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小翠望着我大大的黑眼圈,感慨不已,“唉,煮熟的鸭子飞了!”
对于蒙泓最终也不愿留宿一事,小翠久久地意难平。久到晚膳都已备好,她还在不厌其烦地念叨着:“这煮熟的鸭子怎么就飞了呢?”
蒙泓今夜没来,他遣人向我传话,说是宫里有要事处理。
小翠气得跺脚,“这煮熟的鸭子飞的时候定是不小心带翻了菜碟,最后连汤汁也没有为王妃留下。”
鸭子飞走了,我还是有其它美食可以享用的。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我得意地看向小翠,“瞧,他来与不来,都左右不了我进食的状态。”
可叹的是,我又熬了难眠的一夜。
天微微亮时我终于昏昏入睡。
然,一则不幸的消息将我的惺忪睡意炸得干干净净。
我的婆母乔良人出事了!
小顺子在我耳边念叨详情之时,我已将衣冠穿戴整齐。
蒙泓的眼眶深陷,面容愈发憔悴。
看到他的一瞬,我的心没来由的一痛,对婆母的牵挂亦愈发迫切了。
我的心境果然是不同了!
我曾对周遭的一切变故皆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那年兄长遍体鳞伤地倒在我的近前,父亲身披枷锁即将被发往流放之地,我竟生生憋不出半滴眼泪。
并非凉薄,只是明白这世间的一切,皆是因果。
时也,命也,难以看破而已。
卧在病榻之上的乔良人虽面色苍白,却依稀可辨往昔曾有过的光彩。她紧抿双唇,眼睛无神地盯着平棊,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闻一公公扯着嗓音唱道:“圣上驾到!”
众人齐齐跪地。
我用余光望了眼面前情景:圣上大步踱向榻前,俯身看向乔良人,“卿卿,你受苦了。”
瞬息万变!
乔良人复宠后数日,我收到了来自父亲的家书。父亲官复原职,不日便回都城。
蒙泓更忙了,我整整一个月难以见他一面。隐隐发觉他与上一世的姬留愈发相像,那眉宇间的野心蠢蠢欲动,那眸子里的情绪愈发的深邃、难测。
我陆续从他人口中听到一些关于蒙泓的消息:据说蒙泓在某次早朝之上舌战群臣,那清晰的思路、精准的言辞直将众人逼得哑口无言;据说蒙泓颇得圣心,近日屡获重任;据说蒙泓被那些贵妇人频频盛赞,其口碑已有了巨大的反转……
我未见蒙泓的第四十天,入夏,天渐炎热。
小翠将冰块摆上来时,我没来由地一阵瑟瑟发抖。
“好冷!”
小翠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凑近那冰块贪婪地一拥,“王妃是觉得凉爽吗?”
不,是真的寒冷。
冬日里的厚棉被重重地盖在身上,我依然冷得发抖。
蒙泓赶来时,我已沉入半睡半醒间。
“绡儿,我来迟了。”
一滴热泪坠落在我的脸颊。
“我还没死,无需这般煽情。”我欲抬眸,却被他的指腹轻抚上眼梢。
那抹微热掠过我的眉眼,滑向鼻尖、唇角。
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
我跟随记忆重回到了投胎那一日。
阴冷的空气,灰蒙黯淡的光。
忘川河畔上等待轮回的生灵依次走上前去领一份汤药。
“可否不喝这汤药?”我望着脚下滚滚翻涌的河流,万千心事欲诉还休。
“若是不喝下这汤药,便无法进入轮回。”
孟婆缥缈空灵的声音幽幽漫入耳畔,我的心沉沉欲坠。
“我不想忘却!”
“我亦如是!”又是谁的声音飘入耳畔?
我瞬间苏醒。
睁开眼,竟发现是蒙泓。他正俯身于我的榻前,凝望着我!
四目相撞,无语凝噎!
他不想忘却的可也是那前尘情愫?我依稀可见他眼眸里的忧伤,那是姬留独有的忧伤……
自这日起,我的身形极速消瘦、虚弱,掐指一算,一年已过了半,我仅剩下半年的时光。
心情愈发落寞,我的院子却日渐热闹了起来。
一波又一波陌生面孔来了又去,一碗又一碗汤药送来又撤下。
“怎就这般任性?”蒙泓紧蹙眉头,将满含了药汁的汤匙送入我口中。
我眨了眨眼睛,有意逗他,“殿下生气的模样亦是极好看的,看着殿下,这苦药也便容易下咽了。”
看不够,真的看不够!我默默记下这张脸的每一丝纹路,誓要将其刻入灵魂最深处。
他眼眶红了红,扯出一抹笑意,“只要绡儿听话,我每日过来伺候你服药。”
幸福来得太过猛烈!
我的脑袋昏昏涨涨,“生病了真好!”
