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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九方少庚從劇痛中恢複神智時, 恍惚以為自己已經深處地獄。
若不是地獄,他怎會置身于這樣山崩地裂的滔天熾火中。
“……他怎麽……這怎麽可能……”
滿面污血的他被妙儀勉強扶坐起來,他看着頭頂勢均力敵的對手, 瞳仁微微顫動,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一次見到這只傀将時,九方少庚親眼看到鐘離老太太已經修好了這只傀将。
聽命調動時, 他掀起的強橫炁浪只有大宗師才能擁有, 而周身散發的黑色異火則更加詭谲奇異, 與妖鬼墨麟的無量鬼火有相似之處, 但卻比無量鬼火更加強大。
——天地生機, 凡它沾染之物, 都将盡歸灰燼。
九方少庚一直認定,這兩人若是對上,妖鬼墨麟必将毫無還手之力。
可現在這是怎麽一回事?
為何這二者對峙,一時間竟難分高下, 那本該瞬間撲滅無量鬼火的黑色異火, 竟然并沒有完全發揮出那日在演武場上見識到的力量,就像是——
像是被克制。
妖鬼墨麟與傀将,為何會彼此相克?
一塊寫着潦草字跡的紙板被遞到了九方少庚面前:
【投降吧二哥, 我們投降吧!】
他猛地扭頭看向眼眶盈淚的妙儀, 她的身軀不住顫抖, 本性與立場不斷撕扯着她, 那根緊繃的弦在方才墨麟替他們擋住傀将的黑火時徹底崩斷。
【這傀将剛剛的攻擊不是沖墨麟一個人來的!它是想将我們和陰山氏和九幽妖鬼通通殺光!大哥至今未能拿到牽機傀杖, 說明父親對我們早有提防!】
【我去求琉玉, 只要我們現在放棄, 現在投降,陰山氏不會趕盡殺絕, 我們與陰山氏此刻聯手一起對付傀将,方有一線生機】
九方少庚背後被火燎傷的疤痕痛得他額頭大顆汗水滴落,然而他卻根本無暇顧及。
“你在做什麽春秋大夢!争霸天下,勝則萬人之上,敗則屍骨無存,妙儀,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嗎!?”
炁流卷起的狂風吹亂妙儀的烏發。
生于世族,她當然明白這樣的道理。
只是到了此時此刻,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為何而戰。
什麽神州帝主,什麽天下一統,她根本從不關心從不在意!
如果争權奪勢能讓她與兄長平安團圓,哪怕拼上這條命,哪怕與昔日好友反目,她也絕不退卻。
但若是為了權勢地位,反過來要她将兄長置于險境,她寧可不做什麽世族貴女,也絕不為了那些浮名浮利而放棄兄長!
冷汗津津的九方少庚正欲起身,重振旗鼓,卻不料一個從沒提防過的身影祭出捆仙繩,瞬間将他五花大綁。
“妙儀!”
他身負重傷,一時掙紮不開,難以置信地看向神色凜然的妙儀。
“琉玉——”
遠處的金裳少女回過頭來。
妙儀自修行天憲術式後,從未有過如此放聲大喊的時候,此刻她聲音沙啞,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吐出一口胸中郁氣。
“若我做九方氏家主,率阖族歸順于陰山氏和九幽,你可否……可否放我大哥和二哥一條生路?”
斷壁殘垣中,九方氏一片嘩然。
正與九方氏修者交戰的山魈聞聲回頭,他身旁的攬諸嗤了一聲。
“這九方氏的人也真是靈活,自己占上風時對我們喊打喊殺,眼看這傀将要連他們一塊殺,又讓和尊後交好的三小姐站出來求和,真是好事都讓他們家占盡了,尊後可千萬不能……”
“好。”
琉玉手握玉劍,眉目沉沉。
“我答應你。”
“三小姐不可!”九方氏頓時有人提出抗議,“這只是陰山琉玉的權宜之計而已,什麽生路,若是軟禁一生這算什麽生路……”
琉玉才不是這種人!
她與她或許立場相悖,但這等生死關頭,琉玉若有什麽附加條件絕不會藏着掖着,她既然答應得如此幹脆,就絕不會耍什麽心機!
