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只觉得浑身发软,他知晓方才但凡孙重楼慢一步,或是故意袖手,他这条老命就算是交代了。
元辅上阵杀敌,结果变成了送人头。
嘉靖帝丢不起这个人。
对外宣传口径马上统一:元辅奋勇杀敌,力竭而死。
于是丧事就变成了喜事。
严嵩一去,严世蕃顶不住那些攻讦!
严嵩清楚得很,自己的儿子看似聪明绝顶,可却少了聚拢人心的那种气度。他若是去了,严党内部随即就会散作一团。
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
关键是嘉靖帝是否会拉严世蕃一把。
按照严嵩的分析,这种可能性有,但极小。
所以,他必须要活着。
而且要长命百岁。
不为自己,只为了严世蕃能逃过一劫。
严嵩喘息着,“多谢了。”
“谢少爷吧!”孙重楼抬头,“少爷,等等我!”
这厮策马就跑,严嵩回头,发现几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在窥探自己……那是正在溃逃的几个敌军。
跑!
严嵩一个激灵,赶紧朝着蒋庆之那边打马而去。
宝马这家伙老实了,让去哪就去哪。
严嵩觉得这货还不错,至少能骑。
却没发现宝马眼中桀骜的味儿越发浓郁了。
老元辅追上了蒋庆之,举起刀,左顾右盼,等着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元辅威武!”
后面传来了喊声,严嵩回头,只见赵文华一马当先……这个义子胆小如鼠,竟敢冲阵?
严嵩觉得自己老眼昏花了。
可赵文华也不想啊!
他本想在后面看热闹,可看一看的,却发现老义父深陷绝境。
若是严嵩战死沙场,严世蕃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死他赵文华!
卧槽!
这看热闹,热闹竟然到了自己的头上。
那一刻赵文华想去死!
等严嵩死里逃生后,赵文华知晓自己必须要做出弥补的姿态,于是在一干文官的诧异眼神中,这个贪官拔出长刀,正气凛然的喊道:“我辈当不让汉唐前辈专美于前,杀敌!”
赵文华这个著名贪官奸臣都特么亲自冲阵了,咱们还等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已经有不少文官想着冲阵了,只是不好意思出手而已。
以文御武的大背景下,文官冲阵就是吃饱撑的。
武人是贱籍,也就是贱人。你特么一个圣人子弟竟然去干贱人的事儿……你疯了?
当一个民族沉沦之前,必然伴随着军队的衰弱。而军队衰弱的前奏,是无人愿意为这个民族去冲杀,去赴死!
一个文官拔刀:“老夫……老子当年也曾练过,杀敌!”
“谁没练过呢?”
“君子之道,亦有骑射!”
“佛家慈悲,亦有怒目金刚,杀敌!”一个佛家信徒拔刀怒吼。
“杀敌!”
一个个文官在随行护卫的军士们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冲了上去。
最后剩下一个文官,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他慢条斯理的道:“蠢货,要杀敌,就不能从众。跟着一群人,哪有人给你杀?”
说着,这文官策马就往右侧疾驰。
右翼虽然反击成功,但毕竟损失不小,后面留下了些首尾……数十未死的敌军。
这些敌军正在茫然看着明军追杀,不知自己该如何。
就在此时,有人见到一个明人文官冲着自己咆哮。
不禁一怔。
这是要作甚?
招降?
瞬间,数十敌军跪了。
文官愕然,“竟然降了?”,接着他咆哮道:“这便是尔等口中的无敌铁骑?这便是尔等口中令我汉儿闻风丧胆的草原勇士?卧槽尼玛!”
文官怒吼着,策马朝着右翼反击的明军追去。
“杀敌!”
那咆哮声中带着一种释然。
仿佛多年束缚自己的什么东西轰然绷断。
敌军全线溃败。
明军也不顾什么战法了,以百户为单位,甚至是小旗为单位展开追杀。
两翼骑兵正在极力想超越敌军溃兵,来个包饺子。
但逃命的动力驱使着敌军使出浑身解数,哪怕把战马的屁股抽的稀烂,也在所不惜。
……
大同城头,张达正极目远眺,见到人潮在往北方奔涌,他的心在狂跳着,吩咐道:“打开城门,快马去问问。”
“总兵,有人来了。”
十余骑正冲着这边疾驰。
近前勒马。
城头数千守军齐齐看向他们。
为首的骑兵勒马,战马人立而起。
骑兵高呼,“伯爷令我等前来报捷。”
张达哆嗦着,“大捷了吗?”
骑兵傲然道:“敌军全线溃败,俺答亡命而逃。伯爷令全军追击!”
“开城门!”瞬间,张达的腰杆直了,面色红了,身体打颤了……
城门打开,十余骑兵冲进城中。
从大军出城后,躲在家中的百姓或是祈祷,或是背着包袱,拿着菜刀等兵器等着坏消息。
城北的一户人家,祖父六十余岁,自诩见多识广,大军出城后,他就令家人打理好家财,每个人平均分一些。
“最要紧的是干粮。”祖父用那种沉重的语气说。
儿子问:“爹,兴许会大胜呢!”
