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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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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3 章

    墨麟是最先發現九方彰華守在門外的那個人。

    發現的一瞬間, 他維持了一整夜的好心情消失得一幹二淨。

    這個人在這裏等了多久?

    不會從離開靈雍後就一直等在這裏吧?

    墨麟的目光掃過九方彰華肩頭的落雪。

    明明後退半步就能躲進屋檐下,他卻一定要淋上一身雪,守在此地給人看, 要讓人看他凄凄慘慘, 看他不争不搶……簡直令人作嘔。

    心頭惡念不斷積攢,但墨麟緊攥着琉玉的手指還是極緩慢地松開。

    “雪天路滑。”

    南宮鏡如流泉般的嗓音忽而響起, 落在墨麟耳中。

    “墨麟, 牽緊琉玉, 她今日裙擺太長, 別讓她摔了。”

    墨麟與琉玉同時朝那神色淡然的女子投去視線, 臉上俱是一副難掩訝然之色。

    琉玉旋即反應過來。

    今夜要有大變。

    陰山氏府邸周圍整個裏坊, 所住都是陰山氏家臣,門內門外都在嚴格監視下,她娘不可能不知道今夜九方彰華在此久候,但一路上她卻未提一句。

    說明她娘認為, 不管是即墨瑰的身份還是妖鬼墨麟與陰山氏的關系, 已經沒有隐瞞下去的必要了。

    墨麟也從南宮鏡的這句話中咀嚼出了這個意味。

    原本籠上一層沉郁的面容像是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之下,有什麽洶湧濃烈的情緒翻湧擠壓, 争搶着要撕裂縫隙滿溢而出。

    自下而上的凝視, 像威懾敵人的蛇。

    他動了動唇道:“遵命。”

    本要松開琉玉的手指複而緊握, 十指緊扣, 親密無間。

    那樣的眼神, 簡直像浸透了蛇類毒素一樣。

    臺階上有衣料摩挲的聲音響起。

    枕着石獅子的妙儀在一觸即發的氣氛中醒來。

    【琉玉你回來啦!畫舫好玩嗎!我睡過頭了都沒看到今晚的祥龍焰火!】

    常年用紙板對話的她眨眼便寫好了想說的話。

    只是在看到琉玉與那名妖鬼交疊的雙手時, 妙儀愣了一下, 又沉下臉來提筆揮下幾個大字:

    【不要用碰過別的女人的手去牽琉玉!!!!】

    墨麟只掃了那行字一眼,轉頭看向琉玉。

    九方家究竟是怎麽教這個小女兒的?

    傻子嗎?

    琉玉笑道:“你怎麽在門口睡, 這麽冷。”

    妙儀也不明白為什麽要一定要在門口等,但她到底不好在這裏揭大哥的底,于是只是回答:

    【就是啊好冷好冷,想吃你們家膳夫做的金玉羹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牽起琉玉的另一只手往門內去,九方彰華卻在她身後呵斥一聲:

    “妙儀,你該回去了。”

    妙儀奇怪地回頭望向他。

    九方彰華視線望入府邸深處,被石燈映亮的小徑幽深寂靜,最深處似有妖鬼們推杯換盞的聲音傳來。

    陰山氏府邸對于九方家的人來說已不再安全,妙儀不能進去。

    “雁姨娘還在家裏等你。”

    【娘早就睡啦,她又從來都不守歲】

    大哥在這裏等三個時辰,不就是為了見陰山氏的人嗎?還不惜帶上自己,就怕琉玉不想見他,哪有見到了人就把她丢開的道理?

    妙儀不管那麽多,摸了摸門口大黃的腦袋後便直接鑽進了陰山氏的大門。

    名為誠伯的老仆在門口對妙儀笑道:

    “妙儀小姐好久沒來了,想吃什麽?”

    妙儀低頭唰唰開始點菜。

    “……彰華怎麽來了?”在墨麟背上的陰山澤轉醒,睡了一覺的他酒醒了不少,“今夜阖家團圓,怎麽不在家中陪陪弟弟妹妹?”