妙儀的心底終于生出幾分欣喜。
只要她掌控九方氏,她就不必與琉玉為敵,也不必讓九方氏的修者枉死,二哥的性命也能得以保全,不會死在這場混戰中。
只要她……
邁出半步的少女腳步一頓。
她眉頭緊蹙,擡手撫上自己的喉嚨,眼中緩緩露出驚恐神色。
“天憲·七之式·龍吟虎嘯——歸一!”
這不是她想說的話,她的聲帶自己發出了聲音!
妙儀的術式蕩開強勁炁流,擊穿了熊熊燃燒的無量鬼火,倏然籠罩在半空中那道烏發玄衣的身影上,原本洶湧釋出的無量鬼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歸零,在傀将的攻擊之下重重墜落在地!
琉玉幾乎心髒停跳,立刻就要沖到他身邊,卻聽墨麟大喝一聲:
“別過來!”
這傀将的黑色異火唯有他可抵擋,其餘任何人,就算在場的是大宗師,這傀将的黑色異火稍費些功夫也能沖開對方的炁盾。
墨麟嘔出大口鮮血,緩緩看向臉色蒼白的妙儀,沉聲道:
“……她被人操控了。”
妙儀也立刻急寫:【我的聲音不受我的控制了!】
琉玉瞳孔驟縮。
若真如妙儀所言,她的天憲術式是九方潛從先祖身上剝離下來的,那麽九方潛有辦法操控妙儀也不是沒可能。
“跑!妙儀!跑得越遠越好!”
她厲聲道。
妙儀也反應過來,九方潛能控制她的聲帶,卻無法控制她的思維和行動,她只要跑遠一些,就不會再受九方潛所控助纣為虐。
然而剛飛身躍出數丈,她忽而渾身僵硬,如被射中的鳥雀落地。
琉玉看向瞳色變藍的九方少庚。
曜變天目,血控術。
不只是妙儀,就連九方少庚也受九方潛所控。
與琉玉四目相對之際,九方少庚也意識到了這件事,心底一片駭然緩緩擴散來開。
“都散開!讓陰山琉玉過來,長兄已經去了九方潛的暗室,只要九方潛肉身一死,無論是術式還是傀将必定都會失效,我告訴你暗室的位置,你可派人——”
“他不在你知道的暗室。”
妖鬼開道,琉玉穿過九方氏修者的重圍,一把揪住被捆仙繩縛住的少年。
眼下半寸的傷痕淌着血,從她臉頰劃過,像是一滴血淚。
“我的人或許知道九方潛真正的藏身之處,但需要你長兄的配合,現在,立刻給你長兄傳訊,妙儀被九方潛所控,我和她的約定不能生效,如若你長兄不肯配合,我一定,一定會将你五馬分屍。”
-
地下暗道內,幕僚望着那邊正努力破開玄鐵門機關的小姑娘,耳畔是機關炁陣中飛馳而過的箭矢破空聲,他們的死士在不斷倒下。
九方彰華低頭握緊了掌中玉簡。
少庚……妙儀……
“長公子!救不得啊!”
幕僚恨鐵不成鋼地低語:
“成大事者必當有所舍棄,昔日天外邪魔肆虐大晁追殺天下大能,九方氏阖族逃亡之際,您父親不也舍棄了發妻,才為九方氏全族争取了一線生機嗎?”
“是啊,”另一名幕僚也勸道,“現在正是削弱陰山氏和九幽妖鬼最佳的時機,我等在此保存力量,待家主操縱傀将平定眼前危機之後,再進去除掉家主也不遲,長公子,再等等,莫要上了陰山氏這些賊人的當啊!”
周遭炁箭密集,方伏藏不得不護着慕蒼水與九方氏的人待在同一個包圍圈內。
聽見幕僚們所說的話,慕蒼水的視線在九方彰華的臉上逡巡。
“真像啊。”
玉容冰冷的青年緩緩擡起頭。
“你真是與你父親最像的一個孩子,他對你如此不喜,除了你無法修行九方家兵道術外,恐怕也有這個原因吧。”
因為知曉自己的陰暗卑鄙,所以在自己的兒子身上見到這層影子後,才會忌憚,才會排斥。
九方彰華眼皮跳了跳,瞳仁烏沉。
“你到底是什麽人?”
