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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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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他的氣息溶溶蕩蕩包裹着她,綿密又強勢。

    鳳寧無法形容那種感覺,所有一切跟着他走,他壓根不給她反悔甚至喘息的機會。

    抹兜已被剝脫,她顫顫巍巍應接不暇,雙目被他罩下來的陰影擋了個幹淨,感官無限放大,是他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幸在後腦勺被他托住得以借力,可身子實在是硌得難受,她放棄去攀他,往後勉強撐住桌案,舌尖往外一抵,見縫插針吟出一字“疼”。

    裴浚滑出來,抵着那濡濕的嘴,看着近在遲尺那雙懵懂的雙眼,懵懂中覆着一層水光,搖搖欲墜,來不及思索為何是她,又仿佛覺得只能是她,勾住那柔滑的腰,挪至一側床榻。

    他的力道該怎麽形容呢,固然是強大的,是那種無與倫比的掌控力,力道松弛有度,游刃有餘,仿佛她是一只輕盈的燕,足可在他掌中肆意馳騁,落在她耳珠的吻無比炙熱,連着足尖都在打顫,分外粗粝地逡巡,肆無忌憚地拉扯,滾燙的舌尖強勢地掃蕩她唇壁貝齒,将今夜被遺落在蓮花臺外那點微弱的失落給一掃而空。

    手不小心抵在他緊繃的胸膛,是柔軟與力量的碰撞,他勠力往下抵開她的膝蓋,汗珠順着下颚滑落尖銳的喉結再融于二人緊貼的肌膚裏。

    千絲萬縷的渴望如藤蔓般在四肢五骸游走鋪開,又彙成一股炙流蓄勢從他肌膚裏破出,再毫無間隙将眼前這嬌弱,磕磕碰碰的女孩兒給慢慢融化。

    半夜急雨忽至,狂風擄着瓢潑大雨一遍遍洗刷細密的山林。她如迷失的小舟不知被載去何處,幾番忍不住想去攀他,抱他,尋求一絲慰藉,可他在這方面卻極其強勢,摁住她纖細的胳膊将之困在頭頂,一沉再沉,那抹被強勢澆灌出來的潮汐就這樣毫無預兆漫過她靈臺.....

    屋子裏靜了下來,涼風縷縷拂過窗紗掠進。

    雨停了,四下靜谧。

    裴浚的汗漸漸幹透,慵懶地坐在塌旁,靜靜看着裏側的李鳳寧。

    她蜷着身睡得一動不動,柔和的面頰陷在暗處,瞧不清她的模樣,纖細的身子卻如被雨打濕的花瓣黏在床榻動彈不得,該是累壞了,濕漉漉的鬓發覆住她眼角,裴浚伸手幫她撥開,露出無暇光潔的一片肌膚來,肌膚殘存一抹薄紅,就是這片紅方才如海棠一般在他身下舒展綻放。

    裴浚指尖在她下颚撫了撫又收回來,餍足過後,裴浚深深吸了一口氣,舌尖微微在齒關卷了卷,驀地低笑一聲。

    原先不是沒嫌棄過李鳳寧,嫌她沒有城府,無法在皇宮生存,而眼下卻偏偏選了她,是欲望驅使,還是旁的什麽緣故,裴浚沒有深究,也不在意。她不打算離宮,心裏對他有那麽幾分意思,又是他的女官,名正言順。

    至于沒有城府....裴浚按了按眉心,罷了,收在內宮,多替她操一份心,護着她安虞便是。

    這對于他來說又不是什麽難事,盡管他一貫最不喜歡麻煩。

    微風掀了掀她水紅的衣角,恐她着涼,裴浚擡手幫她捋了捋,又将擱在一側的薄褥給她搭上,這才起身往淨室去。

    沒有事後的溫存缱绻,他是天子,理應被服侍,他們對彼此也沒那麽熟。

    确定身後腳步聲走遠,鳳寧這才小心翼翼睜開眼,面前是一片黑漆漆的牆壁,她捂了捂胸口,長長籲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卸下後,腦子裏只剩一片空白。

    方才那一切來的太突然,令她措手不及,說不願意嗎,那當然不是,她肖想他很久了,從第一次為他所救開始,心裏就萌生依賴傾慕,或許是打小沒怎麽接觸過外頭,又從未得過什麽憐惜,乍然遇見那麽一個人,從天而降救了她,她便沒了招架之力。

    得知他是皇帝後,茫然了一陣,可茫然又如何,她還有別的地兒可去嗎,她沒有家,若是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處,也算圓滿了。

    可現在,她好不容易在他的引導下站穩腳跟,窺見前進的曦光。

    卻要給他做皇妃了。

    也罷,無非是換個宮殿,離他遠一些,也照舊能翻譯書冊,侍奉左右的。

    鳳寧就這麽安撫好慌亂的心。

    她是真的沒料到他會臨幸她,習慣仰望他,以至于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親近,鳳寧只覺得很不真實。

    回想方才那一幕,他在這方面亦如同他那個人一般,強勢霸道不給人反應的餘地,如暴風雨般席卷了她,又實實在在給與了撫慰和愉悅。

    他天生能給人信賴,讓人覺着,交給他便好。

    就是這種感覺。

    鳳寧羞愧地捂了捂臉。

    因為過于陌生,所有還有些不安,是以方才不知該如何面對,她便裝睡,眼下是不是該起身去沐浴了。

    隔壁已傳來水聲,她瞥見紗窗內那道高大的身影站起來,由人伺候着更衣。

    緊接着,他與柳海說話聲傳來。

    “什麽時辰了?”

