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刚则易折,水至柔而绵。”
这句话前半部分是老子道经的内容,意思是执持盈满,不如适时停止;
锋锐之势太盛,很难长久保持。
刘清的字迹娟秀,工工整整的隶书,将上边这段话写在简上,传过来给霍去病看,似乎有着提醒他不要事事锋芒毕露的意思。
竹简背面是个小型军阵,以黑点代表不同方位的排列方式,但明显有缺失。
霍去病执笔在简书背面的军阵图例上,做出标注,补上了缺失部分,遂以兵家之力,推送出去。
这种竹简传输受距离限制,力量层次越高,传递的距离越远。
而互相联系的目标,就依凭上次从秦青玉那里得来的迅简古玉为标记,竹简会受古玉内的气息牵引,飞回去。
长定殿。
刘清眼见窗外迅简飞来,探手接过。
展开竹简内容,就见上面写的是:历尽天华,事来顺应,其乐无穷!
这是在回应她刚才所说的过刚易折,说的是困难不过是一种锻炼,不需要在乎,想来就让它来,与人斗其乐无穷。
刘清勾起嘴角,眉眼分外明媚。
她低头注视竹简。
其上的字迹像铁画银钩,笔力刚健,转折处凌厉流畅,没有半点犹豫。
刘清正要翻过来看简书背面的兵阵,却发现秦青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一旁,笑吟吟的扫了眼竹简:“你最近也研究兵事?”
“上次看过他统兵的军阵变化,其中有许多玄妙,这几日看了些兵书兵术,有不懂的便传简去问问他。”
刘清扬了扬手里的竹简:“我发现了几部战国时留下的军阵残篇,拿去问他,不论多难,总有答案。我已补全整理了几部古时的兵书残本。”
秦青玉想了想:“为师这也有一座兵家的阵列缺失,你问问霍侯,可能帮忙修补?”
刘清道:“师尊说的是宗内传承下来的五军阵?”
秦青玉点头:“那五军阵早年是兵家大圣所设,护持山门所用,如今损毁,宗内一直想找人修补。之前帮你打开九星图的可是霍侯?”
刘清应了一声,星眸熠熠生辉:“霍侯眼下执掌卫军,公务繁重,修五军阵图,耗时不少。”
“意思是不能让他白帮忙吗?”
秦青玉笑道:“修五军阵,青阳师弟说,可用宗内收藏的吴起兵扎来作回礼。”
————
长安卫军指挥大殿。
霍去病处理过一天的军务,到傍晚时,肖应过来递给他一份来自密侦的讯息。
霍去病和茹泊虎,目前在互通消息,进行汇总,包括北关战事,对淮南的监控,深挖,探寻其背后和执笔者的联系,继续追查执笔者踪迹。
乃至进一步排查长安还有没有未清除的隐患。
茹泊虎送来的消息,是北关战场上,他和霍去病暗中协作,已蓄意将田由放回淮南,将严密关注下一步淮南会有什么动作。
关于长安,目前仍有隐患,亦是两人共同的判断。
但这几日长安又毫无波澜。
茹泊虎分析,暗中的人很可能因为霍去病的那次突袭,被破坏了布局,暂时停下了谋划。
霍去病看过以后,写了个‘同’字,意思是认同茹泊虎的判断。
他也写了一封简卷,又让肖应送回给茹泊虎。
这是两人最近交换讯息,相互配合推进此事的方式,也是彼此对另一方‘智力’的认可。
霍去病写给茹泊虎的内容,指出暗中的执笔者如果选择了暂停谋划,在观望和蛰伏。那么正是他们排查隐患的好机会,并提出几点他认为应该深挖的方向。
他认为那日被生擒的两个俘虏,身份不仅重要,且很可能有特殊性。
当时绿焰焚毁了其尸体,应该就是为了掩藏他的身份,越如此越要盯着这个方向,穷追不舍。
关于那两人的真实身份,霍去病大胆推断,认为有可能是宗室出身,或者宗室之人亲近的家眷,包括宗室外嫁女子的夫婿,都应该在调查范围内……
和宗室的人相关,确实便于行事也便于隐藏……茹泊虎收到霍去病送过来的消息,神色沉吟。
他和霍去病都意识到那个被焚杀身死的人,若能找出其真实身份,可能会是个突破口。
两人有些判断不能确定的时候,和对方碰一下,如果意见一致,就可以进一步推进,提高了效率。
茹泊虎问这几日负责给他和霍去病跑腿的宋然:“霍侯在干什么?”
