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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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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2 章

    殘陽如血, 浸沒整個靈雍學宮。

    陰山氏的族徽飄在蕭瑟晚風中,在檀氏部曲的護送下準備撤離靈雍學宮的檀寧看向替她牽馬的青年。

    “……诶,檀文和, 你老實說, 我們家和這個即墨瑰是不是認識?”

    檀文和身為武将,卻生了一張文雅書生的模樣, 聞言溫和笑笑:

    “寧小姐是聽到旁人說什麽了嗎?”

    “說得可多了。”

    檀寧朝身後望去一眼。

    無數金色法器組成的萬象法門在熾熱鬼火中消融, 她看着那個寬肩窄腰的身影踉跄幾步, 被即墨瑰穩穩接住, 一時心情情緒複雜。

    那個妖鬼墨麟, 竟然和她想象中那種冷酷沒人性的暴君不太一樣。

    竟然會救那些無辜被波及的百姓。

    為此, 不惜讓自己置身險境。

    原來不是只有臉能看啊。

    而且,感覺和即墨瑰還挺配的……還好她姐不會知道她這個想法。

    檀寧挪開眼,對檀文和道:

    “有的說即墨氏和我們陰山氏是一夥的,還有的說陰山氏是想借這次機會博一個師出有名, 要向鐘離氏反擊, 痛打落水狗——到底哪個是真的?”

    檀文和語調溫和:

    “屬下不知,屬下只是聽命行事。”

    檀寧不太信他的話。

    別人就算了,檀文和這個年紀能被母親提拔, 成為檀氏部曲的督軍, 外人都将他視為母親的心腹, 他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

    就是覺得她笨, 聽不懂這些事, 所以不想告訴她而已。

    不只是他, 家裏人都是這麽覺得的。

    心情驀然沉重幾分, 檀寧不再多看,決定早些歸家, 今夜可是除夕呢。

    另一頭的琉玉卻不能如檀寧那樣光明正大地離開。

    “……此處暗河橫跨半個靈雍學宮,向西直入伊水,途徑最繁華的天宮仙市——也就是從前無色城所在的位置,那裏商船往來不絕,你們易服換貌後在那裏上岸,被追蹤的可能性很小,之後何去何從,就由你們自己決定了。”

    學宮內的幾位白衣教習提着琉璃燈,目送琉玉一行人上了停在暗河內的一艘紅船畫舫。

    墨麟打量周遭,發現這艘畫舫不僅剛好能容納他們一行人,而且并不因常年停靠暗河而年久失修,舊得恰到好處。

    墨麟擡眸掃過一撩衣擺随意落座的白衣名士。

    他正淡笑着朝琉玉攤開手掌,琉玉心領神會,将《仙農全書》和申屠氏兵道術的拓本交給他,坐在他身旁問:

    “這樣明目張膽地掩護我們從靈雍憑空消失,學宮內的其他教習也同意?”

    待山魈和攬諸撐船行過颠簸處,姬彧才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溫聲道:

    “什麽掩護?不是妖鬼墨麟威逼利誘了我這個老人家,這才不得已協助你們離開嗎?教習們有心相救,還被妖鬼墨麟打成重傷,真是萬般無奈……怎麽《仙農全書》沒有仙谷卷?”

    “急什麽,”琉玉眨了眨眼,認真畫餅,“我是說要把典籍都捐給靈雍,可沒說什麽時候捐呀,等到天下平定,四海歸一,別說仙谷卷,九方家的兵道術我都能給你弄來。”

    姬彧望着琉玉眼中狡黠笑意,想到當初她第一天來靈雍時,還是個直來直去,心思沒半點曲折的小孩子。

    怎麽一眨眼,竟也變成個小狐貍了。

    “即墨小姐這就多慮了。”

    姬彧低首翻了一頁:

    “光有這《仙農全書》,沒有浸淫此道多年的相裏氏族人,就如閱古文經學不讀注經,有了注經,還要有善學者,修行畢竟不是紙上談兵,想要學以致用,還得有足夠的城池田地——天下有此條件者,唯你即墨瑰一人,有何可懼?”

