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妇人来说,坐月子是难得的享受。平日里忙碌不停,侍奉公婆,照顾一家衣食住行,还得照看孩子。
坐月子就可以把这一切丢下了。
生个女儿,婆婆大概率会给冷脸,但只要不是那等歹毒的,也会忍着不满照顾儿媳妇。
于是,这一个月便是妇人一生中除去在娘家的日子之外,最美好的时光。
可对于养尊处优的贵妇们来说,坐月子就是活受罪。
“你啊你,幸而是九月生的孩子,若是六七月,那月子能把你坐疯了。”
常氏抱着外孙女笑吟吟的道。
李恬脑门上缠着布巾,屋里烧了一个炭盆,银霜炭无烟无味,就是偶尔有些风进来。常氏说:“这女婿也怪,什么门窗不得关严实了,若是烧炭火,半个时辰必须得散气,啧啧!你说这墨家难道连妇人如何坐月子都教?”
李恬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卷书。蒋庆之在家时,没收了她许多,等蒋庆之前脚一走,李恬就彻底解放了,令人把那些拿出来,每日无事就翻阅。
自从进入待产期后,家中的事儿富城基本上不再禀告,李恬心知肚明,知晓这是蒋庆之的吩咐,便也顺势歇息一番。
黄烟儿站在一旁,见李恬悠闲,便笑道:“如今就只等伯爷回来了。”
话一出口,黄烟儿就后悔了……常氏脸上的笑容敛去,叹道:“多少人在等着看女婿的笑话,恬儿,当初你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我和你爹本以为你嫁了个勋戚,此生富贵无忧。谁曾想女婿这般能干,如今……哎!太能干了也令人发愁啊!”
黄烟儿自觉不妥,低眉顺眼的道:“伯爷定然不会败。”
“败了要倒霉,胜了要遭猜忌。要么就不败不胜,要么就大胜。”常氏咬牙切齿的道:“若是能大胜……恬儿,你爹说过,国朝从成祖皇帝以来从未大胜过,若是女婿出了这个风头,就算是帝王也得顾忌几分,不敢对他下手。对!”
常氏一拍大腿,“就要大胜。既然被人猜忌,那就再狂一些!越是狂,那些人越是不敢动手!”
李恬觉得母亲说得对,但却苦笑,“俺答十余万大军呢!这边……如今这也不算是机密,夫君临行前和徐渭他们商议战事,曾漏嘴说,加上大同边军不到十万人马。”
“天神,十万不到,那边可是十余万。”常氏见女儿惆怅,担心她月子里发愁伤身,赶紧笑道:“可女婿乃是大明名将,难道就不能以弱胜强?我看定然能!”
“娘,你无需安慰我,我……”
嘭!
外面突然传来了东西摔倒的声音,接着一个高亢的声音传来。
“娘子!大……大……大捷!”
“什么大捷?”李恬问。
“万胜!”
外面隐隐传来了欢呼声,接着,外面有人惨呼,大概是方才摔倒了,接着那惨呼声变成了欢呼:“娘子,大捷,伯爷大捷了。”
“什么?”李恬猛地坐直了身体,手中随手就丢了出去。
一个仆妇冲进来,狂喜喊道:“娘子,伯爷派了使者露布报捷,大同之战,伯爷大败俺答。大捷了,娘子!”
李恬缓缓看向母亲:“……”
老娘也不知道……难道老娘这张嘴开过光?常氏:“……”
“大捷!”
欢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伯爷大捷了。”
“那些人可还有脸嘲笑咱们家!”
“万胜!”
“娘。”李恬盯着母亲。
常氏被她看得心中发毛,“恬儿,你这是……”
“娘,我有件事求你。”
“求什么求,只管说。”
“要不,你再许个愿?就许夫君明日就能归来。”
“呸!”常氏笑骂道:“当你娘是神灵呢!明日明日,说不准今日就回来了,可如你愿?”
李恬莞尔,然后闭上眼,“这阵子,多少人在盯着新安巷,在等着我在重压之下崩溃,等着我进宫解释,等着我惶惶不可终日,最好是一尸两命,等夫君归来,一夜白发,从此蒋氏沦为笑话,墨家沦为过街老鼠。可我,挺过来了。”
常氏知晓女儿的不容易,她拍拍女儿的手,“女婿大捷,就算是有什么猜忌,那也是数年,乃至于十余年后才会发作之事。安心了!啊!”
“嗯!”李恬觉得眼角发酸,“这阵子富城和烟儿他们大小事都瞒着我,报喜不报忧,可我哪里会不知晓,那些人正磨刀霍霍,就等着夫君大败的消息传来,随后下狠手。我担心,可……却不敢露出半分。”
“恬儿。”常氏眼眶红了。
“夫君带着君王嘱托北上,我为人妻,自然不能给他丢人。哪怕是死,我也得站着,让那些人不敢小觑蒋氏。”
李恬深吸一口气,“烟儿。”
“娘子!”黄烟儿上前。
“去前院告知富城,为过年准备的爆竹,尽数放了,闹起来,越热闹越好。对了,摆流水宴,告诉富城莫要吝啬,只管好酒好菜准备着,请了街坊邻居,过路人等吃喝,越热闹越好。”
“是。”
“是不是太……那个了。”常氏觉得太过头了。
“娘,就算是伯府悄无声息,那些人可会罢手?”