宋然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
霍去病和师尊茹泊虎都很忙的样子,连走路的时间都省下来,碰面全靠讯息传递,一次写清楚,然后两方面协作。
她和肖应彻底沦为跑腿工具。
“霍侯数日来一直在卫军大殿忙碌,今日倒是有了些空闲,好像是回霍府了。
师尊还有消息送给霍侯?”
茹泊虎摆手道:“霍侯既然休息,那就错过今日吧,也不是甚急。伱去吧。”
傍晚。
霍去病离开长安卫军大殿,去了舅父卫青家里。
两人吃过晚食后,在内宅的院落纳凉。
虫鸣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时起时落。
卫青道:“和淮南相关的事,你要谨慎,最好别参与太深。
我现在为将,你为郎中令,我们做事情更应该多思量。”
“舅父放心。”
“依你看,陛下会先动淮南还是匈奴?”
“目前淮南想干什么,虽然已经很明显,但背后有多大的牵扯还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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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奔袭纵横道,事后牵扯出庐江郡时,就有官吏被挖出来,位置还不低。”
霍去病道:“有那个暗中的执笔者参与,很难确定淮南到底拖了多少人下水,尤其是淮南周边的几个郡县,这件事总要摸清楚,才好出手。不然一旦我们自己先乱起来,平白便宜了匈奴。”
卫青微微点头。
两人转而谈些兵家修行上的经验,到夜色渐深,霍去病才回到自家府邸。
他回到府内后宅,沐浴净身,而后来到书房修行做晚课。
次日,霍去病早起参加朝会,散朝后开始处理各类军务。
到中午时分,他身畔凭空探出一只猫脑袋,腮帮鼓鼓,嘴里叼着一块古玉。
大猫最近将霍去病的神通口袋,当成了猫窝,赖在里边不出来。
此时它探出脑袋,送出的古玉,是上次秦青玉所赠用来传递消息的玉简,其上浮现出点点光斑,内里祭刻的阵列流转生辉。
刘清的声音从中传出,问霍去病有没有时间。
一茶盏时间后,这位大汉公主脚步轻快的来到长安卫军大营。
她穿着杏色汉服,步履轻盈,裙裾飞扬间探出胭脂色绣云纹的鞋履,珠钗斜插,黑发垂鬓,肤若凝脂。
霍去病从殿内起身来到门口,刘清嫣然笑道:“见我不用多礼的。”
“……”
霍去病:“我是想活动活动,顺便去石渠阁查些东西。”
“哦。”刘清也跟在他身畔往外走。
石渠阁是最早期的‘档案馆’,和天禄阁类似,都是皇室用来藏书的地方,位于未央宫前殿以北,大概两百丈左右,距卫军指挥大殿不远。
霍去病和刘清出来,往石渠阁行去。
盛夏时节,午后的树上,知了叫起来没完没了。
未央宫内高大宏伟的建筑鳞次栉比,两人循着遮阴的地方,一路往石渠阁走去。
公主的侍从们远远跟在后边。
石渠阁高过五丈,占地方正,以巨木做梁,气象恢弘壮丽。
午后绚烂的阳光下,整栋殿宇熠熠生辉,房檐上的瑞兽雕像似在吞吐天地之气。
“公主找我何事?”
