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瑜是老太爷生前亲自指定的家主,他死了,按族规家主之位就应该由他的后人继承,之前是他们夫妻双双死了,老太太才考虑从他们大房的子嗣中挑一个养在沈怀瑜名下,继承家主。
说是过继,实际还是养在她屋里,横竖都姓沈,又是她亲自带着,为了这片家业,即便把唯一的孙子过继出去也无所谓。
如今三奶奶死而复活,情形就不同了。
过继的孩子是要由三奶奶带着的,自然是越小越好,将来才会跟她越亲,不说她唯一的孙子已经八岁了,三奶奶绝不会要,就是想要,她还舍不得呢!
这么大的一片家业,眼红的人多着呢,一听说三奶奶活了,族人便都围了上来,争着抢着想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她。
现在好了,连过继都免了,人家肚子里早带来了一个!
还是自己亲生的,贴心又贴肝。
这家主之位,是再没有大房的份了。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大太太直到现在还有些迷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明明就是一个死局,明明这偌大的家业都已经是他大房的了,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曾经已把这家业握在手中过,怎么翻手之间就山河变幻?
而且,那翻云之人竟然是自家的老爷!
一扫平日的矜持,大太太是真红了眼。
“这……”大老爷哑然。
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他还真没想过这些。
留下这孩子,就意味着无论他挣多少银子,都是替人做嫁。可是,要利用方老爷,就绝不能杀了这孩子!
怎么办?
冷汗刷地顺着额头落下来。
二老爷二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是一脸茫然。
若不是怕唯一的儿子成了孤魂野鬼,死后还得被人贻笑,别说这孩子,就是这个媳妇,她们也不想认!
可是,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空气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派人去给方家送信了吗?”老太太缓缓问道。
“送信的人还没走,老太太有什么吩咐?”大太太应道。
“先别送了。”老太太柔柔太阳穴,神色间透着股浓浓的疲惫,“今天晚了,这件事明儿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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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把一根青葱似的手指放在嘴里,使劲一咬牙,一阵尖锐的刺痛,赵青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一次,她已百分之百肯定。
这不是梦,她,是真的来到了古代。
前世曾经被孙光那死玻璃硬逼着去女子会馆参加女人形体训练班,素有女汉子之称的赵青觉得自己的举止已经很有淑女味了,可和这古代大家闺秀的莲步相比,还是粗俗,闹得她自从棺才里爬出来就一路摔跟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真有损她女汉子威名。
幸好前世那帮损友没看到。
她祖母的,别人穿越了再狼狈至少还有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帮着答疑解惑,关键时刻甚至替主子挨板子,她怎么什么都没有?
在那种惊天动地的场合下,她都来不及搞清状况,就直接把最惨淡最窘迫的一面暴露在众人眼前,面对暴风骤雨般的追问,面对一个闪失就可能被当做妖孽附体乱棍打死的局面,赵青感觉她两辈子都没那么紧张过。
还好,有惊无险。
想到之前的步步惊心,赵青心里慨叹,如果被孙光那死玻璃看到她这副德行,一定会笑暴肚子,笑到手脚抽筋,一边自嘲,赵青一边使劲和身上窄的迈不开步束手束脚的衣裙奋斗。
乖乖,这古代的衣服怎么这么麻烦?
和层层叠叠的冥衣奋斗了小半个时辰,赵青终于放弃,扶着古香古色被擦的铮明瓦亮的红木祥云八仙纹桌案小心翼翼地来到窗前,向外望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仆妇成群?”
看着外面雕梁画柱的抄手游廊中气死风的白纱灯笼下规规矩矩的一溜十几个衣着复杂如排演古装戏的丫鬟婆子,赵青心里慨叹。想不到,这些前世只有在电影里才见到的场景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
只是,这些人到底是负责伺候她的,还是摆设?
从她醒来,就又是术士,又是大夫的,折腾了大半夜,脉也看了,魂也查了,就差不是现代,没有核磁共振给来个全身扫描验明正身了,赵青不相信这些人还认为她是鬼,不敢靠近。
退一步,就算她是鬼,按古代的尊卑制度,沈家那个被尊为老太太的最高领导既认可了她,这些人就得伺候她!
可现在任凭她呼叫,却没一个人进来,唯一解释就是这些人要集体给她下马威。想她赵青前世叱咤商场,何时受过这等待遇?
