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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窗外的燈芒如漣漪般在漾,那架子床也是,鳳寧骨頭都被他推散架了,蓬勃的心跳聲呼之欲出,肌膚微妙的摩擦在暗夜裏肆意贲張,薄料包裹的精壯身軀籠罩住她,他眸光幽灼,盯着那張明豔小臉,就看着她像是含苞的骨朵一點點被他催放。
鳳寧啞着嗓兒喊求饒,他偏不肯,舌尖很快滑過來,肆無忌憚主宰她混混沌沌的感官,潮紅的嘴兒忍不住承恩受露,魂兒差點勾沒了,被他糊弄着上了身,清蒙蒙的光霧籠着她周身,那苗條身段婀娜多姿,他非要她受累,
細腰被他鉗住不許她挪身,怎麽辦,鳳寧也耍賴,幹脆癱在他胸膛,又待如何?
總算耗盡她的力氣,裴浚終于舍得反客為主,伺候她一場。
渾身濕透了,鳳寧像是擱淺的美人魚動彈不得,艱難地擡了擡眼皮,微辣的汗液刺入眼眸,逼得她意識回籠,鳳寧往後撐着床榻,試圖從他胳膊下抽出,然而在這時,那只修長手臂忽然跟鉗子似的牢牢鉗住她。
鳳寧直喘息,只當他睡迷糊了,意圖用膝蓋去頂,可這一回,那人幹脆将她拖下來,将那滑膩的纖腰往懷裏一摟,後背胸膛嚴絲合縫貼着,不給她逃脫的機會。
鳳寧籲出一口氣,愣愣望着他,簾帳半開,迷蒙的光芒灑下來,落在他額發鬓角,他似乎也困了,長睫投下一片陰影,平穩的呼吸撓在她鼻尖,微生癢意,第一次這麽近距離觀察他,俊美的面容不帶任何攻擊力,明潤溫軟,有一種難言的美感。
鳳寧輕輕往他下颚蹭了蹭,在他懷裏閉上眼。
*
日子忽然就暖和了,為了趕在二月上旬将書冊趕出來,鳳寧白日均在番經廠盯梢,活字刻出來細細檢查,印出第一版也得逐字逐句校對,鳳寧擔心自己出纰漏,與李老頭商議後,請示番經廠的掌事公公,将烏先生請過來幫忙。
有了烏先生幫襯,鳳寧壓力便小了許多。
鳳寧先過一遍,又交給烏先生過一遍,偶爾遇到翻譯不太達雅之處,又予以修正,師徒倆沒日沒夜泡在番經廠,樂此不疲。烏先生看着興致勃勃的鳳寧,十分欣慰。
比起束縛在李家後宅,她果然更适合做女官,瞧,跟一只靈燕似的,繞梁而飛,有朝一日,或許她能躍去更廣袤的天際。
就這樣,第一版終于在二月初十趕出來,鳳寧親自呈至裴浚手裏。
那一行行的字符線條優美流暢,厚厚一冊寫得正是古往今來廣為傳頌的《論語》,裴浚雖然一個字都看不懂,但他明白這是鳳寧的心血。
鳳寧雙手絞在一處,像是交答卷的學生,等待老師批閱。
雙目亮晶晶的,不放過裴浚一絲一毫的表情。
裴浚看完合上書冊,置于一旁,很認真問,“李鳳寧,你想要什麽賞賜?”
外頭弦月高懸,潑進來一地銀輝。
那雙水汪汪的杏眼,忽如被注入一斛春光,顯見明亮多了,
“陛下,您這是在誇我嗎?”
裴浚眉目舒展,姿态翩然朝她颔首,“是,你要什麽賞賜,盡管開口。”
這一瞬間,裴浚心裏是有些期待的,期待她向他讨要位份。
可惜他終究失望了,鳳寧腼腼腆腆上前來,小臉往他跟前一湊,俏生生問他道,
“陛下,臣女可以把卷卷帶來養心殿麽?”
裴浚臉一黑,“你做夢!”
鳳寧暗暗撇了撇嘴,想了想再答,“那陛下給臣女畫一幅畫吧,臣女想将它作成一盞宮燈。”
元宵節那日,那麽多女郎均收到心儀男子所贈花燈,鳳寧一直耿耿于懷。
她也想要一盞。
若是他親手所做,就更好了。
裴浚靜默了片刻,捏着菩提子往她腦門一敲,“就這個願望?”
