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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原來如此。
慕容熾望着傀将和琉玉的方向, 從陰山澤的眼眶裏湧出來的鮮血爬過冷白如瓷的面龐,蜿蜒如兩道血淚。
像是一瞬間被人抽去氣力,手中牽機傀杖松落在地, 他深覺荒唐地笑出了聲。
原來如此。
雖然不知道緣由, 但那妖鬼墨麟和天甲三十一冥冥之中竟有關聯。
妖鬼墨麟不是莽撞進攻被傀将吞沒,他是主動在與對方融合, 二者意念游絲融合, 最終壓過了他融于牽機傀杖內的意念游絲, 不再受他控制。
大晁國祚千年, 他欲力挽狂瀾, 終究無法改變天道覆晁的大勢。
天不佑他。
當鐘離靈沼朝帝座上的少年飛身撲去時, 一直阖目不動的少年猛然睜開眼。
意念游絲歸于本身,那只久不見日光的蒼白手指握住鐘離靈沼剖開他炁海的手,放出的紅線如蠶絲倏然縮回。
縱有劍鞭天機相抗,但鐘離靈沼的肩胛骨與腹部仍被紅線洞穿。
“一個王朝覆滅, 帝主與帝後自當為國而殉, 姐姐,随我一同殉國吧。”
肩胛骨被洞穿的劇痛令鐘離靈沼周身殺意沸騰,她與慕容熾僅一臂之隔, 在生生剜出他炁海的同時, 鐘離靈沼隔着搖搖晃晃的十二旈, 那張稚氣未褪的臉上笑意壓過痛楚, 瘋癫得令人生俱。
一個亡了國, 一個亡了家, 誰又比誰好到哪兒去?
攪在血肉中的手指更近三分, 鐘離靈沼忍着與他相差無幾的劇痛笑道:
“要麽做帝主,要麽做鐘離氏的女兒, 誰要殉你的國,自己去死吧!”
宮闕長階外的厮殺聲漸漸近了。
鐘離靈沼渾身浴血,手握藏于慕容熾炁海內的紅線末端,後方拖拽着密密麻麻的紅線走來。
她停在琉玉身邊,擡起鮮血淋漓的一只手:
“不殺,不廢,護我生母餘生衣食無憂。”
半坐在地的琉玉緩緩掀起眼簾。
慕容熾炁海被廢,紅線上覆着的炁流也随之散去,她看向脫力躺倒在地的紅衣青年,眼中湧出大悲大喜的淚水。
“好。”
一字千金重。
卸去渾身力氣的鐘離靈沼重重倒地,她仰面望着漸漸明朗的天空,眼淚奪眶而出時,她咬着唇,不甘地道:
“是我救了你父親,至少這一件事,是我贏了你。”
長階盡頭傳來大軍踏地的震響。
平定了玉京城內世族的南宮鏡,終于騰出手與南宮曜一道率部曲趕來增援。
“小心!”
南宮曜眼疾手快,扶住了差點被絆倒的姐姐,眼底難得有愕然之色。
“我沒事。”
南宮鏡扶穩了南宮曜的手,從來不動聲色的眉目籠着一層化不開的憂慮,南宮曜已經很久沒見他姐為什麽跑得這麽快過了。
踏上最後一級臺階,長眸掃過安然無恙的琉玉,和宮室內倒在帝座上的少帝,南宮鏡三步并做兩步将地上的陰山澤扶起。
“傳仙醫!快!”