进入石渠阁,在一排排罗列的木架间行走,霍去病最终在对应兵家古卷摆放的区域驻足。
“师尊想让你帮我隐仙宗,修缮五军护山阵的阵图。”刘清问。
“可以。”
“哎?”刘清有些惊讶他答应的这么痛快。
“上次青玉道尊给的丹药,助我突破了一小阶,眼下还有药力未曾完全消化,珍贵程度远在预料之上。修补军阵阵图,对我也有益处,何乐而不为。”
霍去病扫了眼石渠阁的窗外:“远远跟在你后边,鬼鬼祟祟往这边看的是谁?”
刘清也早有所感:“隆虑阿姐的子嗣,之前来我长定殿走动过一次。”
隆虑公主的子嗣,那就是昭平君陈集。
他暗中尾随刘清?
在石渠阁二十丈外,一处宫廷转角的廊道后边,身穿华服,年仅十一岁的陈集满脸戾气的注视着和刘清在石渠阁内的霍去病,眉头大皱。
他自从见到刘清这位小姨以后,就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
十一岁,勉强算是少年,还不明白情爱这些事,但他被刘清飘逸出尘的气质和容颜吸引,总觉得这位小姨母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莫名对靠近刘清的男人,有种厌恶的情绪。
“那人是谁?”陈集沉声问身边的一个侍从。
“回少君,那是冠军侯,长安人尽皆知。”
侍从是个中年人,躬腰站在陈集身后,见其脸色不对,小心提醒道:“少君万不可招惹那冠军侯,此人战功显赫,一战便成为我大汉名将,十分了得。”
“战功显赫?”
陈集面上掠过一抹厉色:“待我长大了,比他厉害多了,走着瞧。”
“你留在这盯着,我去去就回。”陈集话罢转身去了。
霍去病在石渠阁查阅的,都是历代兵家修行到他当前境界,要突破天人境第二阶段的兵魂阴身这一层次相关的内容。
他昨日去找舅父卫青也谈到过下阶段的修行,是专修兵符,还是也修出一具阴身。
卫青给出的意见是他修行兵法时,就推崇不遵古法,灵活用兵。
个人修行也可遵循此道,历代兵家的修行方法,只做参考,到底要怎么修行,可以自己拿主意。
他觉得好,才是适合他的方法。
霍去病来石渠阁查阅典籍,是为了了解后续境界,而后做出适合自己的判断。
他比较关注的一部典籍,对应的是汉初开国时,赫赫有名的淮阴侯韩信的生平和各阶段修行。
韩信名留青史,是数千年来兵威最显赫的兵道大家之一。
其人熟谙兵法,自言用兵“多多益善”,作为战术家他为后世留下了大量的战术典故。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临晋设疑、夏阳偷渡、木罂渡军、背水为营、拔帜易帜、传檄而定、沈沙决水、半渡而击、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等等。
韩信的用兵之道,为历代兵家所推崇。
他是继孙武、白起之后,最卓越的将领,亦是千年战争史上最善于灵活用兵的将领。
他指挥的井陉之战、潍水之战都是战争史上的杰作。
他在拜将时的言论,成为楚汉战争胜利的根本方略。从出道始,直至垓下全歼楚军,无一败绩,天下莫敢与之相争。
高祖评价韩信说其战必胜,攻必取。
后世誉其为神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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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用兵,特点是灵活,能因地制宜,根据地势,形势,敌我,临场机变,将用兵征战之术,呈现的出神入化。
这一点和霍去病相同,都是军事天赋满点的强人,惊艳千年。
而这位兵家大才,就在汉初,距今不过百年,大汉宗室内有关于韩信的生平全部典籍,非常详细。
霍去病正在查阅关于韩信达到兵符境,而后缔结阴身的过程。
“淮阴侯用兵多多益善,兵符,阴身,也不止一个。当成术法来用了,他这是什么阴身,灭了似乎还能再生,勾连生死,变化多端……”霍去病边看边思忖。
他在石渠阁待了近一个时辰,刘清亦在一侧寻了一部道家的古卷翻阅。
俩人都不说话,气氛安逸,一人捧一本古卷,看的津津有味。
从石渠阁出来,刘清自回长定殿。
霍去病拿着记载淮阴侯生平修行和战绩的竹简,准备回卫军治所。
而在他和刘清分开时,不远处的建筑拐角,陈集又带着一些人赶了回来,眼神隔空盯着霍去病,咬牙道:“他竟和清姨母在石渠阁待了整个时辰,好胆!