“嗯嗯嗯!”鳳寧睜圓了眼,重重點頭。
裴浚無法,擱下菩提子,擡手示意內侍侍奉筆墨.
韓玉立即上前替他攤開宣紙擱上鎮紙,鳳寧親自研墨。
裴浚提筆蘸了蘸墨問她,“想好畫什麽?”
鳳寧茫然搖搖頭,“您想畫什麽就畫什麽。”
裴浚最後看一眼那懵懂的姑娘,擡手落筆,寥寥數筆下去,一個窈窕美人栩栩如生仿若要從紙端走出來,大約是那模樣用指腹一一描摹過,裴浚筆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待落筆,鳳寧呆頭笨腦上前瞧了一眼,
“咦,陛下,臣女瞧着有些眼熟?”
裴浚給氣笑,将宣紙遞與她,“你對着這幅畫好好照一照?”
鳳寧捧過來,後知後覺他畫的是自己,心裏樂得跟吃了蜜糖般甜,趁着裴浚淨手的空檔,忽然踮起腳往他下頰啄了一口,然後飛快退開了。
一抹濡濕在唇邊一閃而逝,裴浚手上一頓,側眸盯着她,心尖仿佛被拂了一把。
鳳寧将那幅畫擱在窗下的小案晾幹,回過眸來,見裴浚在翻閱她另一冊書。
“這是什麽?”他問,
手中的書冊是方才鳳寧研墨時擱在桌案上的,裴浚無意中瞧見書封寫了《論語》二字,但明顯不是李鳳寧的手筆。
鳳寧湊過來瞧,立即回道,“回陛下,這是最先印出來的一冊,是烏先生幫我校對的那版,上頭有先生的注解,臣女打算好好溫習一遍,争取下一冊書譯得更好一些。”
這已經不是裴浚第一次從鳳寧嘴裏聽到這個人物。
他漫不經心翻過幾頁,即便寫着波斯文,可以看得出這位烏先生落筆無比流暢,字跡風格比鳳寧還要成熟,一本冊子寫着密密麻麻的注解,可見用心。
更重要的是,李鳳寧波斯文的書寫風格,明顯與烏先生一脈相承,也就是說,她臨摹的是烏先生的字跡。
裴浚承認心裏有些不舒服,不,是很不舒服。
他将冊子往旁邊一擱,坐下來淡聲問李鳳寧,
“你的字練得如何了?”
鳳寧撓撓後腦勺,“最近忙着刻印,沒怎麽練。”
只見上首的皇帝端坐在禦案,神情冷漠,帶着命令的口吻,
“練,現在就練,練得不像朕扣你的俸祿。”
“啊?”鳳寧頓時急哭了,她現在全靠那點俸祿銀子過活呢。
下個月她生辰,佩佩和玉蘇可是說好了,要她置辦席面做一回東,鳳寧悄悄問過紅鶴樓一桌席面的價錢,足足要耗她半年俸祿呢。
鳳寧小嘴癟起,敢怒不敢言,慢騰騰挪至她的小幾,不情不願道,
“臣女這就練。”
上回是誰告訴她模仿天子字跡罪同謀反來着?害她臨摹刻意藏鋒,束手束腳練成了個四不像,但鳳寧還是高高興興練了。
“陛下,金口玉言,不許反悔哦。”
裴浚冷笑,“你什麽時候見朕反悔過?”
鳳寧默默颔首,也對,說不給她位分,這麽久了就沒再提過,天子果然一言九鼎。
那她就大大方方臨摹。
*
三月三,上巳節,皇城司在太液池舉辦春宴,民間有曲觞流水,洗濯祓除之風俗,女官們簇擁着太後坐在瓊華島的廣寒殿吹風,柳海領着人送了幾盤五色糯米飯來,恭敬侯在一旁朝太後施禮,
“老祖宗,這是陛下吩咐奴婢給您準備的糯米飯,也稱五色飯,俗話說吃了五色飯,這一年哪便是五谷豐登。”
太後因為立後一事跟皇帝鬧了脾氣,近來與裴浚之間不算融洽,她老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我牙口不好,吃不得糯米,你留着分給姑娘們吃吧。”
柳海也不敢惱,笑眯眯着人擺上了,除了五色糯米飯,還有粉捏孩兒,象生果子等,琳琅滿目堆了一桌子。
廣寒殿的正殿,擺了七八桌宴席,老太妃們三三兩兩湊一桌,看着前頭姑娘們嬉戲。
章佩佩與王淑玉各帶了一夥姑娘在湖邊沾柳,先摘柳條,再拿着往湖裏陶騰兩下,沾些水漬往裙擺上灑,意在驅邪避疫,順遂平安。
起先還規矩,後來不知誰起的頭,姑娘們你潑我我潑你,開始撒歡,其中要屬章佩佩最為跳脫,當着太後的面,無人敢往她身上灑,她倒是好,一個都不放過,大家拿她沒法子。
嬉嬉鬧鬧倒是惹得太後一笑,
“就屬這丫頭最調皮。”
姑娘們的衣擺多少沾濕了些,均站在殿外曬日頭。
太後與隆安太妃坐着說話,突然提起燕承,太後便揚聲往外望道,
“京兆府尹楊家的丫頭呢?”
