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果果从水缸里逃脱之后曾站在远处回望过这个他熟悉的府邸,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在此之前虎浍不下一次的给他贴上了“小大人”的标签,他因此每天都要对镜抚摸,渴望着自己也能冒出和虎浍一样的小胡子——那是把“小”字去掉的标志,他即将变成大人了,届时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首先他不要再喝米浆,因为大人不用喝;其次,他会得到一把剑,就像往日果大人腰间佩的那把一样威武……
这些昔日的梦他都没有忘记,只是他仰慕的哥哥、他唯一的伙伴竟卷入了谋杀他母亲的队伍当中,并且成功了。
而今,他的下巴上也长出了一把柔软的山羊胡子,没有人告诉他怎样变得坚硬,于是他只管那么蓄着。
顶着杀母之仇,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听信了虎浍最后的叮咛,穿越了整座木城,逃到了土城的丛林当中,度过了许多双唇紧闭、耳根清净的日子,直到两个小男孩的意外闯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最便捷的方式填饱肚子,虎子递过来的油饼里有一种家的味道,他早已忘记了油的滋味,只是日复日的水煮菜,那个油饼寂寞的沉到他枝叶繁茂的胃中,他的五脏六腑兴许都吓坏了,他当即这样想。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长出了一身硕健的肌肉,这与他每日花销的大多数时间有关,他的胃已经习惯了随意打发,全情回馈。他每日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花在钻研那本手抄本上,这是果一宽留给他的东西,他也许知之甚少,但我们都知道这本真气秘籍的来历:早在火翎国时就从相国于紊钟手里通过忠祺最终到了果一宽那里,这是一个誊抄版本,是谁抄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对一个揠苗助长、胸怀大志的人来说,内容往往大过过程本身。
两个男孩再三确认这种隐身术不是“神仙”果果的手笔之后,一路尾随小跑的陆长生进城,一方面是有了秋里失踪的前车之鉴忧心陆长生也陷入蹊跷,二则也迫切想要验证一番,究竟是陆长生看不见他们还是所有人皆看不见他们。
一直把男孩送回了家,看他蹑手蹑脚进去了,三人这才暂且松懈下来,打破了一路的沉默,他们退回到城外山脚下,并排躺在天幕之下,青草拂面,葛根与虎子躺着的地方青草很快疯长起来,执拗的抵着二人的腰背,几乎要将两个小家伙升腾起来。
而此时躺在中间的果果随着两侧竖起的两堵草墙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安全,仿佛是一只井底蛙,孤独却独享一片天空。
还在睡梦当中,葛根就听见了两个熟悉的声音越走越近,他从男人的身上爬过去摇醒了虎子。
“母亲。”虎子坐起来,直愣愣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呢喃道。女人的眼眶深陷下去,聚集着乌黑的淤血,眼白蜡黄,形容枯槁,只剩一张皮紧紧的贴在骨骼上。不过是不足半月的时间。虎子一下动容起来,朝着女人扑过去,果果与葛根也不加阻拦。
他抱住女人,女人怔了一会儿,整块脸蹙作了一团,她的眼泪都流干了:“我的儿啊……”
果果和葛根交换了一下眼神。
“别嚎了虎子娘,抓紧找娃娃要紧,要嚎也得大声点儿,好让娃听见。”说着,旁边的女人抬起一只手放在唇边收拢声音大喊了一句:“虎子……秋里……葛根……”她是秋里的娘。
“不,我的儿,他在这儿。”
虎子又把母亲搂得更紧了一点,秋里娘退后了两步,此刻她心里只有两个念头,要么是虎子死了,要么是虎子娘疯了。
葛根见情况不对,立即上前把虎子生拉硬拽下来,一路往草丛里拖,虎子还是嚎啕着。
“母亲看得见我,看得见我!”