慕蒼水的目光落在厚重的玄鐵門上,輕聲道:
“只是一個為了複仇而茍活至今的失敗者而已。”
門鎖機關發出一聲清脆咔噠聲。
月娘在陰山氏修者的保護下後退兩步,昂頭看着玄鐵門上展開繁複的金色紋路,每一道紋路都是印刻上去的凹槽,而紋路彙聚的中央,是一塊小小的取血石。
唯有九方潛的血能夠開啓這道門。
——不過這取血石倒也不能做到如此精準,所以,與九方潛相近的血親理論上也能開啓玄鐵門。
方伏藏抽刀出鞘,沉眉而視:
“長公子是自己去,還是想讓我們請你過去?”
幕僚怒聲道:“方氏叛徒,豈敢威脅本宗嫡系的長公子!”
他們這邊有八名八境修者,真硬碰硬,陰山氏的這些人未必就是對手!
不知是不是在琉玉身邊待久了,從前方伏藏聽這話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但如今再聽,卻只覺得刺耳無比。
“長公子,”方伏藏五指緊扣刀柄,微微弓起的身軀蓄勢待發,“你的答案呢?”
思緒如一場狂亂的風暴。
幕僚和慕蒼水的話語在他腦海中糾纏撕扯,最終壓過這些聲音的,是琉玉字字錐心的剖析。
——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來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這些事的人是誰嗎?
——一個你瞧不起的妖鬼,卻你是真正想成為的樣子,九方彰華,你活得就像個笑話。
胸口氣息再度紊亂,九方彰華阖目深深吸了一口氣。
“讓開。”
“長公子!”
“都給我讓開!”
玉劍劃破掌心,血液融于取血石時,他似乎仍然能聽到琉玉和慕蒼水的聲音在他耳畔回響。
他不會放棄少庚和妙儀。
他和九方潛絕不一樣。
月娘擦了擦臉上的汗,驚喜道:“開了!這門開了!”
“退後些,”方伏藏拽了一把月娘,“這裏面不知還有多少機關,別高興得太早。”
“沒有了。”
慕蒼水的身影越過衆人,腳步沉穩地邁向玄鐵門後的內室。
“堅硬的外殼是為了保護脆弱的內部,放出意念游絲操控傀将,又要同時控制少庚和妙儀二人,再強大的人也不可能能在這種情況下保護好肉身本體。”
“所以,你不會讓自己的肉身存放在一個有重重機關的環境下,否則地面動靜太大,牽動機關失控,豈不是自己殺了自己?”
慕蒼水在那道黑影面前跪坐,端起案幾上餘溫仍在的茶盞嗅了嗅。
“我說得對嗎……九方潛。”
暗室只有一盞微弱燭光,空氣渾濁的地下暗室屏蔽了地面上的一切聲響,沉悶壓抑的死氣充盈其中,仿佛一個暗無天日的棺椁。
黑影略動了動眼珠。
微弱的燭火讓九方潛無法将來者的容貌看得太清,但他的眼神如暗夜中的鷹隼,急不可待地想要在昏暗光線中看清此人真容。
不該有人能知曉這處地底暗室。
護衛的修者在最外圍,通往此處的暗道盡是殺機四伏的機關,沉重厚實的玄鐵門更是只有他和血親才能開啓,想要滿足這些條件抵達這裏,本該是絕無可能之事。
“你……是誰……”
九方潛放出了太多的意念游絲,地上的傀将在他操控下所向披靡,但藏于此處的肉身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不僅一動不能動,甚至只能發出含糊的字眼。
他脖頸青筋暴起,五指叩着桌案,雙目圓睜:
“慕容滄!是你嗎!”
能找到這裏,能清楚的知曉九方氏府邸機密的人,除了當初在九方氏和鐘離氏之間牽線,親自督建了此處宅邸的慕容滄以外,世間再無第二人有此本領!