楊玉蘇聞言與鳳寧相視一眼,立即提着衣擺入殿請安,
“臣女楊玉蘇叩請太後金安。”
“擡起頭來讓隆安太妃瞧瞧你。”太後見過楊玉蘇,隆安太妃卻是頭一回見,認真打量兩眼,楊玉蘇容貌不算特別出色,勝在一雙眼極有機靈勁,該是個活潑爽朗的姑娘,
“你倒是個有福氣的,燕國公夫婦求婚都求到太後跟前來了。”
楊玉蘇腼腆地垂下眸。
自王淑玉進了宮,燕家和王家歇了通婚的心思,燕國公夫人思兒心切,最終答應入宮求娶楊玉蘇,楊玉蘇如今是禦前女官,自然得皇帝和太後首肯。
“太後娘娘可應允了?”隆安太妃問太後。
太後笑道,“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這兩小的看對眼了,我這把老骨頭就不棒打鴛鴦了,回頭與皇帝說一聲,就放楊玉蘇出宮待嫁。”
鳳寧在階外聽得一陣歡喜,玉蘇姐姐可算是如願了。
楊玉蘇立即磕頭,哽咽道,“臣女叩謝娘娘慈恩。”
随後退出來,姑娘們擁簇着她紛紛道喜。
楊玉蘇卻是摟着鳳寧十分不舍,“我走了你可要照顧好自個兒。”
鳳寧反而如釋重負,她生怕耽擱了楊玉蘇,“你盡管安心待嫁,回頭我還要出宮給你送嫁呢。”
接近午時,還不見皇帝蹤影,太後又問柳海,“怎麽,今日皇帝不來了麽?”
柳海聽出太後語氣裏的不滿,哂笑着回,“老祖宗見諒,前陣子不是剛春闱麽,今年的題是陛下親自出的,翰林院的學生們覺得別出心裁,上書陛下,懇請陛下開一堂筵講,這不陛下就今日有空,便被學子們絆住腳了。”
太後也無話可說,挪了挪地兒忿着臉吩咐開席。
午後姑娘們在廣寒殿玩起了鬥百草的把戲,有人活潑伶俐,有人妩媚多情,還有人端莊如畫,更有人明豔逼人。
這麽多好姑娘,可惜皇帝至今不曾收房。
太後惋惜一陣,忽然瞥着一直伺候在身側的楊婉,嘆道,“你這孩子怎麽也不去湊個熱鬧,整日跟咱們這些老婆子待在一處,也不嫌煩悶。”
楊婉就是過于得體端莊,面面俱到,少了一份姑娘家的鮮活氣。
楊婉笑了笑答道,“回娘娘的話,臣女幼時竟愛玩這些,後來長大了便不愛玩了,看着她們鬧也是一種樂趣。”
太後不再勸。
就這麽等到申時初刻,皇帝還沒來,太後坐不住了,搭着老嬷嬷的胳膊起身,
“你們等陛下吧,哀家先回宮了。”
隆安太妃面色有些難看,她起身勸道,“娘娘,陛下說好今日夜裏陪您用膳,今個兒是好日子,您留下帶着晚輩們多頑耍,也是您老的恩德。”
太後卻不給面子,“我已經等了這麽久,不等了。”
太後回了慈寧宮。
然而老人家前腳離開不到一刻鐘,皇帝後腳就趕到了。
那挺拔男人一身明黃龍袍,如沐春風般過來給隆安太妃問好,
“讓姨母久等了。”
衆女官紛紛上前給他施禮。
裴浚掃了一眼不見太後,眉峰也不帶動一下,只吩咐擺席,說是要下注,陪着姑娘們鬧“關撲”,這是民間市井的游戲,今個兒也引薦到宮裏來,只是比起民間賣些瓜兒果兒的,裴浚玩得要文雅些。
柳海吩咐人在廣寒殿當中擺了一張紫檀長幾,長幾上擱着各式各樣的物件,皆是不俗的珍品,有金累絲香囊,藍寶石,鑲八寶镂空花卉紋八方盒,壽山石印信,和田碧玉墜子,青花瓷的鼻煙壺,瑪瑙杯盞等等,看得姑娘們贊嘆不絕。
章佩佩驚訝地拉着鳳寧說,“陛下這是将庫房給搬了來吧。”她搓着手躍躍欲試,
“鳳寧啊,這些可是外面用銀子都買不到的,今個兒陛下忒大方了,不行,我得試試手氣,待會無論如何得撲下兩件。”
摩拳擦掌的何止章佩佩,王淑玉相中了金鑲寶石镂空花卉紋八方盒,楊婉喜歡那只特供的狼毫,毛發尖細,寫起小楷來格外挺拔峻麗。
章佩佩率先問,“陛下,怎麽個玩法?”