“你这样你会害了她的,虎子,你冷静一点。”葛根训斥道。
“虎子娘,你大概是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吧。”在虎子娘努力的开合眼睛的当口,秋里娘终于试探的说。
虎子娘点了点头,也没再执拗,她深知愚人的代价。
几年前城中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愚人,他素来与他人没什么两样,性格非但不孤僻,反而比一般人要活跃,得到了比普通人更多的友谊与温情。但有一日,那人鬼使神差的像是被按下了某个诡秘的电源开关——突然发作,一时间弄得草木皆兵、满城风雨。
土人先天便具有孕育万物的本能,癫狂将这种本能发挥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世间万物都为这种疯狂利用、发酵,长出邪恶的爪牙,以至灾难横飞。
在第一批土人被泥土捏就过后,有性繁衍便应运而生,虎子这一辈便是第一批有性繁衍的后代。
那日适逢虎子刚刚出生,那愚人不是别人,正是虎子娘的亲弟弟,他突然像中了邪一样冲进姐姐的产房,推开被抱过来的婴儿,径直走向姐夫,手起刀落,将姐夫当场阉割。周围的人都吓的四下逃窜,只剩因为难产而昏迷的姐姐与倒在床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姐夫,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他从产房内出来,所触之草木蔓延疯长,所踏之土地接二连三长出一个个与他一模一样之人。皆像他一般手执斧头,满目凶光。
说来也怪,土城就在当日迎来了一批前所未有的婴儿潮,虎子、葛根、秋里、陆长生以及踏青队伍中的每一个小孩都生于同一天,无独有偶,每一个孩子的父亲,都在千千万万个愚人的斧下遭受了与虎子爹同样的命运。
后来,不单是这些父亲,就连那些尚未成家的男子也未逃过一劫,等到人们最终控制住了愚人,亦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愚人自己缴械跪倒在悬崖边纹丝不动,人们从背后抱住他,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捆起来,草木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那土地里长出的千千万万个凶手也回归土地。
愚人被送上了绞刑架,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被族长命人播下了种子,密集的种子间形成了一种激烈的竞争关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会为了生存变本加厉的汲取土壤的养分,一点点的蚕食愚人的生命。
然而当一切落定,忽而一阵寒风,海啸般的巨浪从天而降,这当然是水卿的手笔,因为在另一头火翎如同一个火球正俯冲向木城的土地,稍有差池木城将会有燎原之灾,水卿用尽了全力,自然海浪也波及到土城,倾盆巨浪浇灌在愚人身上,一时间,所有的种子在他的身体上如蝗虫一般胡吃海塞起来,愚人一瞬间就被吸干了,从他身上抽出了千万条形态各异的枝丫,顷刻间开花结果;又因为失去依附顷刻间垂下脑袋被风吹散,飘向各处,愚人就这样无所遁形的人间蒸发了。
虎子的父亲因为失血过多而毙命,当然也有活下来的人,譬如族长。一夜之间,土城所有的男子亡的亡,活着的都成为了第三性别者。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愚人放过了所有的婴孩,而正因为这种难解,他不被称为凶手,而被称为疯子。
这件事背着土辛成为了土城人尽皆知但缄口不语的秘密。大约也是男人们忖度商议后的结果,因为一旦土辛动起了那只捏泥人的手,土城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丢失了身份、被划分为第三性别,而只要维持现状,那么女人还是女人,孩子还是孩子,男人就还是男人。
自那以后,虎子娘一度被孤立、刁难,日子过的十分艰难,因为人们总是不由自主的担心她的体内也流着和愚人一样的祸血,与此同时,这场前所未有的非自然死亡事件,让疯癫成为了全城上下最为忌惮的一宗罪,一旦有人被扣上疯癫的帽子,定然活不过第二天早上,一个自由、文明的国度,从此被套上了艰巨的枷锁,刑罚开始秘密的滋生,并愈演愈烈。
但孩子们的世界却全然不同,虎子还是交到了贴心的朋友,还是怀抱梦想。儿童的心好像生来就无边宽广,是经历让一颗心慢慢变小,让一个无畏的灵魂逐渐缩成一团。
“你们口中的仙人是在哪儿遇到的?”佐证了自己的透明性之后,果果沉着的对着两个暗自较劲的男孩发问道。
“我们带你去!”葛根抓住了这根眼下最有望的救命稻草掷地有声的回答。
这一次,虎子却没有接话。
太阳已经开始散发热量,接近午间了,三个只能彼此相见相闻的人大摇大摆的走在土城的街道上,他们大可大声的说话,肆意的穿梭,但他们没有享受这种隐形可能带来的乐趣,只是各自怀揣心事,缄默的排成一行,照例是葛根打头,果果压轴,彼此间隔着很大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