    “回陛下,子時一刻。”

    柳海盼着今日盼了許久,唇角的笑都有些壓不住,仔仔細細替皇帝整理好衣角袖口,退開一步看着皇帝自個兒系腰帶。

    “陛下,您瞧着鳳姑娘這邊該如何安置?”

    皇帝臨幸完妃子,就合該他這位司禮監掌印出面收拾首尾,該給位分給位分,給收拾宮殿收拾宮殿,該下诏下诏。

    鳳寧聽到這裏,微微攏了攏衣襟,靜神聆聽。

    裴浚換上明黃的龍袍,一場酣暢淋漓的歡愉過後,令他整個人神清氣爽,已無絲毫困意。

    他又将窄袖往上卷了一遭,語氣平靜,“該怎麽安置就怎麽安置,您也是老人了,一切按禮部與皇宮章程辦事。”

    柳海笑了笑道,“依着規矩,鳳姑娘父親是五品鴻胪寺少卿,她又是個庶女,位分嘛,最多不過一個才人,只是她到底是您第一個妃子,您瞧着....”

    他話未說完,被裴浚打斷,“那就才人吧。”

    柳海喉嚨哽了哽,終是沒再多言,應了一句是,“那奴婢明日一早便拟旨,哦,對了,您瞧着,給才人娘娘安置在何處?”

    裴浚從未納過妃子,不曾去過三宮六院,對各宮殿具體規制不甚清楚,“你看着辦,”又想起今夜被晚宴耽擱,尚有些軍務不曾料理,推門而開大步往外走,年輕的帝王一如既往俊逸翩然幹脆利落,出門時舍下一句,

    “離得近些便可。”

    “诶,奴婢遵旨。”

    柳海送他至長望閣門口,雨已停,一團水霧萦繞半空,石階微濕,柳海吩咐提燈的小太監仔細些,皇帝卻是回首往長望閣望了一眼,想起她彷徨嬌弱的模樣,與柳海道,“你今日伺候在這,等她醒來,別吓着她。”

    扔下這話,便頭也不回離開了。

    裏間的鳳寧将二人這番對話聽個一字不落。

    入養心殿後,她認真學過宮規,她很清楚才人是個什麽位分。

    大晉皇妃共有九個等階,從皇後,皇貴妃,貴妃,妃,貴嫔,貴人,常在,到才人,以及最末一等的答應。

    除了供宮女晉位的答應,才人便是最低一等,才人并不能成為一宮之主,只能住在正殿之外的廂房或偏殿,她記得敬事房的公公提過一嘴,但凡不是一宮主位的妃子,每每陛下臨幸,便是由宮人前往妃子所在的廂房,将沐浴過的妃子擱在幹淨的褥子裏,擡至乾清宮或養心殿,承恩受露過後,再擡回去。

    鳳寧受不了這種待遇。

    頓時懊悔不疊。

    怪她方才不曾問明白,她不是他第一個妃子麽,總該有所優待吧。

    不行,她得去尋陛下。

    剛從塌上坐起,鳳寧猛地想起那張臉,斯文俊逸,看着笑語溫存,卻從不許任何人脫離他掌控之外,侍奉禦前這麽久,她從未見哪位朝臣拗得過他。

    鳳寧忽然跌坐下來,連着臉色也白了。

    心情一下像是着了雨似的,濕漉漉的,連着眼眶也滲了淚。

    八年了,她過膩了受人掣肘的日子,不想被人壓一頭。

    她只想讨個貴人之位,有一處自己的宮殿,自己做得了主。

    做才人還不如繼續當女官呢。

    委屈後知後覺漫上來,鳳寧咬着牙想。

    這不是還沒宣旨麽?

    這不是沒聲張出去麽?

    還來得及。

    別看鳳寧性子弱,骨子裏也有執拗的一面,就是這份被拘八年磨煉出來的韌勁,迫使她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片刻鳳寧将那身裙衫重新穿戴整潔,幸在裴浚雖然急卻不曾撕壞她的裙衫,裙擺被墊在桌案上起了皺,鳳寧紅着臉一一撫平,待做完這些,确認外頭只剩下柳海了,她深呼吸一口氣,來到明間,将那壺早已冷卻的醒酒湯拎起往外走。

    柳海正抱着拂塵望着半山腰的雨霧發呆呢。

    心裏不停與已故的獻帝與獻後禱告,您老的兒子可總算是鐵樹開花了,我也不曾辜負二老的囑托....

    正這麽得意着,聽到身後吱呀一聲門響,扭過頭去,卻見一漂亮姑娘打着哈欠邁出門檻。

    柳海一驚,趕緊将拂塵抖在肘彎,迎了過去。

    對,是迎,如今鳳寧身份不一樣了,是金口玉言的才人。

    “喲,您這麽快醒了,對了,老奴恭喜...”柳海話未出口便被鳳寧截斷,

    “對不住,柳公公,我睡迷糊了。”鳳寧揉着眼,滿臉歉意。

    柳海依舊堆着笑臉,“睡迷糊了就睡迷糊了呗...”

    鳳寧又搶着他話頭道,“怪我方才喝了些酒,進去沒瞧見陛下,糊裏糊塗地便打起盹來,陛下呢,可來過長望閣?可還要醒酒湯,不若我再去給陛下燒一壺?”

    柳海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他迷糊地看着面前的嬌俏姑娘,

    什麽叫陛下來過沒有?什麽叫打了一個盹。

    你倆在裏頭折騰了一個時辰呢,這是打盹的功夫嗎?

    “不是,鳳姑娘你這是不是忘了什麽事?”