裴浚坐在長幾一旁,手中搖着一把象牙扇,慵懶地笑道,
“每個物件下一兩銀子賭注,老規矩,擲銅板,六個銅板一組,若是得了‘六純’,東西拿走,若是輸了,那一兩銀子可是朕的。”
只要擲贏,一兩銀子能買下這裏任何一件寶貝,賺大發了。
盡管這是個看起來劃得來的買賣,真正能得手的卻沒幾個。
章佩佩第一個上場,連輸了六把,邊都沒摸着,她氣急敗壞下了場。
六兩銀子對章佩佩來說算不得什麽,就是太打擊士氣了。
王淑玉試了五把,輸了五兩銀子,削肩一跨朝章佩佩攤手,“我少輸一兩銀子,不争這第一。”章佩佩苦笑。
接下來輪到楊婉,楊婉看起來雲淡風輕的,哪知一上場倒是把好手,第一手得了一個“六純”,六塊銅板清一色反面,姑娘們熱火朝天給她助威,
“婉姐姐,你争氣些,将這些全部拿下,回頭分給咱們。”
楊婉挽了挽袖子,笑道,“我倒是想,就怕沒這個本事。”
果然第二把就輸了。
姑娘們頓時洩氣。
章佩佩見鳳寧一直呆呆地在一旁發愣,将她往前推了一把,
“鳳寧,你上。”
然後盯着氣定神閑的皇帝,盼着他給鳳寧放個水。
鳳寧從未玩過這個游戲,毫無把握,不過好歹試一試,于是她挽起袖子,抓住六個銅板往桌案一扔。
叮當幾聲,衆人一瞧,輸了。
鳳寧掏出一兩銀子,奉上給小太監,不甘心道,
“再來。”
鳳寧是越挫越勇的性子,扔了六把總算找到感覺,舍不得罷手,楊玉蘇曉得她十分節省擔心她回頭心疼銀子,悄悄拉住她,“祖宗,六兩銀子沒了,回頭可別哭。”
鳳寧着實肉疼得很,剛往裴浚瞅了一眼,準備打退堂鼓。
裴浚扇子一合,有些恨鐵不成鋼,“怕什麽?”有他罩着她怕沒銀子花?
趕鴨子上架又試了四把。
兩個月俸祿沒了。
鳳寧咬住唇,不想退,又不敢試。
裴浚老神在在往前一指,“繼續,不夠回頭從你俸祿裏扣。”
章佩佩給氣死了,将鳳寧往身後一攔,“陛下,要不算了吧,二十是鳳寧生辰,她答應給咱們置辦一桌席面,您把她銀子坑沒了,她回頭怎麽請咱們的客?”
裴浚聽得這月二十是鳳寧生辰微微愣了愣,不過也沒太放在心上,他問李鳳寧,“你還想試嗎?不是找到感覺了?”