前世脾气火爆,做事雷厉风行,赵青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善男信女,又叫了一声,没人回答,不由一股怒气上涌,迈步就想出去拎两个人进来,先收拾一顿再说,一抬脚赵青又扑通摔到在地上,不由一阵苦笑。
身为冥婚新娘,虽然她也有十里红妆,可那都是纸糊的。没有嫁妆,没有老公撑腰,在这凡事依靠家世背景等级森严的大宅门里,她要能混开了才算有鬼。
尤其前世那令她最引以为傲的,铿锵有力,在促销动员演讲中极富蛊惑力,极其“煽情”的干练嗓音,从这副嗓子发出去,竟然变的娇滴滴,轻细细的,听在她耳朵里就跟蚊子哼哼似的,要让这帮人像前世的小弟一样瞧见她只阴沉着脸就战战兢兢才怪!
终于,赵青领略到了什么叫落草的凤凰不如鸡。
记得前世公司发往A国一批货物,因包装破损对方提出要退货,就是她单枪匹马飞往A国,凭借一口流利的外语,只用了十五分钟就说服了对方留下那批货,为公司挽回近一个亿的损失,那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落魄的一天。
没有人可问,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这是那个朝代,唯一知道她是个死而复生的冥婚新娘,这里是即便她的前身活着也陌生的婆家……
现在,唯一能改变这窘迫现状的,大约就是她这俱身体的娘家人了。
天,就快亮了。
他们,也该来了吧?
半坐在冰冷的地上,轻轻柔着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腿,赵青仰头幽幽地望着窗外隐然已泛起一层浅灰色的天边,清澈的眸光中露出一抹真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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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的阳光透过淡淡雾气照在方府门前的老槐树上,明媚,清新。
收住拳脚,方老爷徐徐呼出一口气。
“故人邂逅情无极,花下论文酒一樽……”早打一趟拳,浑身骨头轻,方老爷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逗弄着竹笼里的画眉鸟吱吱地叫。
“老爷……”瞧见自家老爷一脸春风得意,管家福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怔在了那儿,心里一阵迷惑。
大小姐嫁给沈三爷,方家从此攀上富甲一方的沈家,是大喜。
可,那是冥婚啊!
好好的一个女儿,正值花样年华,就这么没了。
这到底算喜事……还是丧事?
扫了眼西院灵棚上还没撤去的白绫,福全微微发怔。
“什么事儿?”
也发现自己春风得意的表现不合时宜,方老爷脸色一沉,问道。
“今儿圆坟,要不要把大小姐的旧物收拾好,送去化了?”沈怀瑜和方雪莹都是横死,上面又有老人,没有停三停五之说,迎亲当晚沈家就说了,“洞房第二天就出殡。”今儿正好三日,该圆坟了。
正常成亲,也是回门的日子。
脑际闪过回门两个字,福全一激灵,恍然间有股凉风直透后脊梁,一瞬间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不用!”话说出口,方老爷又突然顿住,改口道,“让夫人收拾了送过去吧。”
“老爷,老爷!”正说着,小丫鬟紫荆满头大汗跑进来,险些撞到福全怀里,紫荆一抬头,方老爷正皱眉望着她,忙扑棱一声站住,“大小姐,大小姐……”一手按着胸口,紫荆上气不接下气地吐着粗气。
方老爷脸色一沉,“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奴婢该死。”紫荆扑通跪倒。
“什么事儿?”背负着双手挺直了腰板,做足了气势的方老爷这才慢吞吞问道。
“沈府来人说……”小丫鬟立时抬起头,“大小姐又活过来了!”
“什么?”
方老爷身子晃了晃。
“真的!”福全脸色涨红地看向方老爷,“老爷,老爷,大小姐……大小姐……”老泪纵横,福全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从小看着长大,大小姐就像福全的亲姑娘。
“是真的!”紫荆连连点头,“徐春就在外面!”
徐春是沈府派来传信的人。
“快……”话说出口,想起方老爷还在一边,福全忙把请字咽了下去,“老爷!”大声唤醒恍然被晴空炸雷劈了般呆愣僵直的方老爷。
“好,好!”方老爷艰难地说了两个好字,看着紫荆,“快请!”
见他激动的身体直摇晃,福全乐呵呵地上前扶住,“老爷您慢些,奴才先去给太太报信!”
“真的,活了?”方太太脸色发白,一瞬不瞬地盯着徐春。
“是真的。”徐春眼睛笑成一条缝,“多亏您疼爱三奶奶,陪葬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寿衣沁蝴蝶玉佩……”把冥婚当夜赵青醒来的经过复述了一遍,“老太太让小的来请方老爷和方太太过府叙事……”对上方太太摇摇欲坠的身体,徐春声音戛然而止。
她怎么了?
亲生女儿死而复生,这是天大的喜事,她怎么会是这种表情?
脸白的跟死人似的,恍然末日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