    話落只瞧見鳳寧拍了一下腦門,那雙水靈靈的杏眼透着懊惱,

    “哎喲,還真忘了事,佩佩姐今夜歇在慈寧殿不回飛羽閣,玉蘇姐姐喝多了,我得回去照顧她,大總管我就不陪你啦,鳳寧先走了。”

    說着也不管柳海什麽臉色,一手提着裙擺探頭看路,一手拎着那壺醒酒湯只管順着石階往下跑。

    柳海看傻眼了,“這這這....怎麽回事這是?”

    眼看那道輕盈的身影已循着小路去了另一頭,柳海這才醒悟過來。

    “糟糕,壞了事!”

    這是煮熟的鴨子飛了,不認賬了。

    柳海一面要去追鳳寧,可鳳寧鐵了心要跑,顧不上雙腿酸脹,沿着狹窄的臺階溜了下去,柳海到底上了年紀不敢托大往前追,又繞回長廊,左思右想這會兒還是去讨陛下主意,便往乾坤殿來了。

    行至廊庑下,韓玉告訴他,皇帝已睡下,柳海算算時辰,子時已過大半,皇帝明日一早又要處理政務,實在不好驚動他,遂進入值房歇着去了,只吩咐小內使,說是明日萬歲爺醒來,立即便報與他知。

    再說鳳寧這邊,拎着湯壺回到飛羽閣,卻見閣內靜悄悄的,一絲聲響也無,走入正殿,侯在門口守夜的宮人醒了,擦了擦眼将她迎進來,

    “姑娘回來啦?還當您跟着楊姑娘一道去了別苑呢。”

    鳳寧登時一愣,“玉蘇姐姐也沒回?”

    宮人接過她手中的銀壺,笑道,“可不是,聽說姑娘喝醉了就睡在那邊,今夜不回來了。”

    鳳寧聽到這裏,長長松了一口氣。

    也好,正愁被楊玉蘇逮着盤問,如此倒也安心了。

    鳳寧神色彷徨進了內殿,囑咐宮人給她備水,宮人待要來侍奉她,卻被她拒絕,鳳寧笑着道,“夜深,您去歇着吧,我自個兒胡亂收拾收拾也就罷了。”

    宮人伺候她這麽久,曉得她是位好性兒的主,也就不堅持。

    鳳寧這廂褪去裙衫,将自己埋入浴桶,水不算很熱了,鳳寧不敢洗太久,胸前微微有些紅痕幸在印子不深,溫熱的水一下一下撫着她肌膚,像極了那個人的親吻,鳳寧打了個哆嗦,匆忙擦洗過換了一身茶白的中衣,便卧去軟塌上。

    已是下半夜,周遭格外靜,靜到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枕巾不知不覺沾濕。

    鳳寧吸了吸鼻子,又換了一側睡。

    她不知這麽做會帶來什麽?

    惹怒他,不至于吧,想來她在他心裏也不過如此,不然也不會只給一個才人之位,他甚至不曾與她溫柔說過一句話,他當是纾解身子的欲望方選擇了她。

    那麽他會如何安置她呢,畢竟已算是他的女人,鳳寧搖搖頭不去想,只告訴自己,她要一宮之主的位分,否則寧可做禦前女官,也不過那窩囊日子。

    至于這一晚,鳳寧并不後悔,這是她的選擇。

    *

    翌日晨雞打鳴,紅日破霧而出,幾只翠鳥在樹林裏不停撲騰,裴浚身子舒泰一早便習武去了。

    自少時差點被狗咬傷,他便下定決心習武,十幾年來風雨無阻。

    偏巧今日在玉臺習武之後,遇見巡山的羽林衛中郎将,問起調防一事耽擱了,以至于柳海等在乾坤殿後廊,遲遲不見皇帝回來,心快攪成了一團漿糊,

    這麽事八百年來頭一遭,他愣是不知該如何處理。

    熬了足足半個時辰,總算瞧見前方夾道處,一道颀長身影背手往這邊來,他身後跟了羽林衛幾位将軍,不知說道什麽,柳海到底沉得住氣,當着臣子的面不敢聲張,但裴浚素來是敏銳的,一眼瞥見柳海眉頭蹙起便知有事。

    交待完公務,裴浚入殿內更衣,柳海二話不說跟了進來,

    “主子,出事了。”

    裴浚還是那副八風不動的神色,張開雙臂任由韓玉給他換衫,語氣淡而無波,“何事?”

    柳海行事素來穩妥,處處留有餘地,于是斟酌着道,

    “昨個兒您走後不久,鳳寧姑娘便出來了,這一出來倒是奇怪,她看着像是忘了夜裏的事,還問您是不是不來了,萬歲爺,您說這怪不怪?”

    裴浚臉色一變,轉過眸蹙眉盯着他,“忘了?”