七竅的血已經不再拼了命的往外湧,但陰山澤仍然連掀起眼皮都十分艱難,視野模模糊糊地倒映着妻子的面龐,他笑了一下,指腹蹭了蹭她眼角濕潤。
“……夫人記得,一定讓仙醫先治我的臉。”
南宮鏡怔了一瞬,下一刻,破涕而笑。
宮道狹長,高牆後有哭聲夾雜在大軍入宮的鐵甲聲中,是那些忠于晁室的頑固老臣,在為這個千年王朝覆滅而哭喪。
雲開夜明,朦胧天光籠罩着千年王朝。
朝陽是千萬年不變的朝陽,但朝陽下的人間,已是另一個新的人間。
-
将昆吾鐵從邪魔之軀剝離,花費了月娘整整一個月的時間。
鐘離玄素煉人器之術已入至臻,墨麟強行與這副邪魔之軀融合,雖然令二者意念游絲融合,但身軀也同樣有與之融合的跡象。
月娘剝離這些昆吾鐵,必須慎之又慎,否則一旦出錯,毀掉的同樣是墨麟的經脈炁海。
好在她成功了。
最後一塊昆吾鐵從血肉模糊中剝離,那層仿佛要吞噬墨麟的邪魔軀殼終于放過了他,十二傩神合力将他們的尊主從粘稠鮮血中拖了出來,山魈甚至在發現墨麟安然無恙時哭得比琉玉更慘烈。
“……無量鬼火護住了他的身軀,拖延了邪魔肉身将他同化的速度。”
靈雍學宮內,白衣名士在袅袅熏香中道:
“不過,若真如你所言,這孩子所融合的意念游絲曾經經歷了如此漫長的時間,二者相融,就如水滴落入大海,真正重要的記憶就像水中游魚,沉沒在汪洋之中。”
姬彧望着緊抿着唇的少女,眼眸低垂,含着幾分悲憫。
“琉玉,你要做好他永遠都會這樣的準備。”
她朝窗外望去。
玉京的雪落盡,三月谷雨,滿城花開如雲。
烏發玄衣的青年站在一株山櫻樹下,寬松的衣襟露出的身軀纏滿了繃帶,他出神地望着頭頂千朵萬朵壓枝低的山櫻,深邃輪廓嵌着一雙沒有任何情緒的綠眸。
鬼女和山魈在他身旁不斷同他說話逗趣,一陣風吹落花雨,充耳不聞的妖鬼沉默攤開手掌,接住一片柔軟花瓣。
琉玉從姬彧的幽室出來時,白萍汀上前幾步問:
“宮正可有解決之法?”
“沒有,意念游絲旁人極難幹預,更何況是這樣的情況。”
白萍汀打量着少女淡然平靜的側臉,斟酌片刻,道:
“如今四海平定,您即将成為執掌天下的帝主,還請尊後珍重自身,哀過傷身……”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放心好了。”
琉玉望着山櫻樹下的身影,用力地眨了一下眼,暗啞的聲線平和而堅定。
“如果他被太過漫長的記憶吞沒,那就制造新的記憶來填補,一年,五年,十年,百年,總有一日,他會來見我。”
墨麟可以為她走過七百八十五萬個天外天,她也可以一點一點,拼湊出她所深愛的那個妖鬼。
“墨麟。”
少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對一切都毫無反應的妖鬼回過頭來,淡漠的眼珠被她的身影填滿。
她溫暖柔軟的手緩緩扣住他五指。
“我們回家。”
他任由她牽着,高大寬闊的身影亦步亦趨,緊跟在她身後。
又過了三日,前來替琉玉裁剪帝主冕服的女官與南宮鏡陰山澤一同前來,一進門便見書案上攤開了一卷極長的卷軸,正是慕蒼水所書國策。
這卷當初被她嫌棄太長太長的國策,此刻看至最末,才發現裏面每一個字都傾注了慕容滄這一生苦海沉浮。
她出身帝室,深知當年大晁帝室昏聩無能,引天外邪魔入世引發的災難,故而告誡琉玉世族當削,卻不可屠盡,因世族政治雖為平民之蟊賊,亦為帝主獨.裁之悍敵。
她流亡九幽,知曉妖鬼與人族之間差異不小,雖有心相融,但也必将處處摩擦,故而列治理之法二十餘條,以應對一統四海後的沖突。
南宮鏡在她對面坐下道:
“慕容滄屍骨無存,我命人斂了她的舊物,送回她的封地中州天虞,以衣冠冢下葬,其中發現一封遺書,應當是給你的。”
琉玉長睫輕顫,打開遺書,上面只有一排行雲流水的字:
【恨随身死,志以文存】
她其實可以将府內暗室繪成地圖交給方伏藏,但她還是選擇了以凡人之軀,親自走入這場亂局,為的就是要手刃仇敵,了結夙願。
琉玉看着這八個字,熱淚滴落在卷軸邊緣。
“——這個字寫錯了。”
另一邊的陰山澤立在書案旁,看墨麟坐在案前描摹琉玉教他的字。
明明前幾頁寫得沒錯,可不知為何寫到後面,“墨麟”的“麟”變成了“鱗片”的“鱗”。
陰山澤隔空凝炁,牽引着他的手一筆一劃寫。
“麟之趾,振振公子——你的名字,是這個麟。”
阿鱗。
墨麟。
無波無瀾的濕冷綠眸定住,一滴墨滴落在宣紙上,沿着宣紙的紋理緩慢地洇開。
帝主繼位大典的前一日,是九方彰華下葬之日。
自琉玉頒下诏令,除去鐘離氏與九方氏世族譜牒,所有族人改姓鐘氏、方氏之後,那些從前依附九方氏的世族便如猢狲散去,昔日九方氏長公子的喪禮蕭條得幾乎只有自家人祭奠。
琉玉帶了朝鳶朝暝二人低調前來。
“這是他從前送給我的東西,今日物歸原主,也算了結一樁怨恨。”
一身素衣的妙儀接過匣子,紅腫的眼望着琉玉道:
“多謝。”
琉玉知道她謝的不是這個。
新朝建立,政敵當誅,但琉玉留了九方少庚一命,只廢他炁海,與其他大部分的族人一樣流放妖鬼長城邊境,耕種服役五十年。
這已經比妙儀預想的情況要好。
五十年對凡人漫長,但九方少庚就算被廢炁海,也可以重新修煉,雖然艱難,但至少保住了性命,而不是像大哥那樣身死魂消。
妙儀借着打開匣子的動作遮掩淚水,打開後發現,這匣中之物竟然是一堆詩箋。
“明日又到花朝節。”
一只修長的手握着一張薄薄紙片,放進了琉玉的匣子。
清瘦一圈的鐘離靈沼轉過頭對琉玉道:
“明日我便要随鐘離氏族人流放,謝你能讓我最後再與我母親告個別。”
和九方少庚不同,因當日神臯宮她救下陰山澤,琉玉按照承諾,不殺她,不廢她炁海,流放妖鬼長城二十年可歸。
琉玉不置可否,只是拿起她放入匣子的紙片笑了笑:
“本來收拾他的遺物的時候還有些感慨,怎麽你也有?”
“陳年舊事而已。”
鐘離靈沼淡聲道:
“就在你入學宮的第一年,估計是見我敗于你劍下怕我對你不利才安慰我,當時略有感動,但随後就見他轉頭傾慕于你,你這人,處處都要同我作對,叫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難怪從前靈雍學宮內那麽多世族公子,鐘離靈沼只與九方彰華略說幾句話。
然而琉玉随手打開一看,目光卻凝住一剎。
【一時勝負非一世勝負,再從頭,候君劍鳴】
這不是九方彰華所寫。
久遠的回憶紛至疊來,琉玉想起初入靈雍學宮,尚未與鐘離靈沼結下仇怨時,她第一次正式擊敗鐘離靈沼,怕她被打擊得太狠,從此少了個勉強能做她對手的同齡人而寫。
因為不想讓鐘離靈沼知道是她所寫,還特意讓九方彰華用左手代筆,替她藏進了鐘離靈沼的書袋內。
她竟因為這個對九方彰華有過好感,又心生厭惡。
世事真是捉弄人啊。
回到家中,琉玉将此事告訴了墨麟。
“……若不是想着她都要去種二十年的地有些可憐,我一定當面拆穿這件事,讓她後半生一想起這件事就尴尬得想找地縫鑽。”
內室燭火幽微,帳內暗香浮動。
琉玉借着那一點昏黃的光看着枕邊阖目而眠的夫君,眼底那層淺淺的笑意漸漸消退,霧蒙蒙地閃着細碎光芒。
“明日就是花朝節,也是我成為帝主之日。”
“這一日的男子都會給心上人送詩箋,可沒有人敢給帝主送,你再不醒來,我豈不是一頁詩箋都收不到了?”