慕容滄垂眸點燃另外兩枝燭臺,昏黃燈火映亮她刻滿風霜皺紋的容顏,她道:
“本以為我容顏不再,而你卻還風華正盛,見了面難免讓人覺得心煩,沒想到真正再見時,你也是一副失敗者的狼狽模樣,倒叫人欣慰不少。”
寂靜暗室隐約傳來地面上的微微震顫。
動靜能傳到此處,上面的戰況想必激烈得難以想象。
“看來沒有與你敘舊的時間了。”
九方潛無法接受,不敢相信。
他顫動的瞳仁緊鎖在眼前之人的面龐上,面目全非的滄桑容顏上唯有那雙眼澄明如初,與九方潛當年大婚之夜揭開蓋頭時見到的那雙眼一模一樣。
大晁長公主慕容滄。
當今帝主的姑母,曾于百年前下嫁于九方氏長公子九方潛,卻在魔禍中為救九方氏族人而主動獻祭于天外邪魔。
九方氏一族感念其大恩,将她的牌位放在九方氏宗祠,與歷代家主同受香火,九方潛更是此後百年不娶正妻,所納三名姬妾,只為生出下一代九方氏繼承人。
從生到死,九方潛法理上的妻子只有慕容滄一人。
短短兩息的對視間,這一生跌宕不平從慕容滄的眼底流淌而過。
照夜元年後,獻祭邪魔的女子重得自由,世族稱妖鬼為餘孽,斬盡殺絕,對這些女子暗中也同樣痛下殺手,企圖抹除這段恥辱的歷史。
慕容滄易容改姓,逃出生天,翻過萬水千山,想要尋求這個在世人眼中對她一片情深的夫君的幫助。
卻不想在她抵達之前,就有人冒認了她的身份,想渾水摸魚得到九方氏的庇護。
九方潛親手殺了她。
面目全非的慕容滄躲在暗處,看他親自整理屍首的遺容,親自送她下葬。
九方潛哪裏知道棺椁中的紅顏枯骨并非他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為了求生,服藥令自己的容貌蒼老如八旬老者,才能來到他的身邊。
——生為九方氏之恥,死為九方氏之榮耀,卿卿若是有恨,來生再來尋我報仇吧。
一個曾經替邪魔孕育後代的女子,存在于九方氏一日,就像是在向世人宣告當初九方氏獻妻求生的過往,阖族上下豈能容她?
有許多從邪魔手中生還的女子,便是在這樣的壓力之下絕望自裁。
但慕容滄不會。
什麽恥辱,什麽顏面,活生生的人豈能被世俗的眼光殺死!
曾為邪魔所俘的過往改變不了她是誰,她替邪魔孕育過妖鬼也不能證明她低人一等,活該去死!
她偏要活下來!
她等不了來生,今生今世,便要讓她百年來的怒火與仇恨化作最鋒利的一刀,了結她與九方潛的宿仇!
案幾被掀翻,茶水潑撒一地,曾經少年夫妻,今朝刀劍相向。
寒光一線的匕首倒映出瀕死之人憤怒驚懼的目光,慕容滄平靜如水的面龐上難得一現洶湧波瀾。
她道:
“若是有恨,來生可向我尋仇——九方潛,這句話,這一刀,我還給你。”
九方潛目眦欲裂。
他藏于九方氏府邸,不惜自困百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待他除盡所有對他造成威脅的敵人之後,能夠登臨帝臺,掌天下生殺大權,再無人能夠如當初的天外邪魔那樣能随意碾殺他如碾死一只螞蟻。
他可以死于強者角鬥,可以死于皇圖霸業。
但怎能死在這個陰暗地底,死在不見天日的暗室,死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手中!
他離大業将成,重見天日只差一步!
注入傀杖的意念游絲猛然收束,九方潛想要讓身體重新動起來。
但意念游絲豈是說放就放,說收就收之物,任憑他用盡渾身解數,當初耗費數個時辰才成功融入傀杖的意念游絲仍然只能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收束。慢得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匕首靠近。
平日彈指就能擊殺的孱弱女子,此刻卻讓九方潛像個渾身癱瘓的糟老頭一般,哪怕她的每一個動作在他眼中都慢得不堪一擊,他也只能看着這個本該早已死去的發妻一點點扼住他的性命。
慕!容!滄!!!
他的所有籌謀,所有野心,竟會毀在她的手中!!