    柳海也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苦着臉道,“可不是,奴婢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呢,她就跑了。”

    裴浚臉上露出幾分古怪,漸而慢慢沉下來。

    他一言未發,換好衣裳來到殿中,內閣幾位大臣候着議事,裴浚暫且将李鳳寧的事壓下,料理了政務,到午時初,方騰出空來。

    一應女官如往常那般來乾坤殿聽後差遣。

    裴浚端坐在上首,一個個看過去,經歷了昨夜,姑娘們都有些無精打采,十幾位妙齡少女一位都不曾被皇帝臨幸,大家面上都有些讪讪,當然裴浚沒有細看,甚至只是一眼掃過,目光便落在李鳳寧身上。

    她與旁人還真是不同。

    雙眼清澈依舊,昂首挺胸,甚至精神氣兒比旁人好上一截。

    還真像什麽事都沒發生。

    裴浚狐疑地盯了她一會兒,手中那串菩提子輕輕搭在桌案,發出一聲脆響,收回神色,開始過問各人手中的活計。

    梁冰是第一個開口的,提起皇莊收支與此次出行費用,裴浚問的仔細,梁冰答得一絲不茍,到楊婉,楊婉收整心情倒也滴水不漏。

    章佩佩就沒這麽好的城府了,眼眶紅彤彤的,明顯哭過,說起話來也中氣不足。

    裴浚也沒慣着她,

    “若是不想當差便回去。”

    鳳寧聽這話時,偷偷瞥了他一眼,那個男人神态自如,面上罩着拒人千裏之外的清冷,恍若游戲人間的谪仙,片葉不沾身。

    章佩佩委屈地要哭出聲了,卻還是忍住哭腔,“臣女不敢,還請陛下恕罪。”

    裴浚就沒再搭理她了,将其餘人打發出去,最後留下李鳳寧,

    他将一封國書遞給她,“這是朕給大兀的國書,你先譯一份出來。”

    周遭的人都退下去了,就連柳海也悄無聲息行至門口。

    緊張充滞在每一個角落。

    鳳寧心口突突地跳,壓根不敢看他,目光及他胸下,雙手接住屈膝行禮,“臣女遵旨。”

    将國書捧在掌心打算出去,裴浚卻面無表情截住她的步伐,“就在這譯。”

    鳳寧像是被人拽住小尾巴的狐貍,悻悻折回來尋到裴浚下手的小案坐下,小心攤開國書,這一看便愣住了,明絹上只簡單一行話,而那行話下已譯出了蒙語,正是她父親的筆跡,鳳寧錯愕地望着皇帝,

    “陛下....”

    裴浚閑閑地看着她,問道,“昨晚做什麽去了?”

    鳳寧喉嚨一哽,立即起身,眼神慌忙垂下道,“臣女與玉蘇姐姐喝了些小酒。”

    裴浚微微眯起眼,恍惚記得昨晚那香甜的唇舌是纏繞一絲酒氣。

    “然後呢?”他換了個更閑适的姿勢,

    鳳寧暗暗掐着掌心,逼着自己沉住氣,“然後玉蘇姐姐去了她姨母家,臣女便回飛羽閣,半路遇到韓公公,讓臣女給陛下準備醒酒湯,臣女就去了....”

    說到這裏,鳳寧佯裝出幾分迷糊,“臣女到了長望閣,沒瞧見陛下,酒意上頭...似乎..似乎睡着了。”

    鳳寧說完,後背濕了一大片,大氣不敢出。

    餘光注意他,白皙好看的手指漫不經心握着一只青花瓷盞,時不時飲上一口,沒做任何反應。

    他越不吭聲,鳳寧心裏就越慌。

    裴浚看着極力裝作若無其事的鳳寧,嗤的笑了一聲。

    她是什麽道行,在他面前演戲?

    他甚至覺得她可笑到有些可愛。

    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麽都敢做。

    不想要名分,李鳳寧腦子不是被驢踢了吧。

    雖說裴浚百思不得其解李鳳寧為何要假裝失憶,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想承認昨晚的事。

    這種事是女孩子吃虧,她不要名分,委屈的是她自己。

    裴浚無暇去探究她為什麽這麽做,她想,就由着她,看她能撐到幾時。

    裴浚從不折騰這些無厘頭的事。

    “國書擱下,去忙吧。”他無情無欲地說了一句,起身往外面去了。

    鳳寧看着他清峻的背影,晃了晃神。

    果然吶,他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昨晚是她,明晚又或許是旁人,他壓根不在乎。

    鳳寧忽然負氣地想,那又怎樣,他生得那麽好看,值。

    鳳寧離開乾坤殿沿着甬道往值房去,緊張卸去,渾身只剩疲憊,四肢五骸仿佛被碾壓過,走起路來也十分不暢。

    興許是自小被人忽略慣了,也不會覺得這樣委屈。

    她就像是一朵開在岩縫的小白花,沒有人教她如何長大,她自己磕磕碰碰逆風而長。

    梁冰正抱着一摞賬冊準備去前殿,瞥見鳳寧下臺階時走得很吃力,忙道,

    “你這是怎麽了?”

    鳳寧面頰一紅,不自在道,“昨夜扭了下腳,不大舒服。”

    梁冰正色道,“我吩咐人給你請太醫。”

    鳳寧忙叫住她,“不要!”趕忙跳下臺階攬住她手腕,“好姐姐,我真的沒事,不是要回京了嗎?大家都忙,這點事就不驚動太醫了。”

    梁冰不是強求的人,狐疑瞥了她腳下一眼,嗯了一聲,“那你注意。”她走開了。

    鳳寧呼了一口氣,回到值房,楊婉正對着一沓文書出神,

    “婉姐姐...”

    楊婉擡眸發覺鳳寧額尖被汗浸濕,“怎麽了這是?陛下又斥責你了?”