衣桁上披搭着兩套流光溢彩的冕服。
一件為新朝的帝主而備。
另一件為新朝尊主而備。
二君并治,不分高低,人族與妖鬼亦如二君,不再有法理上的貴賤之分。
玉京十二世族仍存十家,但神州河山盡歸帝室重整,靈雍學宮不再是仙家世族的後花園。
公諸于世的各家秘術會分別建起不同的仙道院,院長暫由擅長此秘術的世族子擔任,但選拔學子不得按門第取舍,而以科試考核。
身為丞相的南宮鏡和姬彧一力推行此事,陰山岐也似乎在九幽鬼道院的錘煉中得到幾分趣味,打算入陰山氏仙道院做個尋常教習。
除此之外,方伏藏、相裏華蓮、陰蘭若與十二傩神等等,明日之後也将各得官職,共治天下。
邺朝承平元年,自明日始。
琉玉挪了挪,輕靠着身旁人的肩頭,枕着濕漉漉的枕頭入眠。
夢裏她走在神臯宮的宮道上,身披冕服,少帝手捧神州玉玺行禪讓之禮,與群臣迎天下共主。
而琉玉卻沒去看那些山呼海嘯的叩拜聲,只朝身旁緊握着她的玄衣妖鬼望去。
他也朝她微微側目,日光映在他深邃英俊的輪廓上,他動了動唇——
窗棂被一陣疾風吹開。
盛放的山櫻花吹落花瓣如雨,輕落在榻上少女的眼睫上。
琉玉從沉沉睡夢中醒來,下意識翻過身,卻發現今日的自己并未如往常那樣在墨麟的懷抱中醒來。
她陡然清醒,立刻匆匆下床去尋,擔心是墨麟的情況變得更差。
卻在經過窗邊時突然停下腳步。
——綴滿山櫻的枝頭,懸着一頁淡金色的詩箋。
琉玉怔怔走近,一時腦海中無數猜測翻湧,想要摘下,卻又怕不是她想的那個人所寫,剛剛生出的期待頃刻化為烏有。
踟蹰不前時,那頁詩箋從枝頭飄然落在窗棂邊。
琉玉終于看清了上面那些與陰山澤頗為相似的字跡。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
淚眼朦胧之中,那道身影穿過花雨而來,寬大的手掌捧住她的臉,粗粝指腹輕輕擦掉她臉上斑駁淚痕。
“……你翻了多久的書啊。”
墨麟凝望着她仿佛流不盡的眼淚,心髒泛起酸楚又刺痛的熾熱愛意。
“很久。”
他眸光缱绻地描摹她的眉眼。
“看見你在樹上摘下九方彰華寫給你的詩箋那年,我翻了很多很多的詩集,才從裏面挑揀出這一句,想來年挂在你窗邊,卻一直未能如願。”
她的夫君不會說動聽的情話,不會寫華美的詩句。
就連抄一句情詩,都要在詩集裏翻來覆去地花上那麽久的時間。
他拙劣地學着表達愛意,為這一日,或許已經在心底預演了千萬次。
但沒關系。
“會如願的。”
那個他藏在心底偷偷喜歡了許多年的少女踮起腳,輕輕吻上他的唇,明媚春光中,她近在咫尺的眼被他所占據,盈滿驕傲又篤然的笑意。
“墨麟,我會讓你餘生,都如願以償。”
遲到百年的愛意将他擁入懷中。
從此以後,再無遺憾與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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