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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章 拜天地
    婚事筹备得匆忙,戚寸心在东陵认识的人不多,只打算晚上请小九一家来吃一顿饭。

    喜服改小了些,好歹合身了,戚寸心从匣子里翻找出母亲留给她的金钗戴上,又簪了一朵殷红的绢花。

    她平日里并不上妆,也没什么妆粉胭脂可用,但昨夜小九送了一盒唇脂来,她用指腹抹了点,又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看。

    颜色好像有点红。

    她不太习惯。

    才要抹去,却见镜子里映出门口一道殷红的衣袂,她目光上移,看清少年纤细的腰身,稍稍收窄的衣袖。

    喜服的料子质地一般,但穿在他的身上却也教人移不开眼,戚寸心从没见他穿这样浓烈的颜色。

    “缈缈,你穿红的真好看。”

    戚寸心转头,说。

    少年眉眼微扬,走到她身边,又看镜子里她的脸,他的目光停在她颜色新红的唇上,说,“不要擦,很好看。”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只略微描过眉,涂了唇脂,但她天生一双神光清澈的杏眼,眼睑微垂便能看清她的睫毛密而纤长,鼻梁上一颗殷红的小痣正同她微丰小巧的唇上的颜色一致,肤白唇红,更比平日里多添几分鲜妍明艳。

    “真的吗?”

    被他这样看,戚寸心有点脸红,她稍稍侧过脸,又说,“颜色不会太红了吗?”

    谢缈摇头,说,“不会。”

    或见戚寸心手里捏着一对耳坠,他便不由看向她的耳垂,和许多女子不同,她并没有穿耳的痕迹。

    “我儿时怕痛不肯穿耳,那时候又撞上父亲出事,我和母亲来到北魏,母亲也没再提让我穿耳,”

    戚寸心主动和他谈及往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本来想穿的,但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用针刺穿耳垂,想想都好痛。

    谢缈闻言,忽然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耳垂。

    极轻的触碰,只那么一下,戚寸心眨了一下睫毛,仿佛冰凉指腹轻触耳垂的微痒仍在,她的脸颊烧红,却听少年说,“我帮你。”

    啊?

    戚寸心愣了一下,见他双指捏起那枚尖细锐利的针,还真就在烛火上烤了一下。

    她一下闭起眼睛,五官都皱起来,俨然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

    可等了会儿,她没等到他真的用针刺穿她的耳垂,她不由迷茫睁眼,却见他正坐在她面前,弯起眼睛笑。

    谢缈将那根针扔进匣子里,微垂眼帘,嗓音清泠,“既然怕疼,那就不穿。”

    戚寸心侧过脸,惦记着他的捉弄,气鼓鼓地不想理他。

    戚明贞送戚寸心出府时便同她说好,会在今天一早来檀溪巷,可眼见着日头越发炽盛,戚明贞却迟迟没有出现。

    戚寸心抱着戚明贞之前塞进她包袱里的那几百两银子,只等着戚明贞一来,便将银子都还给她,可她在屋里等,在廊上等,又站在太阳地里等,也仍没见那道门被人推开。

    谢缈才递了一碗茶汤给她,又状似不经意般轻瞥一眼檐上浓密深厚的枝叶,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

    丹玉去追苏月蓉的车马,竟到此时也没回来。

    已至黄昏时分,小九去府尊府外头问了一遭才跑回来,迈进门槛就往院里喊,“寸心!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出府来的下人问了声,她说你姑母昨天就跟着姨娘走了!”

    “走了?”

    戚寸心满脸惊愕。

    “是一大早走的,说是走得急。”小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可是走得再急,姑母会连叫人来跟她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吗?戚寸心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

    小九回家去了,院子里只剩戚寸心和谢缈两人。

    小黑猫戴着一个绣了忍冬花的项圈儿,正在廊上挠来挠去,喵喵叫个不停,戚寸心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去看一直立在她身边的少年。

    天边的霞光绮丽,裹在云层里灼烧出大片大片的浮光流金。

    戚寸心和她从晴光楼里捡回来的少年郎在廊上相对,一跪天地,再跪空门。

    无人唱声,无人观礼,更无人知道。

    窄小的院子里冷冷清清的,连往日聒噪的蝉鸣都不剩,只有一只小黑猫趴在廊椅上,歪着脑袋看着他们相对而立,看着他们弯腰行礼。

    也看他们在这个晚夏黄昏,成为一对少年夫妻。

    年轻的姑娘悄悄抬头,却正好撞见他也抬头。

    明明因为姑母的不辞而别还有些压不住眼眶泛起的红,但迎上他的目光,她还是朝他笑了一下。

    “本来也不只是做给姑母看的,既然已经准备了,我们就不再挑别的日子了。”

    她说。

    “这样,就是夫妻了吗?”