    鳳寧失笑搖頭,挨着她坐在另一側桌案後,兩人都有些神思不屬,好一會沒有說話。

    還是楊婉最先回過神來,偏頭問她,“你昨晚哪去了,陛下跟前敬酒可不見你。”

    楊婉以為李鳳寧被人算計,錯失了機會。

    昨晚內閣老臣與太後幾乎是傾巢而出,逼皇帝幸女,就連皇帝授業恩師袁士宏也提了這話,想必皇帝再也不會固執,當以江山社稷為重,考慮綿延子嗣了。

    鳳寧笑吟吟地将她與楊玉蘇喝酒的事告訴楊婉。

    “喝醉了些,便沒去蓮花臺。”

    楊婉觑她,“往後可不許再犯糊塗,喝兩口便是,切莫喝昏了頭,你不是楊玉蘇,不要惹禍上身。”

    鳳寧心想,她已經惹禍上身了。

    沒多久回飛羽閣用午膳,又撞見章佩佩靠在羅漢床上抽泣。

    鳳寧見狀忙過去安撫,“佩佩姐,你怎麽了?”

    章佩佩轉身過來,一頭栽入她的懷抱,“鳳寧,你說陛下怎麽這麽狠的心,我昨晚可是使出渾身解數了,他還是無動于衷,你說我該怎麽辦嘛。”

    鳳寧聞言一下子怔住了,想起昨晚發生的事,一時羞愧難當,她也沒什麽立場去安慰章佩佩,同是天涯淪落人。

    好在章佩佩這人也無需人安慰,很快重燃鬥志,“無妨,我就不信他要當入定的老僧,只要別人能成,我就能成。”

    鳳寧聽了這話,倒覺得有幾分道理,有些事一旦開了閘就不一定收得住,沒準他今夜便要翻牌子。

    “你別灰心,咱慢慢來。”

    太後那頭又遣人喚章佩佩過去,章佩佩陪着她用了膳又出了門,她前腳離開,楊玉蘇後腳便回來了,揉着發脹的頭額四處尋鳳寧,待在配殿找到鳳寧,一把将她摟住,

    “好妹妹,我睡到午時方醒,不知你昨夜後來如何了?”

    鳳寧哪敢與她說實話,“我能有什麽事,與燕世子周旋片刻,便回了飛羽閣。”

    楊玉蘇也沒多想,靠在鳳寧身上假寐。

    這一夜該鳳寧當值,她踟蹰了許久,方慢騰騰換上官服往乾坤殿去,章佩佩見她狀态不對,笑話道,“平日當差你比誰都跑得快,今日是怎麽了?陛下是洪水猛獸?”

    這話可是戳到李鳳寧的心窩子,她臉色又俏又紅,“佩佩姐,你又拿我打趣!”

    她伸手來撓章佩佩的腰窩子,章佩佩一面躲開,一面将她往外推,“去吧去吧,沒準到最後陛下還就挑中了你。”

    鳳寧腳步一個踉跄,差點栽倒在門前。

    恰在這時,乾坤殿來了一小內使,那人立在階下恭敬地朝鳳寧作揖,

    “鳳姑娘,大總管囑咐小的給您遞話,說是明日要回銮,今夜姑娘們不必當值,都歇着吧。”

    鳳寧聽到這裏,暗松一口氣,她正不知該如何面對裴浚呢,免了更好。

    鳳寧所料不錯,這一夜敬事房的人果然捧着銀盤到了乾坤殿。

    十八塊烏木牌子整整齊齊擺在裴浚跟前。

    他手中正在翻一冊道經,柳海走過去輕輕替他掌燈,

    “陛下,忙了好一會兒了,今夜是不是該歇着了,明日一早還要啓程呢。”

    裴浚頭也不擡道,“既是歇着,怎麽宣了敬事房?”

    柳海苦笑,“奴婢這不是想着您....”想着您剛開了葷,食髓知味,刻意讓敬事房來走一趟呢,

    這話柳海悶在肚裏不敢說,只嘿嘿一笑,往鳳寧的牌子觑了一眼,

    “您呀別跟那姑娘計較,要不這會兒宣她來伺候,昨夜那事就過去了...”

    裴浚涼涼看他一眼。

    柳海見惹他不快,立即掌了自己一嘴,“喲,是奴婢多嘴,那您瞧着,可還有旁的合心意的姑娘?”

    裴浚耐心告罄,“你很閑嗎?”

    柳海倏忽閉了嘴,再也不敢吱聲。

    那冊書也無心翻了,裴浚回到東配殿的涼閣,閣外夜色濃稠,山裏的晚風已有些涼了,珠簾被吹得飒飒作響,腦海不知不覺浮現李鳳寧那張臉,那一腔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卻不肯要名分,她這是要作甚?

    他有時恨不得掰開她腦子瞅一瞅,看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往床榻一躺,內侍恭敬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将燈盞吹滅退去了外頭,裴浚一下沒适應黑暗,眼前一團漆黑,昨夜的感覺又來了,雖說那姑娘有些憨,那方面卻與他無比契合,一親下去,她整個身子便軟塌塌的,任取任奪,對于女人,裴浚向來憑直覺,他不得不承認,他現在有些眷戀她的身子。

    至于感情,裴浚沒想過,喜歡一人是什麽模樣,他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

    天子切忌動情重愛。

    次日阖宮啓程回京,回程比較快,至傍晚酉時抵達西直門,從西直門進大內又是冗長一段街道,馬車不緊不慢趕着,到深夜方安頓妥當。

    這一路舟車勞頓十分疲憊,鳳寧汗濕了衣襟,迫不及待沐浴,不等她洗完,楊玉蘇也擰着衣裳進了浴室,恰巧鳳寧出浴,用巾子擦拭水漬,還沒來得及裹上衣裳,楊玉蘇卻一眼發現她腰間似有青腫,

    “寧寧,你這是怎麽了?”

    她指尖一觸,疼得鳳寧哎喲一聲,慌忙将中單裹好,心虛不敢看她,“一點小傷而已。”

    楊玉蘇臉色不好,“你怎麽會受傷?”