    這個她當然知道,又或者說,正是因為多年前姬彧的教導,琉玉才會清晰意識到這一點。

    仙家世族所擁有的秘術,都不是自家先祖自創。

    而是在曾經天外邪魔入侵神州之後,天下萬民在黑暗中摸索了五百年,彙集成的精華,終于将天外邪魔封印于崖山天門後。

    然而照夜元年之後,百廢待興,世族崛起。

    各家先祖既是封魔之戰的功臣,也是這些秘術的集大成者,為了自家基業,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占據了這些秘術,禁止尋常百姓修行,最終演變成了仙家世族的獨門秘術。

    這些本就是天下萬民的心血,從不屬于哪一個世族。

    琉玉奪得靈雍仙道大會魁首的那一日,玉蘭初綻的花樹下,垂拱而立的白衣名士背對着正陽宮內的簪纓世族,目眺遠方:

    ——今日你奪靈雍魁首,是這玉京同輩中的翹楚,可琉玉,你看伊水中的漁夫,遠郊的農人,甚至是九幽蠻荒之地的妖鬼,那裏的人終其一生很有可能不曾看過一頁書,但或許比你天資更高的人,就在他們之中。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琉玉,你如此勤勉聰慧,日後必有大作為,但你是想比肩天地,還是想憐惜腳下草芥呢?

    畫舫分水而行,從狹小溶洞緩緩駛出,衆人視野終于豁然開朗。

    天上一輪圓月高懸。

    “謹慎些畢竟沒有壞處,知人知面不知心。”

    琉玉托着腮,偏頭打量眼前名士在月光下的神色:

    “比如今日姬彧先生這麽順利地就答應出手相助,說不定背後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緣由呢?”

    姬彧頭也不擡,唇邊含笑:

    “伊水就在即墨小姐足下,還請自便。”

    琉玉盯着他瞧了好一會兒,當真起身朝船頭走去。

    “——姬彧先生的嘴還是那麽嚴,什麽也沒問出來。”

    在墨麟身旁落座後,琉玉以炁隔絕周遭,不讓旁人聽見他們的對話。

    墨麟仰頭灌了一壺水,今日在擎雲臺最後擋的那一下的确令他消耗不小,此刻他盡可能封住炁海,等待身體慢慢恢複。

    “我覺得或許與你母親……甚至可能和慕蒼水有關。”

    琉玉有些訝異:“慕婆婆?”

    跟她娘有關系琉玉不奇怪,今日檀文和來得那麽及時,明顯是她娘的安排。

    可慕蒼水?

    “剛到你家的那天晚上,山魈跟我來報,說慕蒼水在天明時去了主院。”

    琉玉回憶了一下,歪頭瞧着他的眼:

    “那你那天晚上還挺忙的。”

    墨麟顯然也回想起那天晚上幾乎沒有斷過的鈴铛聲,如今回想起來……是有些過火了,但也并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他摸了摸鼻尖,繼續道:

    “是你睡了之後的事,我本以為她的身份有什麽問題,不過她進去得光明正大,一個時辰後又被你父親親自送出了院子,所以我猜測,她應該與你父母認識,即便不認識,也聽說過彼此。”

    這點琉玉其實并不算太意外。

    慕蒼水寫的那一長卷國策就能看出,她絕非尋常學識的貴女,再加上她自稱姓慕,祖籍中州天虞,就算她說自己其實是宗室之後也不奇怪。

    但慕蒼水會去見她爹娘,倒是令琉玉沒想到。

    “……算了,懶得猜。”

    琉玉一歪腦袋靠在身旁妖鬼的肩上,昂頭看今晚雪夜月色。

    “慕婆婆這一路走來做了什麽我們都心知肚明,姬彧先生或許的确沒有立場,但只要我們願意将秘術捐給靈雍,供天下百姓修行,他一定會站我們這邊,鐘離氏今日損兵折将,我娘定會召回在玉京周邊游山玩水的舅舅,對鐘離氏發動總攻——”

    琉玉聽到醒來的月娘似乎正與方伏藏說話,回頭望了一眼。

    “爹娘有他們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

    她要摧毀九方家。

    她要将被他們奪走的那個墨麟救回來。

    身旁妖鬼似有所察,握住她指尖的手指微微用力幾分。

    盡管今日将月娘從鐘離氏手中搶回後,琉玉的精神肉眼可見地振奮許多,但墨麟的目光仍然流連在她眼底淡淡的烏青上。

    雖然琉玉從沒提過,但自從琉玉得知天甲三十一的身份之後,就睡得很不安穩。

    她時常會半夜驚醒。

    墨麟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麽,但每次驚醒後,她都無法再入睡,有時候會望着帳頂發呆,有時候會悄悄越過他出去散步,在天明前才歸來。

