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楚打量了一下那大爷的衣着,有些稍微脏乱,人完全没有之前中气十足的感觉,反而有点佝偻,眼神也不敢和别人对视的样子。
俗话说的好,钱是男人的胆,虽说不知他现在为何如此窘迫,可侯楚不是个狗眼看人低的人,心想肯定不能从揭短式的“施舍”开始,思索片刻,回道:
“那大爷,你说这些就不把我当朋友看了……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吗,我那机器要试机的,您免费帮试了机器我可要感谢你呢,呐,照片收好吧。”
那大爷本就是个豁达的人,见侯楚这样说,不再扭捏,小心翼翼的把照片收进贴身的内袋,不经意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喃喃低语道:
“多少年没再拍过照了啊,我爹在的时候我家可是………叙,不说了,人老了就这样,总想到过去的事情。”
番话下来,侯楚甚至隐约那爷眼睛里冒出点点泪花,在光线的反射下,就像是一
眼睛里有光一样。
侯楚知道他此时情绪波动很大,现在照相很贵,普通人不舍得照相也正常……说不定从这方面联想到从前什么伤心的事,当即安慰道:
“那爷,过去的事情都是老黄历了,在的人总要向前看……
您上次帮我修的那房子真不错,住的也舒坦,还没说好好谢谢您,今天也凑巧碰上了,我请您吧,咱们爷三上西直门外那老莫去吃一顿。”
一旁俞璐璐听到侯楚的话,趁着那大爷没注意,拽了拽侯楚的衣角,侯楚明白她意思:
估计是不想有个糟老头子打扰清净的二人世界,于是回头对着她坦荡的点了点头。
几番和那大爷打交道,侯楚感觉这人算得上是假人物,手里有手艺不说,处事知进退,懂形式,还不懒惰;
请吃一顿饭结个善缘也没什么,多个朋友以后说不定就多条路。
见侯楚的样子,俞璐璐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人之前本来就有配合的经历,马上就想清楚了关节,也道:
“那爷,我知道您,一起去吧,添双筷子而已,我们现在是双职工,也准备好了餐票,能负担起的。”
单舌难抵众口,那大爷虽说再三谦让,却是没抵得住热情的侯楚两人,本来就没多远了,侯楚干脆就地停好自行车,三人就步行过去了老莫。
老莫的全名叫做莫斯科餐厅,1954年开业,侯楚穿越的时候还是开业状态,七十九年老店了,只不过现在不接待普通客人,是需要涉外餐厅餐票才入场点单的。他旅游的时候去过一次,店里主打的是本地化的俄餐,价格实惠不说,更可以说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承载着那个时代的四九城人的集体记忆。
几人对座坐下,侯楚拿起了菜单直接开始了点菜,作为当时四九城两家的涉外餐厅之一,还是能享受到后世一对一的“贴心”服务,当然,还有钞能力的原因:
老莫是不用粮票肉票的,只收钱,与此而来的就是相对昂贵的价格。可才从羊城满载而归的侯楚算是土豪,各种菜式不要钱一样的点。甚至有点惊讶了俞璐璐,不过她也没有当面打听的意思。
在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男人在外不管做什么营生,能往家里进钱,就算是好男人,家里女人一般是不会主动打听的。
侯楚点了红菜汤,闷罐牛肉配米饭之类的五六个招牌菜,酒水的话则是豪气的上了两支,一支白葡萄酒,一支格鲁吉亚红葡萄酒。
菜上的很快,侯楚年龄比较小,所以主动侍了酒。
他口才很好,配上各种后世熏陶的劝酒词,气氛很快就融洽起来,刚才的那种生疏感荡然无存,哪怕你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独特的酒文化。
“小侯,你不简单啊,我上次看到你还是个刚进城的农村小伙。
就几个月过去,房子车子都有了,你洗了照片,莫非你家暗房搞好了?那价格可不便宜啊!”
虽说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可侯楚分明看到这老头分明更多对着的是俞璐璐的方向,知道他是给自己面子,在女人面前夸他,把白葡萄酒混了点红的,浅尝一口,回复道:
“那爷,是有点阴差阳错的机遇……人这一辈子,有机遇就要抓住,要不然再等到下次,就后悔晚矣咯。”
“小侯,你就不好奇我为啥沦落到这个地步吗?想当年我家也能在四九城排上号;
我小时候和着我爹去吃饭,不管是去东兴楼,泰丰楼,那都是掌柜的亲自门口迎接,更别说后来才开的丰泽园了。”
侯楚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话反而激起了那爷的话头,他是不想打听人家私事的,事情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他也不会打听。
每个人自己的苦难,只有经历过这个人生的必然阶段才会变得成熟。“那大爷,您愿意说,我就听着,您不愿意说,我也不会探人长短,您和我相交几次,应该知道我性格的;
我一直认为风雨过后才能见彩虹,不管现在再艰难,说不定有一天就时来运转了呢?"
那大爷熟练的给自己舀了一勺焖箍牛肉的汤汁,浇在了白花花的米饭上,美美的吃了一口。
只不过衣衫褴褛的他和身后富丽堂皇的豪华餐厅形成了一种天然的反差,那大爷不在意,侯楚也不在意,面子这东西,一直都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的。
“好一个风雨过后才能见彩虹,想当年……”
那大爷的故事很长,甚至长到算是整个时代的缩影,他是过去的那帮遗老遗少,铁庄稼倒了后,一开始还能靠着典当家产过上不错的日子。
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去娇生惯养的人哪里会做发财的营生。出的多,进的少,平时甚至还要讲究个体面,穿要穿好的,吃也要吃好的,加上还有闲汉勾引他们去赌、去八大胡同里灯红酒绿,纵有有万贯家财也禁不起这样花。
正所谓:年少时锦衣玉食,衣轻乘肥;青年时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中年时穷困潦倒,敞衣枵腹;老年时日出而作,自食其力;
俞璐璐听了也完全呆愣住,她阅历不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跌宕起伏的人生,忍住不开口道:
“您之前不是在委托商店拉车吗,怎么,怎么现在在外面捡垃圾呢?其实现在大家都省吃俭用,路上哪里有什么垃圾可以捡。”
揭人不揭短,侯楚还以为那爷会很尴尬,没想到他却是很坦然的样子回复道:“小侯,上次和你抢相机的那个汉子你还记得吗?”
侯楚点点头,就是之前在委托商店和他起冲突的那个“代购”,人很莽,可后面的接触感觉他本性不坏,只是有点愣而已。
“他过去是我的家养小厮,也就是俗称的家生子,这么多年,就他和我一个人走来了;
他脾气冲,不肯吃亏,和顽主们逞口舌之快,一时收不住手,结果手重了些,把自己送进去了。
我也没啥钱,为了救他出来,我只能把我那个三轮给卖了,真是个好车啊。我小时候当玩具买的,没想到大了居然靠它吃饭,陪了我这么多年,却没个好归宿………诶,这都是命数啊!”
那大爷就和平时的老人一样,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絮絮叨叨个没完。
听着他绘声绘色讲着几十年间一主一仆的故事,侯楚思绪却从金碧辉煌的西式餐厅飞到了远方:又是个大时代的小人物,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的一员呢?正想着如何在接下来的生活里打破围城,耳边却传来突兀的油嘴滑舌腔调:“璐璐,你就和这一老一少两个小叫花子一起吃饭?就不怕等会付不起账逃单?啧啧,点的还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