匕首刺入九方潛胸膛的一瞬。
九方彰華與方伏藏同時而動,欲奪他緊握在手中的牽機傀杖。
慕容滄卻覺察到什麽,猛然回頭對方伏藏和月娘道:
“跑!”
牽機傀杖從半空中擲來。
慕容滄并無修為,但這一擲用盡她渾身力量。
月娘放出血網從九方彰華手邊千鈞一發奪下,還想将慕容滄一并救下來。
然而身後卻傳來方伏藏毫不遲疑地一道抓力,陰山氏還有九方氏的修者幾乎在同一時間掉頭擠出狹小甬道。
即便如此,當身後響起巨大爆炸聲之時,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身後九境修者自爆炁核的沖擊瞬時重傷!
空氣重新流通,被沖上地面的方伏藏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嘔出一口鮮血。
月娘從他懷裏探出頭來,瘋狂捶打方伏藏的肩大喊:
“傀杖!傀杖被九方彰華奪走了!!”
半晌沒等到回應,月娘扭頭一看,方伏藏已經閉上了眼。
還好,還有一口氣。
……可慕婆婆還沒出來。
月娘慌忙扒拉着碎石,直到碎石劃破手指才意識到:
連方伏藏一個八境修者都在方才的自爆中重傷,身為凡人的慕婆婆怎麽可能有生還的可能?
她死了。
月娘怔愣了好一會兒,又下意識地看向暈厥的方伏藏。
片刻的呆滞後,月娘立刻從廢墟中爬起來,她回頭,立刻确認餘下生還的陰山氏修者。
“你們留在這裏保護師父,我去抓九方彰華!”
絕不能讓他奪走牽機傀杖。
這是小姐的命令。
硝煙在夜色中漂浮,零星可見逃難的家仆,九方彰華與他們擦肩而過,跌跌撞撞向仍在激戰中的方向蹒跚走去。
仿佛看到了今日人間大劫,天上竟懸着一輪詭谲紅月。
耳邊殘留着爆炸時的劇痛和嗡鳴,鮮血順着耳垂滴落在他褴褛衣衫上,玉劍已碎,他握着一只劍簪,想要凝出一把新劍,但受到重擊的炁海卻一時無法順暢運轉。
傀杖在他手中,只要他将意念游絲分入傀杖,就能操縱那只傀将。
不管是少庚妙儀,還是九方氏,他都能護下來。
他會……會證明給琉玉看……
“超心冶煉·九之式·血縛。”
九方彰華只覺腳腕處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牽絆,下一刻便重重摔倒在地。
手中金色的牽機傀杖滾到了月娘腳邊。
氣喘籲籲的小姑娘撿起來就跑,絲毫不敢多做停留。
跌倒的青年撐地而起,矜貴淡漠的世族子仿佛褪去了一身文雅皮囊,被純粹的本能驅動着,揮劍朝月娘直刺而去。
血網鋪天蓋地,将周遭樹木粉碎成木屑。
那道渾身浴血的身影卻好似失去痛覺,眸色晦暗地緊盯着月娘,玉劍碎裂又重凝一把,直勾勾地凝視着,像是深淵裏的扭曲的怪物。
月娘雖修得《仙工開物》,但炁海有限,血液也有限,不多時便臉色慘白,頭暈目眩。
九方彰華就在此刻欲斬落她的頭顱。
清冽劍光在一息間幻化出數十道劍痕,如流風回雪,風雅而強勢,那劍招與九方彰華同出一脈,卻比遠比他娴熟強大,更得雅劍精髓。
倒下的九方彰華瞥見了一截紅色衣角。
“師……父……”
陰山澤回過身,朝月娘攤開手掌,淺笑着道:
“交給我吧。”
月娘怔然看着突兀出現在此地的紅衣青年,頭頂詭谲紅月照徹玉京,照亮這處暗香缭繞的梅林,青年仙姿玉質的容顏在月影斑駁中漂亮得恍若天上仙人。
這是小姐的父親。
遲疑片刻,月娘将牽機傀杖交給了他。
拿到傀杖的陰山澤朝琉玉他們所在的方向擡腳走去。
“……師……父……師父!師父!”
