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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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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四

    撄寧雖然被他唬了一下, 但剛要頂嘴回去又想起他當下的處境,直覺這厮不過是強裝着鎮定罷了,實際上說不準早就慌了神兒。這般想着, 撄寧的心境竟也詭異的平和大度起來, 不再計較他薅自己頭發此等小事, 看向宋谏之的目光裏流露着同情。

    真真是倒反天罡, 竟然有她救活閻王的一天。

    撄寧努了努嘴, 站直身子大發慈悲道:“我來看看你。”

    宋谏之聞言微挑了眉, 赤/裸裸的目光一寸寸刮在撄寧臉上, 像是要看出點什麽一樣:“看我做什麽?”

    他雖被看押了一夜, 身上還是那件進宮時穿的蟒袍,但面上半點不顯憔悴。日光映照清了他白皙如玉的面孔, 微挑的眉給他添了兩分少年的逸氣, 更襯得人眉目如畫。

    都什麽時候了, 還在死要面子活受罪。

    這厮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這幅鼻子插蔥——能裝象的模樣。

    撄寧的目光愈發憐愛, 好像看到了路邊野生雞崽兒的老母雞。

    “我來幫你呀,我晨起去了一趟賢王府,賢王妃同我講了, 你是因為何仲煊自戕的事才被皇上扣在宮裏的?”

    說來也怪, 她原本有些慌亂的心思, 見到宋谏之人後卻莫名平定了下來。

    宋谏之沒應話, 只神色平平的走到內室坐下了。

    上陽宮最東邊這間,本就是他年少時住的, 他離宮後也未曾住過旁人, 是以大到床榻屏風,小到香爐花瓶, 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樣。

    見他如此熟稔的坐到床榻上,撄寧也緊巴巴跟了過去。

    “你怎麽不理我?”如今她的膽子養的可比将要出欄的豬還壯,理直氣壯地追問道:“那些賬簿你可給皇上看過了?”

    她話說的有些急。

    當着鄒瑩的面,尚且知道假惺惺的喚一句‘父皇’,當着宋谏之的面,卻是裝也懶得裝了。

    “他看與不看,結果都一樣。”

    宋谏之垂眸看着攮到自己眼皮底下豆子腦袋,唇角勾起一點輕蔑的笑:“裝聾作啞的事,早就見慣了。”

    撄寧隐隐約約聽明白了一點,又感覺和真相之間隔了層薄薄的紗窗,霧蒙蒙的看不分明,她小聲問道:“什麽意思呀?你說話別繞彎子,我聽不明白。”

    宋谏之沒有接話,他慢斯條理的卷起了袖口,右手小臂內側那道盡十寸長的疤就這麽顯露在撄寧眼前。

    那疤痕是淺淡的褐色,長長一條,幾乎是比着筋脈來的。

    撄寧見過他這道疤痕,不過是在被人折騰到進氣多出氣少的時候看見到,還以為是他在戰場上受的傷,也沒有問過。

    “我八歲的時候,和太子因為件無足輕重的小事起了争執,老六把我從門口石階推了下去,”宋谏之開口時眼中毫無波瀾,仿佛是在講旁人的事情:“就是你方才走過的石階。”

    撄寧方才走過上陽宮的石階,粗略估摸得有二十幾層,比尋常石階更高些,每層一尺有餘,從下向上看格外氣派,爬起來卻有些吃力。

    難以想象他幼年還有這般可憐的時候,撄寧呆了呆,眼神兒先是落在那道舊疤上,又滴溜溜的黏在宋谏之臉上。

    “那,那後來呢?”

    宋谏之嗤笑t了一聲:“後來?太子帶着老六,趁父皇和大臣議事的時候,在禦書房門口跪了足足兩個時辰,不許人通禀,說老六年紀小不懂事,責任在他,是他這個兄長沒及時約束引導。”

    “結果如何?”

    “父皇嘉獎太子有擔當,對他大為贊賞。”

    “再後來呢?”撄寧好似變成了鹦鹉,只會愣愣地重複這一句。

    “沒了。”

    太子主動告罪,認打認罰,體面到不能再體面,崇德帝哪裏又能苛責他,六皇子也不過落了“禁足半月”這等不輕不重的懲罰。

    宋谏之話說的風輕雲淡,撄寧卻聽得整張臉都皺巴起來。

    她幼時雖然也時常挨訓,但因為是家中獨女,父母從未與她動過手,最不濟就是罰她抄書跪祠堂,兩位兄長都是護着她的。

    宋谏之母親越貴妃去世得早,崇德帝是所有皇子的父親,又偏心太子。他小小的年紀在這深宮裏,無人可依,性子又冷又倔,不讨人喜,不知受了多少磋磨算計。

    撄寧垂着腦袋,心中慢慢的算起了帳,六皇子年長四歲,宋谏之八歲的時候,他也一十有二了,哪裏是一句不懂事就能開脫的?此事很明顯是太子慫恿的,但架不住崇德帝偏心,也無人願為宋谏之申辯。

    裝聾作啞,可真是這座皇城裏常見的事。

    心底替宋谏之生出了一點不忿。

    撄寧這廂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正出着神,額頭被人狠狠彈了一下。

    “你在苦大仇深什麽?”