你们一会给我狠狠的打,打死了我负责。”
他利用这一个时辰,回去纠集了一群帮手。
一共十多个人,都是长安宗室子弟,乃至他们的近随。
年长者十七八岁,和霍去病同龄,年纪小些的则和陈集差不多大。
让陈集意料外的是,他拉来的几个帮手,平时天不怕地不怕,都没问要收拾谁,就跟他来了,但看见他要打的人是霍去病,纷纷色变,有人缩了缩脖,转身就跑了。
剩下几个也是脸色煞白。
陈集愕然站在那里。
他更小的时候住在父亲的封地,却是不清楚霍去病在未央宫长大,和他们这些宗室子弟难免交集。
霍去病十来岁,就是如今的凌厉脾性,包括现在和他关系不错的刘相,当初想拉帮结派,竖立‘大哥’的权威,都有过惨痛经历。
一干宗室子弟对霍去病的印象,能写一部血泪史。
而且他们被吊打以后,家里甚至闹到过皇帝那,刘彻说打得对,宗室子弟欠管教,任其无法无天,早晚犯下大错。
早年的惨痛教训,让这些宗室子弟对霍去病畏之如虎,记忆深刻。
“昭平君,我劝你别惹他,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说话的是他们这一行人的头头,宗室誉王家的子嗣,话罢也准备走。
陈集撇撇嘴,这帮胆小的家伙。
他看了眼已走到十数丈开外的霍去病,脸上厉色大作,但没人帮自己,也知道上去肯定打不过。
“你等着,早晚找机会弄死你……”陈集打算悄悄退走,以后再想办法收拾霍去病。
他一回头,却是见到霍去病居然出现在自己丈许外。
陈集骇了一跳,刚才明明还在十数丈外。
誉王家那个孩子头走晚一步,也被堵个正着,暗自心惊,下意识立正站好,强作镇定:“霍侯。”
霍去病的视线落在陈集身上:“你找的这些人过来?”
“是又怎样,你再敢靠近清姨,我要你的命……”陈集恨声道。
霍去病对誉王家那个站在一旁,脸色发白的刘岩道:“他是叫陈集吧,你把他的腿打断,我让你走。”
刘岩瞅瞅陈集:“要是……不打他,你是要打我吗?”
霍去病早过了和这些半大小子打架斗狠的时候,但这种宗室子弟胡作非为,心里的恶念一旦爆发出来,比大人还凶狠凶残。
既然赶上了,他自己不打算动手,但不耽搁随手教育教育。
“你还想打我,谁借你的胆子……”
陈集冷笑道:“你动我一下,我让你拿命来还。”
旁边的刘岩咬咬牙,不打陈集,听霍去病的意思就要把他的腿打断。
刘岩忽然抽出腰间佩剑,连剑鞘一起,狠狠的抽向陈集。
咔嚓!
刘岩连续两次抽在陈集的小腿骨上,一声脆响。
陈集脸上血色褪尽,砰然倒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事先绝没想到宗室的身份,在霍去病这里没半点用。
一旁的仆从吓得脸色惨白。
也是没想到刘岩会这么听话,真的动手打陈集,且下手如此之狠。
霍去病摇摇头,把胆子给他打掉,以后作恶就会多了许多顾忌。
眼见陈集满脸畏惧,挨了两下就戾气全消,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转身施施然的回了长安卫军治所。
隔天下午,董仲舒亲自来找他:“我在你这里已待了数日,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开始了。咱们一起去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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