九方彰華忽而暴起,陰山澤的劍技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見骨的傷痕,再加上方才九方潛自爆時他距離太近,五髒六腑都被震傷,此刻一張口,血流如泉湧。
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
“您就這樣走了嗎!責罵我也好,要殺我也好!您真的沒有任何話要對我說嗎!”
陰山澤的腳步未有片刻停留,仍然朝前方不遠處而去。
失去了九方潛的意念游絲,傀将暫時停止了動作,廢墟之上,四處都是燒焦的、或是被抽幹生機的屍骸。
仿佛永不熄滅的無量鬼火包裹着傀将,試圖融化他體內嵌入的昆吾鐵。
和強橫的火勢相反,墨麟的臉色蒼白得吓人。
月娘喊了一聲小姐,琉玉循聲望了過來,緊蹙的眉頭松了一下。
“爹爹?”
九方彰華卻望着陰山澤的背影,火光電石間想到了什麽,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如弦,大喊:
“琉玉!他不是師父!!”
話音響起的同時,琉玉感受到周遭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滞。
下一刻,空氣重新湧動,伴随着清冽如流泉的劍光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即便琉玉有所準備,也仍然在這一劍下被逼得只能倉皇應對,狼狽側翻倒地。
琉玉迅速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朝她攻來的陰山澤。
僅憑這一劍她也能分辨出,眼前此人不是旁人易容,就是陰山澤本尊。
——但已經被什麽人控制了。
琉玉猛然扭頭看向月娘:
“發生什麽了?九方潛沒死嗎!”
月娘也一頭霧水,不明白為何事情會變成這樣。
“死、死了啊!我親眼看着他死的!師父也看見了!怎麽會沒死!”
……竟不是九方潛控制了爹爹!
手中玉劍在碎石中拖出一條劍痕,紅月下的世族公子緩步走來,步伐從容不迫,然而擡起頭時,只見他七竅淌血,唇淡得沒有半分血色。
束魂。
琉玉眼瞳顫動,巨大的恐懼籠上心頭。
束魂仍在,爹爹卻被人強行操控,這樣拖延下去的結果只有一個——
恰在此刻,玉簡閃動,是申屠襄傳來的訊息。
【小姐,鐘離玄素已于邙山自裁,臨死前留一封遺書,陳情傀将之事乃受人脅迫,不得已為之,希望以一個名字,一個秘密,換陰山氏留她孫女鐘離靈沼一命】
琉玉緩緩擡起頭來,直視着眼前的身影。
前世今生盤桓不散的迷霧在此刻褪盡,她穿過詭谲人心,終于看到了那個真相。
“……少帝,慕容熾。”
在極度震撼之下,琉玉被這個真相荒謬得生出笑意。
“竟然是你。”
前世她逃亡路上,有兩次被仙家世族逼到走投無路之境,都是靠着少帝所派的玄武蟬脫身,所以琉玉一直不假思索,認定少帝慕容熾一定是站在陰山氏這邊。
但她忽略了一點。
慕容熾能在世族的重重把控之中,還能利用流民建立起一支屬于自己的軍隊,他就不會是一個庸碌無為、只憑感情行事的傀儡。
前世他救下她,真的只是因為南宮鏡如師如母的教養他長大,扶持他登上帝位嗎?這一世,鐘離氏覆滅後,常侍濮協接走了鐘離靈沼。
不正如前世陰山氏覆滅後,玄武蟬屢次救下她?
根本不是為了什麽情義。
慕容熾是不想餘下世族一家獨大,想留下一枚火種,無論這枚火種能掙紮多久,都是在拖延其他世族一家獨大的時機。
“琉玉姐姐,好久不見。”
對面的“陰山澤”徐徐綻開一個笑容。
“上一次見到你,還是在仙魁游街之時呢,本以為你嫁去九幽後會偃旗息鼓一陣,沒想到,你竟然不動聲色地以‘即墨瑰’之名組建起如此龐大的勢力,竟真就這樣登堂入室,成了世族認可的座上賓,這一出戲,演得真是叫人驚嘆。”
透過陰山澤的眼,那道從遙遠的中州王畿投來的目光,落在她和旁邊的墨麟身上。
“真好啊……真羨慕你啊……背靠世家大族,天賦異禀,修行一日千裏,從仙都玉京到北荒九幽,相裏氏、申屠氏、鐘離氏,天下對你而言,仿佛唾手可得,孤很好奇,你這樣的人,是不是根本不會有什麽煩惱?”