“又乱讲话!”蒙泓和小翠齐声责备道。
是日,我望着一碗氤氲着热气的汤药问:“殿下来过了吗?”
“殿下被招入宫中议事,尚未回府。”
“那便将药倒了吧。”
我厌极了自己病恹恹的状态,挣扎着下了床榻。
“小翠,陪我去园子里转转。”
小翠刚进门,慌不迭地冲过来将我扶住,“王妃是该出去走走了,躺久了会发霉的。”
一身冬日的袄裙,加披一件狐皮大氅,再拥上一个暖炉,我方才勉强能够出门。
正是午时,入目是蔫蔫儿的树叶,入耳是聒噪的蝉鸣。人们手中皆拿着一个蒲扇不停地摇着,而我却要小心翼翼地躲着那风。
“奴婢问王妃安!”
几抹红绿轻盈地迎上前来,整齐划一地施了一个标准的妾室礼。
我微微颔首,笑道:“免礼!下次若要行此大礼,便提前备一个膝垫,做好长跪不起的准备。”
众人起身,神色松弛了下来,“王妃还是这般亲和,倒让奴婢们无所适从了。”
紫嫣飞速望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主动问起她来:“你的腿伤无碍吧?”
紫嫣诚惶诚恐地福身,“劳王妃挂念,早已痊愈,连疤痕都不曾留下。”
小翠忍不住说道:“那是王妃珍藏的神药,只此一瓶,真真是便宜了你。”
众人跟随紫嫣附和道:“遇上王妃这样的主母真真是奴婢们的福气。”
我紧了紧披风,正欲离去。
紫嫣走上前来,“奴婢曾认得一位来自云疆的巫医,他说云疆地界有一座山终年积雪,那里生长着一种虫子可治愈顽固不愈的寒症。奴婢同殿下讲过,殿下已遣人去采这虫子,若是顺利,不日便会有眉目。”
我颔首致谢。
数日后,一只通体透明的虫子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嫌弃又惊恐地躲开,“这是何等怪物,速速拿走。”
蒙泓不紧不慢地将那虫子自盛满了冰块的缶里拿出放在他的手心,“这虫子据说活了上千年,以冰雪为食,是极寒之物。”
说话间,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以寒攻寒或许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
那虫子在他手心蠕动,我的心好似被狠狠抓挠,痉挛不已。
然,我对它从最初的抗拒,到形影不离只隔了不足一个时辰。
它落入我手心的那刻,我的身体涌入一股暖流,将每一处毛孔都浇灌得舒展开来。
与它邂逅的第二日起,来自上一世的一些记忆渐渐稀疏。
我拼命回忆,仅依稀想起几个破碎的画面:
雪山之巅,燕王姬留(蒙泓)负手而立,他慷慨激昂的声音越过群山久久地萦绕,“孤所求之天下是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没有战火纷飞,没有饿殍满地。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漫长的,是尸山血海堆砌而就的……与之相比,孤所背负的误解与骂名又何足挂齿?”
“都说女子是水做的,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连一滴泪也没有。你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燕王的声音漫入耳畔,我的脸颊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入手心,“绡儿,孤要如何让你相信,你所付出的一切统统都不值得?”
我的后背被一只脚踩着,整个身体匍匐在地,头顶上是刺耳的冷笑,“林予绡,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父王捡来的孤女罢了。将你培养成我乌国的杀人工具也算是抬举你了,否则你早不知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我对这些残留的记忆默然挥别,精神亦随之轻快了起来。
虽已入秋,天气尚且炎热。
我终于摆脱了厚重的棉衣,穿上了轻盈的纱裙。曳地的裙袂穿过草丛花间,似蝴蝶翩跹而舞。我的笑声充盈在齐府的每一处角落。
蒙泓时常站在不远处,久久地凝望。我偶有回眸,总能撞上他含笑的面颜。
真希望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
入冬,尽管冰虫镇得住我体内的寒气,我的身体却日渐虚弱。
每日沉睡的时间愈来愈长,精神也时常游走在现实与恍惚之间。
那位鬼主愈发频繁地向我传递心音。随着他的每一次传音,我的精神一缕缕消散。
“绡儿,若能重来一次,你会作何选择?”
蒙泓望着病榻上的我,神色有几许迷离。
我说得轻盈,笑得灿烂,“自然是活着,然后认识殿下。”
然,那却并不是真心话。
蒙泓好似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的眸色一沉,似有无数情绪汹涌而至。
“殿下会作何选择?”我认真地凝望着他。
“依然选择信你!”
我的心好似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说不出的难受。
这一个“信”字我着实担当不起。前世,他就是死于对我的信任。
良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气,“人生苦短,再经不起蹉跎下去。绡儿会一直守着我,对吗?”
“是!”我重重地点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再次骗了他!
我的生命所剩无几,离开他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