    少年一双眼像是碾碎了星子波光,纯澈无暇,犹带天真。

    “嗯。”

    小姑娘朝他郑重点头。

    少年闻声,眼睛才弯起些弧度,间或听到了些什么动静,他霎时偏头,看向那道院门。

    下一瞬院门忽然被推开,一行人忽然而至。

    他们穿着北魏最寻常的衣裳样式,或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一个个风尘仆仆,形色匆匆。

    他们退开了些,谢缈看清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的老者捋着衣摆踏上阶梯来,于是他面上的笑意减淡许多。

    “寸心。”

    院子里来了陌生人,戚寸心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却听身边的谢缈忽然唤了她一声。

    “即便是成了亲,做了夫妻,我们也不一定能永远在一起。”

    谢缈说这话时,没有看她,反是定定地盯着那老者一步步迈进院子里来。

    “为什么?”

    戚寸心望着他的侧脸。

    这一瞬,他面上不带笑,神情也教人看不真切,让人有些陌生。

    谢缈还未答,那老者已上前来拱手行礼,“小主子,您兄长病笃,老爷让我寻小主子回去。”

    小主子?

    戚寸心听清了这老者口中“兄长”,“老爷”的字眼,她一时发愣,忘了反应。

    谢缈却不理他,只牵起戚寸心的手,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房门合上,室内光线暗淡。

    戚寸心坐在桌前,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还有家?”

    “没有。”

    少年答得干脆。

    戚寸心抬眼看他,“可你明明有兄长,还有父亲。”

    “是兄长病笃,我才有资格回去。”

    他微弯唇角,风淡云轻。

    “什么……意思?”戚寸心一头雾水,她并不明白他明明父兄仍在,却并不愿承认自己原本有家,更不明白为什么他兄长病重,他才能回家。

    谢缈却忽然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着她,像是在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神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开口道,“我父亲的人已经找来了,我必须要回去一趟,可那里现在有点乱,我还不能带你回去。”

    他敛眸,声音有点闷。

    但只片刻,他又抬首,望向她时,一双眼睛里隐含了几分期盼,像个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地问她,“寸心,你会等我吗?就等我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回来接你,接你回南黎,好不好?”

    乍听他说回南黎,戚寸心有一瞬恍惚。

    云霞在天边还未燃尽,照得巷内树梢底下全是散碎的影。

    谢缈仍未脱去那一身殷红的喜袍,他立在门口,有风拂过他的衣袂,带起他乌浓发髻后的发带随之晃动。

    “你会在这里等我,哪儿都不会去吗?”

    从院子里到门外,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三遍。

    “我会等你的,”

    戚寸心收拾好心绪,也不嫌他问得烦,“你兄长病重,你是该回去看看的。”

    少年像是终于安心了一点,他垂下眼帘,从怀里取出一样被锦帕裹住的东西,递到她手里,却又忽然握住她想要展开那帕子的手。

    他的力道有点大,戚寸心抬头,正好望见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里面模糊映出她的影子,却莫名有点冷沉沉的。

    “这东西,就留给你防身。”

    他的睫毛微垂,眼睑下落了层浅淡的阴影,“记得不要将没坠着流苏的那一端对着自己,若遇险境,你便按一下那颗圆珠。”

    戚寸心捏起帕子里裹着的东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可少年仍有些依依不舍的,他才随那行人走出几步,便又回头看在石阶上的她,霞光落在他肩上,逆着光线,戚寸心有些看不太清他的脸。

    而他转过身去,朝着长巷尽头去。

    “缈缈!”

    忽然一道声音,脆生生的,在寂静长巷里显得极为清晰。

    谢缈脚下一顿,转过身的刹那,便见石阶上的姑娘已经跑下来,如一团颜色浓烈的焰火,转瞬扑进他的怀里。

    睫毛颤了一下,谢缈垂眼去看她乌黑的发髻,鬓边的绢花。

    “你要快点回来。”

    她在他怀里,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

    轻风吹着少年的衣袖,他隔了半晌才试探一般地伸出手回抱她,而后他稍稍低下身,下颌靠在她肩后,他应了一声,声音好轻好轻。

    “寸心,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他说。

    天色越发暗淡,戚寸心站在原地,看着少年挺拔清瘦的身影随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直至在巷口消失不见。

    长巷空寂,戚寸心立在那儿许久,才转过身走上阶梯。

    但走进院子里,她忽然站定,又看向手里被锦帕裹得严实的那样东西。

    落日余晖里,

    她一点一点地展开锦帕,犹如剥开层层云雾一般,终见裹在其中的那东西的真容。

    一截竹节似的,凝润微凉的白玉镂刻着繁复神秘的纹饰,中间比两头还要略微纤细些,上头坠着浅色的流苏穗子。

    犹如被惊雷劈中一般,

    戚寸心手一抖,她险些没握住手里的东西。

    锦帕落在地上,被风卷去树荫里,她颤抖着手,用指腹在那细竹节般的白玉上摸索。

    摸到那颗镶嵌在上面的透明小圆珠,她用力一按。

    刹那之间,犹如柳叶一般纤薄的剑刃便在“噌”的一声响中,从另一端的窄缝里骤然显现。

    一片叶子落下来,

    只轻轻划过剑锋,便成了两半。

    而戚寸心手指微松,长剑落地,她脸色煞白,愣愣地去看地面的那柄纤薄漂亮的长剑,却又在砖缝里隐约看到了些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脊骨慢慢爬上来,戚寸心蹲下身,伸手从砖缝的杂草上蹭下了一些干涸的颜色。

    是已经泛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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