    鳳寧一面裹衣裳,一面捂住她的嘴,“你小聲些,我真的沒事。”

    楊玉蘇到底了解她,見她眼神微躲,面頰也紅彤彤的,頓時急了,“你老實交代,到底怎麽回事?”

    鳳寧要哭了,“我真的沒事,就是前日你喝醉那日,夜裏石階滑,我摔一下,撞到腰邊了。”

    楊玉蘇松了一口氣,後怕湧上心頭,“還以為你被人欺負了呢,吓壞我了。”

    鳳寧敷衍一笑,“沒有的事。”

    她回到內室躺下,沒多久見楊玉蘇換了衣裳要出門,

    “這麽晚了,你還要去哪?”

    楊玉蘇粗粗将頭發挽了挽,“小祖宗诶,你那片淤青還有些腫,我去尋佩佩要些跌打損傷的藥膏來給你擦擦。”

    鳳寧慌忙下榻趿鞋拉住她,“不必了,過兩日便好了。”

    怪她心大,不曾注意後腰有傷。

    楊玉蘇卻拍開她的手,“你老實躺着去。”

    鳳寧心知勸不動她,恐越攔越惹她生疑,最終作罷。

    可巧章佩佩攜帶的藥膏用完了,說是明日去慈寧宮取,楊玉蘇空手而歸。

    這一夜平平無奇渡過,翌日又得打起精神去養心殿。

    第一日大家都沒見着皇帝,出宮一月,有不少朝務要處理,裴浚在文華殿從淩晨待到深夜。

    就這麽忙了兩日,第三日方得空回養心殿。

    這日天朗氣清,暑氣漸漸消退,殿內也沒那麽熱了。

    先前在行宮商議過要出一套古今集成的類書,眼下回到皇宮,此事提上日程,朝中由翰林院掌院總領此事,宮內安排了楊婉和司禮監另外一名秉筆對接,楊婉趁着這兩日寫了個綱目,将諸位女官的任務也分派下來。

    裴浚閱過她的撘子,提了幾處意見,最後落在李鳳寧處将她摘了出來。

    “李鳳寧,朕另有要務。”

    鳳寧已足足三日不曾見過他,方才進殿亦步亦趨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這會兒被他點了名,不得不站出來應付,“陛下有何吩咐?”

    那個人雙目低垂,神情似乎專注在撘子上,沒聽見她的話,半晌他又圈了幾處給楊婉,這才擡眼看向她,眼神無波無瀾,

    “朕有幾冊書,需要你譯成波斯語,回頭着人遠撥西域。”

    裴浚回程的路上忽然在想,将中原的儒家經典輸送西域,未必不能教化那些夷民。

    鳳寧見他語氣與尋常無異,也跟着鎮定心神,“臣女遵旨。”

    随後鳳寧,梁冰與楊婉皆在禦前忙碌,皇帝看過的折子遞下來,楊婉分門別類整理,有些要發去內閣,有些留存,還有些送去太後那兒,梁冰忙着清算賬目,李鳳寧則對着那冊書犯愁。

    鳳寧習慣将外文譯成中原話,一時還不大适應将長篇的儒學經典譯成波斯文或蒙語,所以有些吃力。

    裴浚去乾清宮見過兩名大臣,回來路過她身側,發現她沒動筆,走時如此,回來時還是如此,且注意到她偷偷瞥了他一眼,可見是遇到了難關想請他示下,裴浚心下覺得好笑,但他沒有過問,他等着她來找他。

    鳳寧察覺他從面前經過,那股好聞的奇楠香一如既往灌入鼻尖,這讓她不由自主想起那晚,床笫之間再熱烈也絲毫不影響他轉背當做沒事人。

    輸人不輸陣,她沒有什麽不好意思面對的。

    于是鳳寧鼓起勇氣,在那日同宿同寝後第一次主動來到他身邊。

    她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架勢,“陛下,臣女有些疑惑想請您示下?”

    裴浚在淨手,擡眸示意她說。

    鳳寧道,“咱們大晉的儒文經典十分深奧,翻譯起來有些困難...”

    裴浚大概猜到她卡在什麽地兒,“你不必字甄逐句去釋譯,将大抵意思深入淺出說明白便可。”

    鳳寧一愣,“還能這樣嗎?”害她方才面對一些深奧的字詞束手無策,被他這一提醒頓時豁然開朗,“臣女明白了。”

    “不過,”迎着鳳寧明亮的視線,裴浚語氣又變得嚴肅,“凡事未雨綢缪,今日譯的是《論語》,明日可能是《春秋》《左傳》,你好歹自個兒提前熟讀經書,往後才能順利通譯。李鳳寧,遇到難關不要退縮,要闖過去。”

    曾幾何時,他不喜歡蠢人,如今倒也願意耐心教導李鳳寧。

    他好像已習慣慢慢看着她成長。

    可他不知,眼下對他滿眼信賴的姑娘,有朝一日會脫離他的羽翼,不再回眸。

    *

    傍晚楊婉去了慈寧宮,章佩佩領着兩名宮人來給皇帝送晚膳,裴浚還不餓,晚膳擱在桌案一時還沒動,章佩佩見鳳寧跟梁冰在忙,便過來望了兩眼。

    這時上頭忙碌的裴浚發話了,

    “你閑別人可不閑,別打攪她們。”

    章佩佩被訓習慣了,也不在意,扭着腰肢來到禦前,笑眯眯看着皇帝,“陛下,到了晚膳時辰,還不放她們走?您不餓,她們也該餓了。”

    章佩佩是唯一敢偶爾捋一捋虎須的人。

    裴浚今日罕見沒駁她,便準梁冰和鳳寧告退。

    鳳寧着實餓了,收拾書冊打算退下,她彎下腰去拾遺落的湖筆,章佩佩瞥見她那纖細的腰身,忽然靈機一動與皇帝道,

    “對了陛下,您這有治跌打損傷散淤的藥膏嗎?”