琉玉蒼白面龐彎出一個譏笑:
“這話不該從大晁帝主的口中說出來,你是神州之主,天下百姓都瞻仰你,世族王爵都争奪你的位置,你才是那個世人眼中沒有煩惱的人。”
慕容熾的笑意緩緩褪去。
“孤聽得出你是在嘲諷孤。”
沒等琉玉開口,他又道:
“也聽得出,你是想拖延時間,是想等南宮鏡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敵軍之後,就調遣部曲去神臯宮殺孤嗎?”
他用陰山澤的面容做出陰山澤絕不會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過于天真的笑意在這張臉上只有詭異的違和感。
修長如玉的手指轉動着掌中傀杖,他輕笑着道:
“沒用的,無論是陰山澤,還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只這兩樣,就算有千軍萬馬,你們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熾擡頭眺望着身旁肅立的巨型傀将。
也不知道鐘離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這等偉大的機巧,簡直強大得不可思議。
陰山澤七竅仍在淌血,但慕容熾并不在乎,對他來說,這只是一副用來脅迫陰山氏的皮囊,只要陰山琉玉和南宮鏡有任何輕舉妄動,他都可以以此來威脅她們。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脅迫,尤其是用她的至親之人來脅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陰山澤生死一線之際,她竟仍然束手無策,毫無辦法。
她手裏握着劍。
可這把劍無法指向她的敵人,只能指向此生對她最重要的兩個人。
“為什麽要這麽做!”
本已經離開九方氏府邸的檀寧匆匆折返,在看到陰山澤的第一眼,檀寧就知道方才朝鳶的消息并非作僞。
她努力掙脫朝暝的束縛,沖着慕容熾的方向大喊:
“是母親牽着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臺,坐上大晁帝主的寶座,帝室沒有錢,是陰山氏出資養着你們,那些世族對你的位置虎視眈眈,要不是南宮舅舅護衛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殺多少次!你為何要這麽對陰山氏!”
慕容熾朝檀寧的方向輕飄飄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湧動着純粹的惡意與厭惡。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孤能繼位,難道要叩謝你陰山氏嗎!帝室國庫空蕩,是因為你們這些世族掠地占城,讓整個帝室無稅可收!至于暗殺,哈,陰山氏族人衆多,你以為暗殺孤的就沒有陰山氏的人嗎!孤若是不佯裝乖順無能地長大,你們就要像殺掉孤的父親那樣,堂而皇之地殺掉一個帝主,是嗎!?”
照夜元年至今雖未改年號,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熾之前,世族傾軋,鬥争頻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時間都極短暫,慕容熾的父親更是被當時如日中天的相裏如羅的家臣當街射殺。
堂堂帝主,被一無名小卒當街射殺,事後卻只誅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謀相裏如羅的罪名。
誰見過這樣窩囊的帝室?
五歲的慕容熾自從被南宮鏡牽着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這些手握秘術的仙家世族的。
寧做世族仆,不為天子臣,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實權的世族子?
慕容熾真心實意地羨慕這些投身世族之家的名門貴胄。
但他沒有機會換個身份。
他只能在這個位置上蟄伏,掙紮,替自己掙一條生路。
然而對面卻響起一聲嗤笑。
“你們這些人,真的,真的很會替自己的野心尋找借口。”
蒙着淚光的眼銳利得像是能直剖人心,琉玉直視着慕容熾的眼,定定逼問:
“若無陰山氏庇護,當年你父死後你就已經被争奪帝位的宗室子暗殺了,豈有你今日一邊享用錦衣玉食一邊來譴責陰山氏的餘地!”
“我母親把控王畿,掌握朝局,固然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才華報複,但她待你可有任何不恭之處?可有任何不臣之心?她将自己視為帝師,将你當成她要侍奉的帝主,傳授你帝王之術,希望與你君臣同心,平定亂世,而你想要的是什麽?你想做這個帝主,是為了天下萬民,還是為了淩駕在天下萬民之上?”