“自然不会。”
“既然如何做都不会罢手,那我为何不开心些呢?自家憋着,得意的是别人。人生得意须尽欢。”李恬说着就准备下床,被常氏一把推了回去。
“我的祖宗,你这还在坐月子呢!”
“夫君说坐半个月就够了。”
“可这连十日都没有,坐好了。”
常氏看着女儿,越发觉得陌生。
这个杀伐果断,敢于和士大夫们顶着干的年轻女子,真是自己那个贞静的二女儿?
前院,富城得了黄烟儿的话,大声道:“把爆竹都搬出去,都放了。越大声越好!另外去请了厨子来,做流水席。今日不过了,只管花销。”
砰砰砰砰砰砰!
伯府外面硝烟弥漫,富城有些尖利的声音在爆竹声中响彻新安巷。
“西北大捷,娘子令摆流水席,今日家家户户都莫要做饭,否则便是看不起蒋氏。”
那些街坊此刻都在外面庆贺,闻言有人喊道:“亲戚算不算?”
“算!”富城说道:“只管来。今日好酒好肉,为大明贺,为伯爷贺,为小伯爷贺!”
宫中。
自从蒋庆之和裕王走后,景王就沉默了很多。
没事儿他就蹲在太医院请教医术,或是自行琢磨,恍若走火入魔了一般。
大清早景王就来了太医院,一来就寻个地方坐下,拿起医书翻阅,不时记录,有了疑惑就去请教。
“这伤寒也分多种,此乃风寒所致……”
“这不是风寒,这是内里的寒气蕴集多时,被外邪引动所致。”
景王和一个御医在争执,双方争吵的口沫横飞,面红耳赤。
“大捷!”
外面一声欢呼,景王愣住了,“什么大捷?”
“西北捷报,长庆伯大败俺答!”
一个小吏冲进来,狂喜喊道。
景王呆了一瞬,转身就跑。
“哎!殿下,你口中的外邪是……殿下,殿下!”
景王一口气跑到了裕王的寝宫外,他突然止步,苦笑,“三哥不在啊!”
景王回身,缓缓而行。
闻声出来的内侍看着他的背影,嘟囔道:“看着……好可怜。”
那一年,景王在秋风中呢喃,“原来,我们是不同的。”
那一年,正在修炼的帝王听到报捷声,劈手打破了手中的玉琉璃。
呯!
嘉靖帝以一个不符合年纪的轻盈动作蹦了起来,然后盯着殿门,双目炯炯。
芮景贤用一个飞跃的动作跨过了门槛。
然后跪下,滑行……
“陛下啊!”
芮景贤用近乎于嚎啕大哭的姿态喊道:“大捷啊!陛下!”
“狗东西,说!”嘉靖帝双眸通红。
从大军出发以来,看似平静的嘉靖帝不知在多少个清晨辗转难眠。每一次静坐,总是各种念头浮起,让他心浮气躁。
若非修道多年,嘉靖帝早已道心崩塌。
但即便如此,帝王城府让他在外人面前依旧从容不迫。
但!
就在此刻,所有的从容不迫都崩塌了。
那语气凶狠的令人胆寒。
芮景贤在嘉靖帝凶狠的目光中打个寒颤,他得知捷报后,便一路飞奔进宫。
定然要抢在陆炳之前把捷报告知陛下!
这是芮景贤的执念,可当看到帝王的凶狠眼神时,他知晓自己卖关子卖错了,正好滑跪到了嘉靖帝的身前,他开口道:“长威伯率军大破俺答大军,斩杀两万余,俘获三万余,俺答狼狈而逃……”
瞬间,嘉靖帝就恢复了平静。
狂喜的黄锦却发现道爷的手在颤抖。
越来越抖!
连特么脚都在抖!
熟知道爷的黄锦知晓,主子这是在强忍着狂喜之情。
“陛下!”
“大捷啊!”
一个个内侍进来恭贺。
作为帝王身边人,他们知晓此战对大明,对嘉靖帝的重大意义。
败,士大夫们会疯狂攻讦,就如同前宋时那些士大夫对付狄青一般,把道爷的左膀右臂蒋庆之除掉。
接着他们会挟势扑向嘉靖帝,正如同前宋时他们的前辈扑向仁宗一样。
仁宗选择了龟缩,终此一生,成为士大夫们的傀儡。
道爷强横,但面对大势也只能退回西苑,画地为牢。
“陛下,大捷啊!”
黄靖热泪盈眶。
“大喜之事,哭什么?”道爷板着脸。
“爹!”
小棉袄来了,站在门外,好奇的道:“爹,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