他給了她那麽多銀子,何至于置辦不起一桌席面。
他覺得鳳寧就這麽放棄有些可惜。
鳳寧總覺得自己下一把能贏,着實有些不想退縮。
姑娘就是這麽有毅力,把章佩佩和楊玉蘇往旁邊一拉,再度上前。
接下來都不用裴浚激将,連輸了二十兩銀子後,鳳寧總算贏了一把。
章佩佩喜極而泣,指着其中一個玳瑁手镯,“就這個就這個,這個好看。”
“不行,”王淑玉鳳眼一掃,認真替她甄選,“還是那個八方盒值錢,瞧,鑲嵌了那麽多寶石,你若自個兒不用,可以轉售給我,你還賺了呢。”
幾位姑娘都撺掇着鳳寧挑她們喜歡的,鳳寧笑笑不說話。
禦賜之物她怎麽舍得轉賣,最後她挑了那方壽山石小印,上回刊印書冊只署了名,不曾刻印,想來十分遺憾,這回可如願了。
姑娘們鬧夠了,天也黑了,吩咐開席,裴浚陪着隆安太妃在上座,其餘人分坐左右,席間裴浚喝了不少酒,膳後出來透風,瞥見李鳳寧蹲在一處亭臺邊上喂魚,嘴裏還嘀咕着沒了銀子之類。
裴浚沒好氣彈了彈她腦門,“二十兩銀子而已,就把你窮哭了?”
鳳寧揉了揉腦門,擡眸起身,只見裴浚負手張望對面的夜空,神色深幽不知在想什麽。
這個男人無論何時都極為好看,長身玉立,風姿清絕,他骨子裏有一股天然的貴氣,幹幹淨淨不染俗塵。
“陛下,臣女生辰那日,陛下能得空來吃個席面麽?”
這是鳳寧第一次辦生辰宴,先前章佩佩說要去紅鶴樓擺席,就她們三人圖個清靜,後來事兒傳開了,姑娘們紛紛表示要贈賀禮給她,那日又不是什麽假日,出宮怕是不成了,鳳寧便打算支些銀子給禦膳廚,預備着在廊下家請一頓。
這在宮裏并不罕見,宮裏那麽多內侍女官,誰沒個好日子的時候,私下掏些錢給禦膳廚,一半夠買食材酒水,一半充作工錢,禦膳廚的管事還能趁機揩個油水,何樂而不為。
對面林子裏有暗火閃爍,裴浚深眯住眼,知道那些人已經來了,他心裏盤算着,一面回鳳寧,
“再說吧。”
心不在焉的模樣。
鳳寧失望地笑了笑,也沒說什麽。
太妃們熬了一整日,宴席散後便與皇帝告退,姑娘們似乎還不盡興,想纏着皇帝繼續玩關撲,除了李鳳寧靠俸祿過日子,其餘人可都是有銀錢傍身的大小姐,幾十兩銀子讨個在皇帝跟前露臉的機會,對于她們來說只賺不賠。
裴浚今日大約是興致好,就陪着了。
就這麽又擲了兩刻鐘,忽然廣寒殿後廊外傳來內侍驚呼,
“不好,走水了,來人,快救火!”
“快護着萬歲爺離開!”
像是一顆巨石投入湖面,驚起千層浪,原先言笑晏晏的宮宴陡然間氣氛一凝。
“怎麽回事?”
楊婉率先反應過來,“臣女帶着人去後面瞧瞧。”說罷招呼幾位宮人往後廊去,可惜人還沒出臺階,後院突然傳來一陣殺聲,
幾條黑影打湖面一躍而出,各個提劍揚鞭往廣寒殿正殿襲來。
楊婉瞳仁猛地一縮,倉惶後退,高聲道,
“有刺客,護駕!”
幾枚火矢子徑直穿透支摘窗定在一處廊柱,火星瞬間炸開數丈遠,吓得宮人抱頭鼠竄,驚叫連連。
殿內頓時慌作一團,好在這批女官均不是怯懦無能之輩,紛紛圍簇在皇帝跟前,個個擺出護駕的姿态。
裴浚看着這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兒,心裏忽然失笑,揚聲吩咐,
“韓玉,護送姑娘們回宮。”
韓玉還算鎮定,連忙揚手往出島的方向指,
“姑娘們快跟奴婢來!”
章佩佩和鳳寧挨着皇帝最近,二人紛紛踟蹰,“陛下,您快跟臣女們一道走。”
裴浚素來霸氣,臉上嵌着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從容,“你們先撤,朕倒是要看看,是什麽人想要朕的命!”
章佩佩還要說什麽,身側柳海拿着拂塵使了使她,“姑娘在這,是礙陛下的事,快走吧!”
章佩佩一步三回頭被楊玉蘇給扯走了。
可鳳寧癡癡望着裴浚,遲遲挪不動步子,“陛下....”她嗓音都在發抖,眼底的淚險些抖出來。
隔着人群,立在臺階前的裴浚用眼神安撫她,“快走。”
霎時後院火光往夜空疊起,一片濃黑的硝煙彌漫住整座瓊華島,楊玉蘇再伸出一只手将鳳寧給扯離了。
鳳寧轉身時聽到身後柳海朝裴浚喊道,
“陛下,咱們走涉山門回宮!”