    她呆呆的伸出兩只手捂着泛紅的腦門,忘了要生氣,落在宋谏之身上的眼神都釀着一點點苦。

    宋谏之俯身低着她的額頭,墨黑的眼底添了點熟悉的狂悖邪氣:“老六禁足半個月,我也養了半個月的傷,他重回上書房的第一天,我用匕首還了他一道更深的傷。不過太子跑的快,沒來得及跟他動手。”

    他那時只是個半大孩子,太子見他的兇相有了防備,再加上宮人護着,想動他也難。

    說完,宋谏之順勢捏了把撄寧的臉蛋。

    如此睚眦必報,倒和他現在一樣。

    撄寧顧不上自己的臉蛋,只覺得他報複的十分合理,于是眼巴巴的追問道:“那你也去禦書房門口跪了嗎?”

    以退為進的招數,雖然爛,但确實好用。

    她小時候闖了禍,都會回家先可憐巴巴的跟阿娘哭訴一番,等阿爹想罰她時就多了個幫手。

    不過這招太子用過了,宋谏之再用,約莫也沒什麽用,何況他是明晃晃的蓄意争鬥。

    宋谏之懶洋洋的半眯起眼:“我用得着學他們?”

    話裏的狂妄可見一斑。

    “那你豈不是會被罰的很慘?”

    宋谏之抱臂靠在了拔步床的床架上,微斂着眼,眼底隐隐透出一點厭倦:“也沒什麽,父皇說我野性難馴,不敢再将我和他人歸在一處,讓定國公領我教養,倒也全了我的自由。”

    他神色平淡如經年的山石,好似不論發生何事,不論多猛烈的風暴雨雪,都無法動搖他、摧毀他一絲一毫。

    撄寧的眼神在他臉上打轉,心中更忍不住為他叫屈了。

    不知宋谏之是受了多少委屈和算計,才長成現在這幅性子。

    她之前還總覺得他心硬的像臭石頭,水潑不進油淋不進的。可他若真生了副軟心腸,面對父皇的偏心、兄弟的算計、可能還有宮人的冷待,這些年間,又要難過多少回呢?

    撄寧的眼神不受控的黏在宋谏之臉上,又在他看過來時移開視線,盯着自己的鞋尖。

    嗓子眼好像被噎住了,半晌都說不出話。

    殊不知,天生冷心冷肺的晉王殿下瞧着她這幅神色,唇角無聲地翹了翹。

    他太了解撄寧那豆腐一樣軟到稀爛的心腸了。

    從讓十一回府報信開始,他就給這只心軟的兔子下好了套,等她恍若救世主一般鑽進圈套裏,再顧左右而言它的提起幼年的事。

    每句話都是故意的。

    這傻妞果然就忘了一開始追問的問題,被他的話牽着鼻子走。

    她不知道,宋谏之天生天長的反骨,從未把那幾個所謂‘兄弟’的針對當回事,這區區一道疤又算得上什麽?旁人的眼神怎麽配左右他?

    可現在實在是再好不過的示弱機會了。

    宋谏之從未做過以退為進的戲,不是不會,是不屑,但要能推撄寧往前一把,他不介意用些自己看不上的小伎倆。

    撄寧那廂正垂着腦袋,頭頂微微散亂的發髻随着她蹬腿的動作一晃一晃,再日光映照下愈發毛絨絨的惹人手癢。

    她還記得和宋谏之的初遇,就是在定國公府上,定國公又是他舅舅,想來對宋谏之也不會差。

    心裏這樣想着,撄寧長長的舒了口氣,笨拙的勸慰他:“這樣的兄弟,不要也罷。”

    &quot那你現在要怎麽辦?&quot她的目光重又落到宋谏之身上。

    “你來幫我,為何還要問我?”宋谏之反問道。

    撄寧準備好的說辭一下子卡了殼,支支吾吾的紅了臉,分明是來幫忙的,卻被人架在了原地,她也沒察覺出不對勁,幹巴巴的擠出句老實話:“那我沒有你聰明嘛,你那麽聰明肯定有主意的,我們有證據可以說明真相,總不能平白被人冤枉了。”

    說完她自顧自的點了點頭,對這番話頗為認可。

    宋谏之看撄寧這幅認真的模樣,手裏發癢,于是順從本心捏上她軟嘟嘟的臉:“真相是什麽,不重要。”

    他毫無波瀾的聲音鑽進撄寧的耳朵裏,敲得她有些懵。

    “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會如何?”

    他輕飄飄的給撄寧抛了個鈎子。

    撄寧摸了摸被捏紅的臉蛋,轉着腦筋思索道:“太子會被……廢掉?”

    說到後面她緊緊捂住了嘴巴,烏溜溜的圓眼睛驚疑不定的和宋谏之對視上。

    若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怕會起民怨,太子的位置也就坐不穩了。

    在這個牽涉衆多的局中,太子和一衆大臣站在天平的一邊,宋谏之站在另一邊,真相才是最不要緊的東西。

    “太子和我,總有一個是保不住的。”

    “父皇當然要權衡好保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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