琉玉終于明白了為何前世陰山氏倒得如此之快,為何南宮曜會輕而易舉死在中州王畿。
慕容熾殺不了世族。
但帝主卻殺得了他的臣子。
南宮鏡在她口中得知前世之變時,或許就已經隐約猜到了這個可能,所以才會命南宮曜撤出王畿,為的就是誘導一直沉在水面下的那個人現身。
卻沒想到他的手段比南宮鏡預料得要更狠毒。
竟然會操控陰山澤,還在關鍵時刻以鐘離靈沼為質,掌控了天甲三十一。
前世慕容熾與九方潛合作,除掉了陰山氏,又暗中扶持她與九方氏鬥争,最終引來妖鬼墨麟摧毀了整個九方氏。
他藏于幕後,不費吹灰之力,毀掉了兩大世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世人皆以為端坐王畿的那個傀儡帝主是世族掌中的蟬,卻不想這只蟬以孱弱之軀,藏着玄武之心。
此刻,聽了琉玉這番話的慕容熾陡然變色,仿佛要發洩自己這些年來的壓抑苦悶,他怒喝:
“帝主本就淩駕衆生之上,什麽世族,什麽妖鬼,都該是匍匐于帝主腳下的臣子,爾等以下犯上,孤殺你們,天經地義!”
“天甲三十一,殺了他們!”
早已注入傀杖中的意識游絲操控着牽機傀杖,令方才沉睡良久的傀将再度釋出恐怖的黑色異火。
無論是九方氏的人,還是陰山氏的人,乃至于在場的無數妖鬼。
見此情形,都發自內心地生出一股濃烈的絕望。
這樣的力量,已絕非凡人能夠戰勝。
氣若游絲的九方彰華躺在妙儀懷中,胸中擠出一陣低笑。
沒什麽不好的。
都随他一道赴死吧,獨他一人或許畏懼,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處,也并不可怕。
九方彰華的視線朝那個玄衣妖鬼望去。
沒有什麽妖鬼墨麟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也束手無策,他也一樣救不了自己的心愛之人,他和自己一樣——
“月娘。”
墨麟在傀将掀起的狂風中看向躲在琉玉身後的小姑娘。
“這傀将聽從慕容熾的操控,是因為他的意念游絲壓過了傀将的意念游絲,那如果這傀将的意念游絲增強,是否就能奪回它的控制權?”
驟然被考校的月娘擡起呆滞的臉: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不是同一人的意念游絲怎能融合?而且,牽機傀杖啓動,傀将身上的護心鏡關閉,你無法從這個通道放入意念游絲啊……”
“那內部呢?”
風暴中,那雙綠眸有不可摧折的鎮定之力。
“從內部,是否有辦法探入?”
月娘從沒想過這種辦法,但墨麟這麽一說,她眼前一亮:
“當然可以!特別可以!可就算兩個人的意念游絲能夠融合,記憶和思維必定會彼此交融,這個邪魔煉成的傀将,意念游絲不會是什麽好東西,你真的要這麽做嗎?”
“你想做什麽?”琉玉眼中懸着将落未落的眼淚,死死攥住墨麟的腕骨,“不管你想做什麽,都不可以。”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只傀将的意念游絲有什麽。除了前世的記憶,還有那消磨了前世墨麟所有意識的漫長時光。
二者交融,到底誰吞噬誰,保留下來的又是什麽,沒有人能預料到。
最壞的可能性,就是墨麟也會變成她在識海中最後看到的那個他——
無知無覺。
除了保護她的執念以外,什麽也剩不下。
“相信我。”
兩人皆滿身傷痕,他執起琉玉阻攔他的那只手,凝望着她的眼吻上指尖。
“只要是為了回來見你,我萬敵難侵。”
輕柔的尾音剛剛落下,一陣轟然炁流毫無征兆地推開琉玉。
“墨麟!!!”
在慕容熾和九方彰華錯愕不已的目光中,那道鬼氣森森的身影竟然将他的無量鬼火凝聚成一層盔甲,如流星轟然砸向傀将的腹部,生生在邪魔的皮囊上剖出一道裂痕,又在這道裂痕消失之前整個人主動被它吞沒!
九方彰華氣血翻湧,瞠目而視。
他竟然——
為了陰山氏,為了琉玉,他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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