    九方彰華看着緩緩落地的陰山澤。

    師父性情随和,無論是對販夫走卒還是王公貴族都是同樣一副笑容,可今日見他,眼中笑意卻比此刻月色還要黯淡幾分。

    “白日在靈雍耽擱太久,備的節禮沒能及時送來,彰便想着親自來一趟。”

    陰山澤腳步不太穩,身上珠玉相撞,脆響聲一路至九方彰華身前。

    “瓊露釀?”

    九方彰華将手中酒壇交給仆役,微笑道:

    “聽聞師父近日身體不适,戒酒數月,彰便将埋在家中梨樹下的瓊露釀啓了出來,瓊露釀有酒香而非酒,師父若實在嘴饞,可飲此釀。”

    潋滟如濃酒的琥珀色眼底映着那壇瓊露釀,蕩起幾分波瀾。

    “埋了十年,的确到了可以啓出來的時候了。”

    “當年與師父在古籍中偶得此釀配方,鑽研數日,方才成功,為此還被父親責罰一頓,認為玩物喪志……若非師父庇護,就不會有這瓊露釀,也不會有今日的彰華。”

    黑色狐裘下探出一只養尊處優的手,陰山澤揭開酒壇,果然聞到醇厚酒香飄入鼻息。

    零星雪花落入酒釀,眨眼消融不見。

    “這些事隔得太久,我都快不記得了。”

    九方彰華儀态端正地見禮,道:

    “對師父或許不值一提,但彰卻不敢忘懷。”

    真的嗎?

    陰山澤眸色深深地望着這個自己親眼看着長大的徒弟。

    如果真的不敢忘懷,哪怕因為立場而不得不對他痛下殺手,前世又為何要對琉玉趕盡殺絕?為何不顧檀寧的意願執意要娶她來鞏固自己的權柄?

    直到現在。

    還要将妙儀,将這壇瓊露釀當做自己的籌碼,來達成自己刺探陰山氏的目的。

    他曾以為彰華也是很喜歡這個家的。

    但現在看來,是他想錯了。

    “再燙一壺青梅酒——不是我喝,給小妙儀的,在外面凍了這麽久,得喝一盞熱酒暖身才行……”

    陰山澤面含淺笑,跨過門檻而入,似乎默許了九方彰華入內。

    跟着陰山澤,一衆仆役親衛魚貫而入,琉玉從他身旁經過時,九方彰華忽而出聲:

    “琉玉。”

    越過他的少女停下腳步。

    “是他逼迫你嗎?”

    琉玉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九方彰華不是個蠢人,但到了這種地步,他還能問出這個問題,還想自欺欺人——他是想聽到什麽樣的答案呢?

    琉玉正欲開口,身旁的妖鬼卻忽然出聲:

    “即便是我強迫她如此,你又當如何?”

    琉玉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你會救她嗎?你想從我這裏奪走她嗎?”

    九方彰華以為他是在挑釁與炫耀,然而烏發垂肩的英俊妖鬼眉眼肅殺,眼底燃燒的卻是更加濃烈的憤怒。

    憤怒?

    他在憤怒什麽?

    九方彰華微微有些錯愕。

    沒了耐心的墨麟沉聲道:“說話。”

    長身玉立的貴公子回過神來,因他如此粗鄙無禮的語調而輕蹙眉頭,唇角禮貌性的笑意也淡去幾分。

    “琉玉絕非任人争奪的物件,九幽尊主,你将琉玉當成什麽了?”

    恍若深淵的瞳仁似是豎了起來,墨麟盯着他的臉,像是剖開這層假面,看清了他的虛僞。

    “你不敢救她,你怕我?”

    九方彰華臉上徹底失去笑意,眼眸淡漠地凝視眼前妖鬼。

    匹夫之怒,難成大器。

    他絕非被人三兩句話譏諷就失了理智的毛頭小子。

    “天下之大,閣下也不過只是九境巅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閣下今日如此狂悖無禮,焉知我九方家沒有對付閣下的手段?”