廣寒殿有兩條道可通皇宮,一是往南過太液橋走乾明門入宮,二便是往東過涉山門打玄武門入宮。
涉山門離得近,不像太液橋道阻且長,容易被人伏擊,且涉山門往東便是北軍駐守範圍,再多的刺客也抵擋不住北軍的防禦。
鳳寧等人由着韓玉引領匆匆往太液橋跑,路上聽得章佩佩與她解釋,心裏稍稍放了心,他是天子,當是運籌帷幄的,一點宵小之徒傷不了他,她這樣想。
夜色濃稠,三月初的晚風沁涼如霜,姑娘們驚慌失措穿過一片林蔭石徑,紛紛往太液橋上奔,鳳寧快上橋頭時忽然回過眸,廣寒殿被一片濃煙湮滅,火苗不停往外撲騰,看樣子火勢越來越大,映亮半片蒼穹。
鳳寧想起去年他一箭救她于危難,淚水如注,不想就這麽跟他分開。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不遠處林子裏傳來說話聲。
火光四起,瓊華島本就人聲嘈雜,這些說話聲原不該引起鳳寧的注意,但這兩人不同,鳳寧聽得出來,他們便是在上林苑看馬的大宛人,說的正是波斯話,大約是以為沒人聽得懂,所以嗓音不曾壓低。
“這些女人放不放?”
“放吧,等人過去,咱們再射幾枚火矢子,佯裝此地有埋伏,逼着那皇帝往涉山門走。”
鳳寧聽到這裏,渾身一陣發寒。
接下來她什麽都顧不上了,提着裙擺往回跑。
楊玉蘇直到奔上太液橋方發現鳳寧失蹤,急得哭,
“鳳寧,鳳寧!”
可惜幾枚火矢就這麽截斷了她與李鳳寧之間的道兒,她眼睜睜看着那個纖弱的姑娘提着裙擺義無反顧往火光裏奔。
“鳳寧!”
楊玉蘇哇的一聲,急得鈍坐在橋上,哭得撕心裂肺,章佩佩見狀立即指着一名內侍讓追過去,又一把攙起楊玉蘇,她到底熟悉皇宮戍衛,對裴浚有信心,沒有那麽慌張,先顧着将她攙起來,“咱們先走,鳳寧必是尋陛下去了,陛下會護着她!”
廣寒殿臨水,随駕幾十名內侍急吼吼将明火撲滅了,羽林衛簇擁皇帝立在臨水的亭臺一角,裴浚負手張望後殿的方向,十幾名黑衣刺客出手十分兇悍,試圖突破防線,可偏生他們面前是一座鋼鐵之牆,這些羽林衛均是以一當十的好手,長劍破空,不給他們半點靠近皇帝的機會。
然而太液橋方向又傳來一片火光,顯見有人埋伏在側,打算截斷皇帝的退路。
柳海憂心忡忡道,“陛下,此地樹蔥木茂,以防萬一,咱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裴浚正待開口,忽然瞥見一人捂着口鼻從一片濃煙裏沖了過來,
“陛下!”
是李鳳寧。
裴浚定神望去,那姑娘嗆了一口濃煙,鼻眼通紅氣喘籲籲,直往他的方向撲來,“陛下,您不能走涉山門!”
她飛快撲過來,一把拽住他衣袖,将方才所聽告訴他。
柳海聞言臉色頓變,“陛下,那怎麽辦?要不老奴帶着人在太液橋殺出一條路,咱們從太液橋回宮。”
裴浚沒有說話,他認真凝視眼前的姑娘,她面頰沾了煙灰,額發淩亂覆在鬓角,如同貓兒似的狼狽不堪,他這一刻說不出是什麽心情,仿佛有什物穿鑿而來,他反手穩穩握住了她,
“你怎麽回來了?”
“我不放心陛下....”鳳寧委屈地哽咽,一把撲在他懷裏,緊緊摟住他的窄腰。
裴浚眉睫微微一顫,喉結滾動,用力将她擁入懷裏。
這是裴浚在床榻以外的地方,第一次擁抱她,他抱得極緊,甚至恨不得将那纖弱的肌骨揉進骨髓裏,如果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不會害他,那個人一定是李鳳寧。
裴浚自忖是個自私的人,他一貫利己,任何時候不會把旁的人和事看得比自己的權勢和性命更重要。
但他今日被李鳳寧所撼動,這姑娘身上有一股傻勁,一股勇往直前飛蛾撲火的傻勁。
他忽然有些拿她沒轍。
“陛下,咱們怎麽辦?”