“为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饼子都多。”祖父用那种饱经沧桑的语气说:“知晓大明上一次击败草原异族是何时吗?”
儿孙们摇头,女眷们在另一边惶然嘀咕。
“是成祖皇帝那会儿。”祖父冷笑,“这么些年,老夫看着那些文官武将信誓旦旦的说什么……此去必然告捷。此去必直捣黄龙……可多年过去了,那些豪言壮语都变成了骸骨。”
“那是长威伯呢!”有孙儿显然是蒋庆之的粉丝,为自己的偶像辩驳。
“这么些年来,大同也出过名将,曾多次取胜,可那是小股人马厮杀,俺答来的是二十万大军,就算是吹嘘,可十五万总是有的吧?咱们这边多少?十万不到。长威伯就算是长了一万只手,他也挡不住不是。”
祖父语重心长的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记住了,别听那些人瞎吹嘘。”
“有人在喊。”老妻走过来,眯眼倾听,脸上的皱纹突然挤在一起,“是什么……捷……”
“大捷!”
呼喊声伴随着马蹄声传来。
“敌军溃败,我军大胜!”
“大捷!”
“俺答狼狈而逃,我军正在追击!”
“大捷!”
老妻的嘴角颤抖着,指着外面。“听!”
“万胜!”
欢呼声从北门那边在朝着城中涌动。
“万胜!”
祖父愕然,“大捷?莫非……”
“万胜!”
隔壁传来了欢呼声。
吱呀!
有人竟然冒险打开家门,飞快往外看了一眼。
“关门!”祖父呵斥。
打开家门的孙儿回头,兴奋的脸上的痘痘都炸了几颗。
“祖父,城头的军士都在欢呼!”
儿子一拍大腿,“若是战败了,此刻那些官兵定然会慌作一团,既然在欢呼,必然是真的大捷了。”
“万胜!”
欢呼声中,张达派出的人来了,他们一路打马疾驰,在高呼大捷。
吱呀!
隔壁邻居的家门打开了,探出个少女的脑袋来,她看了城头一眼,偏头向右,就看到了这边往外打探的孙儿。
两个少男少女相对一视,少年嘴角蠕动,少女垂眸。
“我……我明日就去从军!”少年说。
“好!”少女抬起头,“我……我给你绣个荷包。”
“我会带着军功回来娶你!”少年眼中都是炽热。
“大捷!”
巷子里的百姓不顾什么禁令,纷纷打开家门走出来。
随即到了沿街的地儿,那些百姓冲出家门,看着城头那些举着兵器欢呼的官兵,不禁热泪盈眶。
“胜了!”
“是胜了!”
“我还以为难逃一劫,没想到不但挡住了俺答大军,还胜了!”
“长威伯果然是我大明擎天一柱!”
欢呼声中,一个老人颤颤巍巍的道:“这是……这是王师啊!从成祖皇帝后,就再没出现过的王师。王师……万胜!”
老人举起手臂高呼,随即身体摇晃了一下,竟然不动了。
“祖父!”
儿孙们惊呼。
是日,城中唯一伤亡的百姓便是这位老人。
城西的一个宅子里,几个男子沮丧的低着头。
“起事失利,我本想等着官兵大败再度出手,谁曾想俺答竟然大败。教主想来也随之远遁。诸位。”
一个男子抬头,“我要退出。”
“你要背叛圣教?”有人怒吼。
“你等没看出来吗?”男子冷笑,“此战俺答大败,此消彼长,此后草原必然无法成为大明的威胁。北方将会安宁下来。安宁下来的北方,谁愿意跟着咱们去飞升什么极乐世界?再有,极乐世界你等见过?”
男子看着众人,“老子反正没见过。”
“教主说他见过。”
男子讥诮的道:“教主还说自己有神灵护佑,可神灵何在?在他被蒋庆之打成狗之时,神灵何在?”
男子起身,“我要回家,哪怕是去做个农夫。”
“你不再回来了?”
“不了。”男子走到门口。“蒋庆之在一日,我便死心一日。”
他拉开房门,探头往两侧看了一眼,街上都是欢呼的人群。
男子走出去。
走进了人群中。
他看着那些狂喜的脸。
突然心头悸动。
“我这些年究竟是做了些什么?”
男子捂额,“我疯了吗?竟然跟着白莲教的妖人舍弃妻儿亲人,我……”
“大捷!”一个妇人冲着他狂喜喊道。
城破,下场最惨的必然是女人。
可白莲教这些年频繁起事,多少女人跟着被斩杀,或是死于混乱中。
“我本想为穷苦百姓做些什么,可却成了祸害他们的罪魁祸首!”男子突然发现以往的坚持,好似在一瞬间崩塌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的振臂高呼。
“万胜!”
“万胜!”
“万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