時,給她遞來一盞溫茶。
再無人俏生生蹲在她身側,軟綿綿喚她一聲姐姐,蹭進來一頁賬目讓她指點。
再無人在她不得空用膳時,嬉皮笑臉強塞一記點心入嘴。
梁冰不知裴浚心裏如何。
總之她很難受。
空執杯盞張望窗外。
明月依舊,蟬鳴越幽,不見來時人。
*
裴浚連着五日不曾回養心殿,那一夜養心殿杯盞碎了一地,雨停後,他去了乾清宮,一個堂而皇之吃避子丸的女人,他沒有處死她便已是最大的仁德,不值當他動怒,更不值當他失态。
回到寂靜的乾清宮,這裏二十七架床,随他選卧,他是天子,坐擁四海,背負江山社稷,一個女人于他而言算什麽?
有的是願意給他生孩子的女人。
裴浚自嘲地笑了一聲,将這樁事從腦海拂去,重新投入公務。
錦衣衛和東廠每日均有浩如煙海的邸報送來皇宮,兩廂應照,相互牽制,裴浚靠着這些邸報掌控朝堂的動态。
他太忙了,乾坤在握,登基那日頒布的宏偉藍圖是時候一樁樁去拓行。
及冠禮後,新政徹底鋪開。
先帝在世,窮兵黩武,冗兵冗員,民不聊生,裴浚登基便下旨“準兩京十三府,掌印官員,佥書,公侯伯都督,都指揮,及各部衙門自請裁員”。
這一條最初雖是他與楊元正共同商定,楊元正畢竟身居朝廷多年,裙帶關系錯綜複雜,真正推行時備受掣肘,如今裴浚當政就沒那麽多顧慮,正好清算楊黨人員,大刀闊斧消減冗員。
廣開言路。
過去先帝不聽勸告,言路避塞,就連登聞鼓也棄之不用,裴浚重啓登聞鼓,許巡城禦史與各科給事中輪流坐鎮,又召集三法司衙門,完善各級訴訟規章,修補增訂律法,令有法可依,有冤可訴。
先帝朝濫用官宦,積弊已久,不少宦官打着皇帝的名義奔赴各地,搜取民脂民膏,令當地官員商戶與百姓苦不堪言。裴浚于是輕簡各省駐地內侍,還政于民。
再有東南倭寇頻擾,裴浚下令大力操練水軍,整頓海防。
就這麽沒日沒夜忙了一個多月,一日月明星稀他去奉先殿給父母上了香,路過延禧宮附近,隔着數道宮門遙遙往延禧宮望了一眼。
延禧宮內有一座三層樓的亭臺,他恍惚記起,新年伊始,李鳳寧病重,他曾陪着她在頂樓看過一會兒煙花,那段時日她大病初愈,吹不得風,姑娘在屋子裏悶了幾日,非鬧着爬上了樓臺看煙花,他無奈陪她看了一會兒,後來見風大,愣是将人拎進了屋,她沒看盡興,窩在被褥裏埋怨了他許久,正因為此,後來才有了城牆那一場盛放的焰火。
裴浚立在鹹和左門沒動。
夜深,知了歇了,整座皇城寂靜無人,月色被雲層遮去大半,灑落幽黯的光影,他背對着人,挺拔身影,模糊的輪廓,眉眼藏着無可撼動的逆流,
柳海陪着他站了許久,腰酸了背駝了,那人終于冷清地問了一句,
“她身子怎麽樣了?”
那夜他叫她滾,她冒雨而來,又是月事,又是避子丸,腹痛不止。
柳海聽了這話,猛然擡起眼,眼底覆過一陣陰霾,
“萬歲爺....”
他倉惶往下一跪,冷汗沿着毛孔炸出來,整個人抖如篩糠。
裴浚聞聲驀地回頭,眼神又冷又黯,像是照不透的溝渠,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柳海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巨大的錯誤,從來對帝心揣摩無二的人,這回馬前失蹄。
他硬着頭皮解釋,“那日姑娘得了萬歲爺的訓,便去了宮正司,宮正司的嬷嬷循例将她發配出宮了。”
空氣無端凝滞,背着的那只手緩緩垂了下來。
柳海只覺頭頂仿佛壓了一座巨山,急得滿頭大汗。
裴浚任用女官之時,行的便是制衡宦官的路子,所以女官與內宦隸屬不同,內宦歸司禮監管,女官分屬宮正司,趙嬷嬷流程是沒錯的,可禦前女官豈可随意發配,趙嬷嬷明顯假公濟私/處置了李鳳寧。
“萬歲爺,論理禦前的女官離宮好歹也得經過司禮監,可那位趙嬷嬷估摸着是記恨上回鳳姑娘幫忙偷國玺的事,便裝聾作啞把鳳姑娘送出宮了,她手續辦的快,鳳姑娘走得也急,牙牌放出,宮牒也除了名,老奴發現時已來不及了....”
柳海伏在地上,目光所及之處是那雙黑地繡金龍紋的烏靴,山河日月紋蔽膝幽幽蕩蕩,他仿佛看到那雙健碩有力的腿,只消擡一腳,他必死無疑。
那夜裴浚盛怒之下,依然沒處罰李鳳寧,柳海便咂摸出該是留有餘地的,可哪知李鳳寧順驢下坡這麽幹脆利落離開了呢,他得知消息時,已暗叫不好,可那時裴浚還在氣頭上,他哪敢觸黴頭,旁觀些許日子,見裴浚仿佛忘了那個人,也就不再提了。
可萬沒料到,只是往延禧宮邊上路過,便勾起了他的念頭。
想來,若是當初給個名分,如今也不至于尋不到人。
柳海這會兒差點将頭磕破。
就在他猶豫着要不要請旨将李鳳寧宣回來時,上頭陰沉落下一字,“斬!”
好在這回柳海精準地揣透聖意,知道要斬的是趙嬷嬷,他應了一句是。
龍靴調轉方向,往乾清宮去了,柳海慌忙起身,追了過去,小心翼翼在他身側問,
“陛下,您看老奴要不要将鳳姑娘宣進來....”
裴浚一個眼風劈過去,“朕沒她不行?朕缺女人嗎?”
雖說趙嬷嬷有徇私之嫌,可真正要走的是她。
走了好,走得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這樣一句話冷冷擲下,那道孤傲的身影逆着光,大步進了龍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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