    琉玉頓時猜到他指的是什麽。

    天甲三十一。

    他不知道那就是前世的墨麟,竟以此來威脅。

    墨麟倏然冷笑,冰冷怒火無聲灼燒:

    “九方家對不對付我,似乎不由你來決定,若我此刻告訴九方潛,我同意與九方家聯手,無論是鐘離氏還是即墨氏,甚至是陰山氏,吞下之後都可以由你我兩家共同瓜分——九方彰華,你要阻攔嗎?你會賭上你的性命去救她嗎?”

    壓迫感極強的視線伴随着咄咄逼人的話語。

    九方彰華未料到他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挑撥他和琉玉,垂在袖中的指節攥緊。

    “我……”

    “你不會。”

    篤定說出這個答案後,眼前妖鬼的神色似乎更加憤怒。

    “你不是喜歡她嗎?為什麽不救她?你與她青梅竹馬,整個仙都玉京的人都知道你們天生一對,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他在血境洄游中看到了琉玉的無助。

    前世柳娘被鐘離嶷所擒,檀寧哀求她向九方彰華秘密去信,寄希望他能看在往日情面上救下柳娘,琉玉無計可施,只能一試。

    那時的九方彰華經過百年經營,已經與九方潛分庭抗禮,在族內有足夠的話語權。

    他可以救下無足輕重的柳娘,但他卻回信給琉玉,給她開出了一個條件。

    他要琉玉自廢炁海,嫁入九方家,交出陰山氏餘下部曲,如此,才肯救柳娘一命。

    琉玉沒有同意,就算她肯同意,陰山氏的家臣,甚至是檀寧都不會允許她放棄陰山氏的血海深仇。

    但九方彰華就這樣,把一件沒有選擇權的事,壓在了琉玉面前。

    他讓琉玉親眼看着柳娘因為她拒絕這個提議而死在她面前,他騙得檀寧背着所有人自投羅網,讓琉玉背負着這種負罪感,前世到死都想救出檀寧來贖罪。

    墨麟從不否認他對九方彰華的嫉妒。

    簪纓世族出身的貴公子有他此生都不會得到的良好教養。

    他能光明正大的走在琉玉的身邊,不會成為她的污點。

    陰山澤視他為義子,書房的門扉邊一道一道,刻的都是九方彰華一年年長大的痕跡。

    墨麟想要的,不想要的,九方彰華都如探囊取物,

    可他卻似乎沒有半點珍惜。

    那些對墨麟而言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被他輕而易舉地踐踏在腳下,到了這個時候,他竟還有臉裝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來挽回。

    陰暗黏膩的情緒在墨麟心頭翻滾,恨意幾乎要吞沒他的理智。

    九方彰華對他不知來由的質問難以理解。

    但琉玉明白。

    她緩慢地回握住墨麟的手。

    “……簡直不知所謂。”

    九方彰華冷瓷般的面容沒有一絲表情,他看向琉玉,道:

    “琉玉,你也是這麽想的嗎?在你眼中,我便是這樣會被權勢地位蒙蔽雙眼的人?你我二人一同長大,我對我父親的恨意,不比你對他的少,你難道真的不明白這麽多年,我為你,為了陰山氏,都做過些什麽嗎?”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笑意很淺。

    “我知道。”

    九方彰華冷若寒霜的眼底似融化幾分。

    她擡手,輕拂去他肩上落雪。

    “我等你來救我……我等着看。”

    緊握着身旁妖鬼的手,琉玉與他肩并着肩,在新歲的第一日跨入了陰山氏的門檻。

    門口衆人散去。

    九方彰華并未跟進去,他擡起頭,看着本該被朝鳶背進去的檀寧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後。

    四下無人,只有仆役守在不遠處。

    九方彰華低頭看着閃爍的玉簡,有訊息一條接一條在這個本該靜谧的夜晚,紛至疊來。

    是戰報。

    從鐘離氏本家所在的裏坊傳來的戰報。

    良久,他望向檀寧:

    “你早就知道了?”

    檀寧看着那張清風朗月的面龐上覆着的一層寒霜,緩緩搖頭道:

    “我也是才發現的……也不知道琉玉怎麽想的,我不信她不知道今日在擎雲臺發生的事,就算再喜歡那個妖鬼,她那樣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怎麽會允許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子走得那麽近?而且……他可是親手殺了南宮曜,那妖鬼到底給琉玉下了什麽蠱?”