    鳳寧一聽臉色就變了,她惶恐地看着章佩佩。

    裴浚對着章佩佩向來沒有什麽耐心,頭也不曾擡,随口回道,“去太醫院取便是...”

    章佩佩意在與皇帝搭讪,“藥膏臣女也不是沒有,就是聽聞陛下這裏有一味玉肌膏,效果極好,便想讨來給鳳寧妹妹使一使..”

    裴浚聞言手下一頓。

    鳳寧這廂維持了三日的風平浪靜一瞬間崩塌了,她焦急道,

    “佩佩姐,你不是從太後娘娘那裏尋了些膏藥來嗎,我已經好了,無需額外用藥..”她面頰紅的滴血,壓根不敢往那個方向瞥。

    裴浚将朱筆擱下,緩緩擡起眼。

    章佩佩只覺一股寒霜撲面而來,待細看那俊臉又似擒着如沐春風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一瞬是錯覺。

    “哦,傷在哪裏?怎麽傷得?”裴浚整暇問,

    鳳寧心下叫苦,他什麽意思,故意捉弄她嗎。

    鳳寧這人越逼她越有反骨,她平擡下颚,鄭重其事回,

    “回陛下的話,在行宮不甚摔了一跤,磕着了。”

    裴浚看着她睜眼說瞎話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都這樣了,還繼續裝。

    早在離開行宮前一晚,他念着她是初夜,恐身子不适,刻意吩咐小內使讓她不用夜值,他心疼她,卻不成想人家女孩子自己不心疼自己,他不知李鳳寧跟他較得哪門子勁。

    她不肯認賬,他能逼她?

    堂堂天子還不至于如此。

    随她去。

    他吩咐韓玉道,“去庫房取玉肌膏給她。”

    這個“她”當然不是章佩佩,而是李鳳寧。

    接下來的日子就越發風平浪靜了,裴浚似乎将行宮那樁事抛諸腦後,該訓斥的時候訓斥,該要求的時候要求,當然,做得好,該給與的獎賞也不少。

    李鳳寧在心裏評價一句,不愧是皇帝,想必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從容游走在三宮六院中。

    她很确信那一晚皇帝是因為纾解欲望順手挑得她。

    李鳳寧也想得很開,既然皇帝心裏沒她,認定她可有可無,那麽就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她照舊當差,等兩年期滿,她出宮。

    雖然這般想心裏如剜肉般疼,但鳳寧告訴自己,要争氣。

    六月二十九,是每月女官出宮探親的日子,過去三月,鳳寧一次未回,這一回想起要翻譯的那些書冊,鳳寧收拾包袱跟着楊玉蘇往宮外走。

    天真爛漫的女孩有一處好,心裏不大擱事,鳳寧出宮時還很高興。

    楊府尹早早親自駕車來東華門接女兒,能在權貴遍地的京城當好京兆府尹,都不是一般人物,別看楊府尹長得一張黑臉,卻是個女兒奴。

    “閨女啊,這是瘦了嗎?有沒有想爹爹?”

    楊府尹腆着肚子心疼地迎過來。

    楊玉蘇一把拍開他的手,嫌棄道,“沒瞧見還有旁人在嗎?”她回頭朝鳳寧招手,

    “寧寧,這是我爹!”

    鳳寧望着他們父女,笑吟吟上前給楊府尹行了大禮,“見過楊伯伯。”

    楊玉蘇與他介紹道,“爹爹,她便是我時常跟您提過的李鳳寧,李少卿府上的二姑娘。”

    “爹爹知道,爹爹知道,”楊府尹笑着朝鳳寧招招手,親自将車簾一掀,迎着兩個姑娘進去,

    “日頭曬,快些進去歇着,裏頭準備了你們愛吃的糖果。”

    兩位姑娘一前一後鑽進馬車,鳳寧瞥見小案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糖果,露出驚訝,“楊伯伯準備的?”

    楊玉蘇聳聳肩,“我爹至今還當我三歲小孩呢。”

    說完楊玉蘇掀簾戳了戳楊府尹的後脊,“爹,女兒我現在不吃甜食了,可不能再胖下去。”

    楊府尹扭過頭朝她咧嘴一笑,“怎麽,閨女長大啦,懂得愛美了?”

    楊玉蘇不客氣瞪了他一眼,将車簾一掩,揚了他一口灰塵,楊府尹哈哈大笑。

    楊玉蘇坐回來,親自給鳳寧斟茶倒水。

    鳳寧接過果茶抿了一口,滋味清甜爽口,“這是伯母親自釀的吧。”

    楊玉蘇邊喝茶邊道,“你別回李府,跟我回家,在我家美美吃上一頓,歇夠了,晚邊再回宮。”

    鳳寧沒這麽沒眼力勁,“你爹娘好不容易盼着你回來,我何苦去湊熱鬧,再說了,我回府是有事的。”

    楊玉蘇擔心道,“上回在行宮,你爹爹幾次約見你被你拒絕,我擔心你這一回去定要挨罵。”

    鳳寧湊近她,眼珠兒烏溜溜地與她耳語,“我不去見他,我就悄悄地去學堂,見見烏先生便成。”