在李鳳寧看來,前有圍堵後有追兵,稱得上四面楚歌。
而上方的男人卻傳來無比篤定且平靜的嗓音,“今個兒就在這,哪兒都不去。”
若他連這點算計都沒有,這個皇帝也做到頭了。
刺客窮途末路,眼看兵敗垂成,對着裴浚的方向射來一枚火矢子,火矢子從密林方向射來,角度極其刁鑽,侍衛一時不備,眼看火矢即将沒入李鳳寧背心,裴浚擡手一揮,火星子擦過他手背直落水面,掀起一陣波光粼粼。
子時正,叛亂平息,文武大臣,當值的羽林衛,虎贲衛,錦衣衛等禁衛軍紛紛趕來廣寒殿,廣寒殿後院被燒得只剩下個空架子,前殿也被火焰漫過,原先繁複精美的藻井被煙熏過,黑漆漆的一片,煌煌殿宇破敗不堪。
火把照亮半個夜空,赤翎鐵甲均包圍住整座瓊華島,殿前臺階外整整齊齊躺着十幾具屍首,濡濕的水腥氣夾雜血腥萦繞半空,将這一片襯如修羅地獄。
可偏生就是在這裏,那年輕俊秀的皇帝,一身幹淨龍袍巋然坐在臺階前的圈椅,在他身後立着司禮監掌印柳海,和羽林衛大将軍陳平,他手裏不知捏着何物,遮住了手背,但那串慣被他把玩的菩提子,此刻卻散落在他腳跟前,四分五裂。
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聞訊紛紛趕到此地,掃一眼這滿島的兵戈與肅殺,暗吸了一口涼氣。
禮部尚書袁士宏急急忙忙往前來,驚魂未定地望着裴浚,“陛下,您可傷着了?”
皇帝沒回他這話,只是目色幽幽掃視在跪每一位臣子。
大家被他盯得額汗淋漓,忐忑不安。
首輔楊元正沉着臉率先打破沉默,他問負責查探的錦衣衛指揮使張勇,“刺客可都捉到了,是什麽人,查清楚了嗎?”
張勇眸色晦暗望了一眼裴浚,雙膝着地回道,
“回陛下,回楊首輔的話,刺客共有十八人,死了十五人,還有三個活口,十八人中有七名內監,九名侍衛,兩個西域人,均是混入宮中的奸細,臣查問了始末,其中有人是當年江濱留下的暗棋,對朝廷不滿,趁機痛下殺手,制造動亂,還有幾人不等審問,便已吞毒自盡,至于那三個活口,”
“有一人正由東廠提督黃錦公公審問,另外兩人,”
張勇說到這裏,瞥了一眼跪在另一側的北軍中尉劉威,“是上林苑的訓馬官,來自大宛,不等臣逼問,他們便招的痛快,說是他們的親人死在與大晉交戰的一場戰亂中,對大晉皇帝懷恨在心,趁着今日有人謀殺皇帝,便立即摻一腳。”
張勇說完這些,氣氛有些詭異。
連大宛人都知道今夜有刺殺,號稱無所不知無所不至的錦衣衛事先竟然毫無所覺,實在蹊跷,要麽是錦衣衛也參與其中,要麽是無能。
張勇深知自己着了道,默默咬了一把牙,頭點地朝裴浚請罪,
“臣失職,還請陛下責罰。”
緊接着北軍中尉劉威也負氣磕頭,他面頰青筋暴起,不甘道,“臣也有罪,請陛下發落。”
蔣文鑫被調任南軍都督後,北軍就落入劉威之手,他一直是楊元正安插在北軍裏的親信,以來制衡蔣文鑫。
上林苑的馬官均在北軍看顧範圍內,連大宛人都潛入太液池,是北軍的失職。
緊接着不僅是他們二人,原先禦馬監的提督,虎贲衛大将軍總共四位政要,并十幾名大小郎将掌司等官員,悉數下跪。
楊元正看着前方跪下的黑壓壓一片人,每個人的身份在腦海滾過之後,一種極致的冰涼竄到脊背,随之而來是難以言喻的憤怒。
他終于明白這一夜是怎麽回事。
這些刺客裏頭不乏江濱的舊人,他們意圖刺殺皇帝是真,但皇帝将計就計,順水牽羊,将所有棋子網過來一網打盡,順帶将幾位要臣拖下水,徹底掌控整個禁衛軍與皇城也是真。
先帝駕崩後的三個月,他趁着處置江濱一黨,排除異己,幾乎在皇宮與朝廷內外安插了不少心腹。
楊元正難以想象,一旦面前這十幾名官員內侍全部落馬,他将面臨怎樣的境地?