    青年兩丸烏潤眼瞳裏漾着冷冽的光。

    “原來你不知道。”

    檀寧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但她沒有糾結這個問題,只道:

    “彰華,你現在回到陰山氏,還來得及,父親心軟,母親表面無情,但只要父親高興,她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你現在收手,不再幫着你父親對付陰山氏,一切還能回到從前那樣。”

    “從前?”

    提及這兩個字,那張從容淡然的面具似乎從九方彰華臉上裂開,他冷笑:

    “寧寧,你真的覺得還能回到從前那樣嗎?而且,你真的覺得,從前就很好嗎?”

    檀寧微微攏起眉頭。

    九方彰華上前幾步,垂眸替她整理被風吹亂的發絲。

    “從前我以為師父和師娘一定會将琉玉許配給我,但為了陰山氏,他們親手扶植起墨麟,甚至願意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他的手中,我以為他們視我為親子,但其實并不是,在他們眼中我仍然是九方家的人,即便我這些年來為了陰山氏的利益而出賣九方氏。”

    檀寧驀然睜大眼:“什麽親手扶植?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無色城本就是師父親手燒的,墨麟也是師父親自選拔出來,為的就是幫那些跟我們沒有半分關系的妖鬼能夠逃脫世族的束縛。”

    炁流悄無聲息蔓延,隔絕了兩人的話語。

    九方彰華眼眸比夜色更暗,但嗓音卻忽而溫和起來。

    “你不知道這些事,并不奇怪,就連我從前對這些傳聞也都不屑一顧,直到今日才敢斷定——師父不會将這些事告訴我們,你知道為什麽嗎?”

    九方彰華凝視着檀寧顫得厲害的眼睫,語調似是嘆息。

    “因為我和你一樣,在陰山氏,我們都是外人。”

    檀寧猛然擡眸:“你胡說!”

    她被陰山氏收養以後,陰山澤南宮鏡待她如同親女,但凡琉玉有的,不會缺了她一份,就算她知道在情感上自己不會比得上琉玉的分量,但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怎麽能這樣說!

    “那你知道即墨瑰就是琉玉這件事嗎?”

    九方彰華輕描淡寫地丢下這句話。

    “你知道南宮曜并沒有死,就在今夜,他正與檀文和一道率領陰山氏的部曲夜襲鐘離氏嗎?”

    檀寧呼吸微微凝滞。

    “這麽看來,或許陰山岐也并沒有死,檀寧,在你為陰山岐和南宮曜之死而難過,在你為了陰山氏敗落而食不下咽,在你因為妖鬼墨麟與即墨瑰關系暧昧而替琉玉打抱不平的時候,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嗎?”

    九方彰華垂眸看着她呆愣的神色,眼底有霧氣漸漸彌漫,他用指腹輕輕拭去濕潤眼淚。

    “他們在笑話你。”

    “只有你将自己當做了陰山氏的人,檀寧,他們從沒有将你當成他們的一份子。”

    他的眼神沾染上幾分憐憫,溫柔得像是月光下的潋滟湖面。

    “還有一件事,我從未告訴過你,但寧寧,你應該知道,因為這件事與你早亡的父親有關,你本不需要寄人籬下,不用被別人嘲笑是什麽被收養的假小姐,應該像琉玉一樣,有一個真正疼愛你的親生父親。”

    “是師父。”

    “你的父親,檀氏部曲的主将,不是在平定相裏家那位大将軍的謀逆之案中犧牲,而是被師父,親手誅殺的。”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從檀寧不敢置信地眼中滑落,她怔然如木雕,久久沒有任何言語和動作。

    九方彰華安靜地陪在她身邊,無言地拂去她的眼淚。

    在這個夜晚,他待她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耐心。

    良久,檀寧才啞聲開口:

    “……你說這些,是想要我做什麽?背叛陰山氏嗎?”

    他搖搖頭,俯身湊近幾分,烏黑的瞳仁像是在蠱惑。

    “我不想傷害陰山氏的任何人,我相信你也是。”

    “這只是……你與我,兩個不被陰山氏所接納的外人,一點小小的反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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