    烏先生便是李府的西席,是李鳳寧的授業恩師。

    李府在西側張羅出一個單獨的小院落,專給烏先生燕居,烏先生後來将此地改造成一學堂,遠近稚子均可求學,所得束脩,烏先生一半交予李府,自個兒留一半,李巍此人雖在兒女身上有些不着調,對着志同道合的友人是極好的,他惜才,對烏先生以禮相待,烏先生在李府一待也有十餘年。

    楊玉蘇在與李府相隔的一條後巷子放下李鳳寧,李鳳寧沒往正門去,徑直背着行囊來到烏先生的學堂。

    尚是巳時初刻,該是學生朗朗誦書之時,鳳寧抵達門前卻見堂內寂靜無聲,悄悄推開門扉進去,烏先生穿着一件淡青長袍,靠在廊柱一側看書。

    大約是聽到響動,他擡起眼來,見是鳳寧,目露驚喜,“鳳寧。”

    “先生。”鳳寧笑眼彎彎,快步上前來朝他施禮。

    烏先生擱下書冊,含笑望着她,“回來了就好。”

    烏先生身上任何時候都有一種曠遠平和的氣度,鳳寧喜歡與他待在一處,心靜,人更靜。

    “累壞了吧,快些坐下喝茶。”

    烏先生迎着她進橫廳正中的長案坐下。

    鳳寧将包袱擱在一旁,跪坐在他對面,二話不說便擒起茶盞抿了一口,大約是覺得口渴,她咕咚咕咚一口全部喝完了。

    烏先生看着她嬌憨爛漫的模樣哈哈大笑,“你呀就是調皮,別噎着,若是餓了,這還有你最喜歡吃的桂花糕。”

    烏先生手藝很好,書房裏擱了幾冊做糕點的古方,鳳寧做糕點的手藝便是從他學的。

    這間學堂并不大,前院空曠,左右各有廂房數間,從當中一橫廳相連,烏先生平日在橫廳授課,廳後植了一院細密茂盛的嫩竹,烏先生崇尚不可居無竹這套,這院子雖樸素卻意境悠遠,每每風拂過便如鳳吟森森。

    鳳寧邊吃邊環顧四周,“今日怎麽無人上學?您怎麽有功夫做桂花糕,您知道我要回來呀。”鳳寧一連三問,

    烏先生笑而不語,“你回府是有事?”

    “可不是!”鳳寧拭了拭唇角的碎末,忙将那幾冊波斯文書掏出來,“有些地名不太懂,想請教先生。”

    這半日,鳳寧先将那些地名給弄明白,後又把裴浚要她翻譯儒學經典的主意告訴他,烏先生十分贊成,看着初長成的姑娘,心中猶為欣慰,“我們鳳寧長大了,都能高居廟堂悶聲幹大事了。”

    鳳寧被他說的一樂,“我這算什麽,不過是給陛下打雜罷了。”

    烏先生朗朗笑道,“文武百官哪個不是給天子打雜?你先生我想有這個機遇還不成呢。”

    鳳寧可樂呵了,裝模作樣拍着胸脯保證,“等哪日我在陛下跟前混出名頭了,舉薦先生任官。”

    烏先生深深望着她,也很配合,“那為師就等着。”

    至午時,烏先生親自給鳳寧下廚,鳳寧挽起袖子要打下手,烏先生卻是不許,“你去一邊歇着吧。”

    他總是那般溫和,仿佛她是沒長大的孩子,鳳寧沒從李巍處得到的寵愛,烏先生給了她。

    過去鳳寧每每受了委屈,來烏先生處吃他親自煮的油潑面,再大的委屈都沒了。

    沒人知道,鳳寧喜歡吃面食,西北的刀削面,滑嫩米皮,肉夾馍,她都愛吃。

    烏先生從西北邊關而來,做得一手好油潑面,鳳寧能吃一大碗。

    用完午膳,鳳寧又從烏先生溫習了功課,烏先生贈了幾冊自己曾翻譯的書冊給她,鳳寧如獲至寶,抱着一大摞書冊喜滋滋回了宮。

    有了烏先生的指點,鳳寧翻譯起來速度快許多,白日去養心殿當差,夜裏忙着溫習功課,充實而忙碌,連着七夕乞巧節過了也恍然不知。

    七月初十這一日,天際微微堆了些雲團,雖已立秋,老天爺卻拽着夏日的尾巴狠狠放了一撥餘威,這兩日天氣燥熱不堪。

    幾位閣老正在禦前議事,當中牽扯西北通關一事,鳳寧,楊婉與梁冰坐在後席旁聽,期間鳳寧時不時将閣老們的建言提筆記下,以備後用。

    戶部尚書梁杵将修改過後的方案呈給裴浚,裴浚看得入神,禦書房內鴉雀無聲。

    風輕雲淡,裏裏外外都透着一股子悶熱。

    眼看快到午時,皇帝依然沒有散會的架勢,章佩佩擔心大家受餓,挨個桌案上了一盞奶飲子,禦膳廚的手藝都是極好的,幾乎聞不到膻腥氣,可鳳寧也不知怎的,奶盞剛往她面前一擱,聞得那一絲奶腥氣,腹內一股惡心湧上來,下意識捂住嘴幹嘔。

    這一聲動靜吸引了禦書房所有人的注意。

    裴浚第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再看第二眼,那孱弱的人兒伏在桌案嘔得喘不過氣,他忽然明白了什麽,一貫沉穩的臉色終于出現裂縫。

    他立即起身。

    還有一個人比他反應更快。

    柳海跟一陣風似的刮去鳳寧跟前,焦急問,“鳳姑娘,您這是怎麽了?”

    “來人,快宣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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