皇宮他插不上手了,宮防禁衛他插不上手了,失去張勇,往後再無耳目與他通報京城內外的秘聞。
他将像聾啞的老人,備受掣肘,施展不開拳腳。
“陛下....”楊元正彎下腰朝他鄭重一揖,
這位三朝元老繃着眼簾,面頰的肌肉随着唇齒而動,“陛下,今夜這場刺殺非比尋常,依臣來看,得細細地查,好好地查,将所有棋子一個個揪出來,絕不許任何人威脅陛下您的安虞。”
楊元正眼下唯一的法子是以拖應萬變,先拖着查案,回頭再想法子把人摘出來。
裴浚含笑,“朕也有此意,是以已吩咐黃錦阖宮搜查,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
侯在一側的章雲璧聽到“阖宮搜查”四字,忽然有些不妙的預感。
他懷疑今夜這場神仙局,針對的可不僅僅是楊元正。
淡淡的暝霧籠住那雙清湛的眸,那張臉被灼烈的火光映得清越皎然,興許是他生得太好,舉止投足也過于優雅閑适,總總讓人忽略了他的聰慧和手腕。
章雲璧後背沁出一身冷汗。
楊元正這邊見裴浚順着他的話頭,心裏隐隐有些不安,他讪笑一聲,面色勉強維持住雍容,試探道,
“若陛下信得過老臣,今日之事可否交予老臣來處置?”
裴浚又是一笑,“前段時日楊閣老禀報于朕,說是邊關有人通敵,朕望楊閣老幫一把手,楊閣老當時怎麽回的來着?”
楊元正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
裴浚接着道,“您告訴朕,您老了,這個朝廷該朕當家,朕覺着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楊元正眉宇深深攏起,沒有說話。
但裴浚眸光忽然明銳逼人,“楊閣老,衆文武大臣均在此,你當着他們的面回答朕,是也不是?”
楊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氣,起居官随侍皇帝左右,君臣對話除非皇帝特旨,均是要記錄在檔的,這一處楊元正避無可避,悔無可悔,他拱袖再揖,
“回陛下,臣是有此言。”
涼風忽然在此刻收住,跳躍的火苗寂然不動,整座廣寒殿肅穆無言。
裴浚倏忽一笑,這一聲笑像是要逼退濃稠的夜色,灑落一片燦璨的明光。
衆臣目不轉睛看着他,不知其意。
可就在這時,裴浚驀地掀開手背上的絲綢,露出一道猙獰的傷口,那薄薄的皮肉被火矢燙傷,翻出一層細嫩鮮紅的裏肉,袁士宏看得一陣心疼,
“陛下!”
裴浚神色冷漠異常,字句铿锵,
“朕出生至今整整二十年,這還是朕第一次受傷,過去在湘王府,朕手指頭都不曾破過一道口子,到了這層層守衛的紫禁城,卻差點被人一把火燒死,你們這些臣子世受儒家熏陶,儒家禮義是怎麽教你們的來着,君辱...”
“臣死!”張勇接了這兩個字,重重磕頭在地,他咬着牙老淚縱橫。
他還是低估了這位皇帝的狠辣,先前他女兒被驅逐出宮後,他暗存不滿,明面上做裴浚的走狗,暗中卻從未與楊元正斷過幹系,這些年他與楊元正一明一暗,沒少相互幫襯,不成想還是被皇帝盯上,借此機會除掉。
其餘人與張勇一般忍不住痛哭流涕,懊悔不已。
皇權之争向來是你死我亡,裴浚就是要讓所有臣子看明白,不忠于他便是這個下場。
“陳平!”
“在!”
“拖出去午門問斬!”
“遵旨!”
楊元正眼睜睜看着一個個心腹被拖離眼前,最終有些承受不住,倉惶後退。
再望臺前的少年,還是那副斯文清潤的模樣,生殺予奪,面和心硬。
好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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