    偶爾不被驚醒時,也會在夢中落淚。

    墨麟只能在黑暗中靜靜替她拭淚,可有時候眼淚怎麽都擦不完,一點一滴浸濕枕頭,像一場落在他心底的夜雨。

    他有時會想,只要能讓她別再這樣難過,他什麽都可以做。

    但偏偏讓她如此難過的人就是自己。

    另一個自己。

    墨麟也微微偏頭,臉頰抵在她柔軟發頂,垂眸道:

    “琉玉,你不必把我當成你的責任。”

    濃睫如蝶微微顫動。

    靠着他肩頭的少女似乎裝作沒聽見,指着伊水上的一艘畫舫道:

    “那艘畫舫好大,比我們這個氣派多了,我想乘那個。”

    撤去屏障後的這句話被身後的月娘和鬼女聽見,兩人也紛紛出了船艙,看向那艘足有兩層,氣派非常的畫舫。

    “等等——”

    鬼女眯了眯眼,仔細看了一會兒道:

    “那個看上去的族徽,看着怎麽像是陰山氏的呀?”

    船艙內的姬彧端坐在琉璃燈下,微微笑着,又翻過一頁。

    今夜除夕佳節,伊水之上有許多乘船出游的人家,琉玉他們的畫舫早已不知不覺混入其中,看不出什麽異樣。

    墨麟命撐船的山魈和攬諸靠近一些,果然見對面的畫舫也朝他們而來。

    水上風大,吹得南宮鏡身上狐裘微微搖蕩,她立在船舷邊,擡手幹脆利落地揮了揮,道:

    “上船。”

    琉玉與墨麟對視一眼。

    今日背後果然有南宮鏡的手筆。

    衆人棄船登上了陰山氏的畫舫,琉玉正欲邀請姬彧一道,卻見那道白衣身影推開一扇窗,倚在燈下溫聲道:

    “去玩吧,被可怕的妖鬼挾持的老人家,自會等着被人發現再救上岸的。”

    “姬彧先生——”

    剛醒來沒多久的月娘還有些暈乎乎的,但得知此人身份後,第一反應仍不忘表誠意:

    “你那燈太暗了,春日開學時,我給您做個更亮的琉璃燈,晚上看書絕不傷眼!”

    “好呀,那就多謝小友了。”

    白衣名士笑意深深地沖她擺了擺手。

    琉玉對方伏藏道:“你這徒弟還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

    方伏藏讪笑一聲。

    “風這麽大,都別站在外面了。”

    陰山澤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披着一件黑如鴉羽的狐裘,與南宮鏡身上那件一模一樣的樣式,卻多了許多丁零當啷的寶石珠子,行走間雍容華貴。

    “進去換身衣服,摘了易容,前面就是天宮仙市,去接了寧寧回來就可以開席了,今夜除夕,我們就邊游湖邊賞焰火。”

    朝暝朝鳶已經在船艙門邊等着侍奉琉玉更衣,琉玉卻湊近陰山澤道:

    “爹爹,您不覺得應該先給我們一個解釋嗎?您和娘怎麽會在這裏?”

    陰山澤眼尾彎彎,故作訝然地以扇掩唇:

    “我還以為你肯定能猜出來呢,我們琉玉不是從小就最喜歡姬彧先生嗎?怎麽會猜不到我們會拿着你曾在龍兌城做的那些事,去和姬彧先生談判呢?”

    龍兌城做的事?

    琉玉反應了一下,他指的應該是自己曾對其他世族公開過《仙農全書》和修建仙道院的事。

    這的确是姬彧先生一直想做,但卻沒有條件去做的事。

    但是……

    感受到身後視線的琉玉壓低聲音警告:

    “不要再提‘最喜歡姬彧先生’這件事!我的喜歡和你說的喜歡不是一回事!”

    陰山澤望着女兒憤然離去的背影,頗有些不滿地回頭看向墨麟。

    “琉玉小時候總将姬彧先生挂在嘴邊,都不管我吃不吃醋,她倒是很在乎你的想法,看來琉玉是真的喜歡你呢。”

    陰山澤湊近細細端詳墨麟的五官,捏着下颌若有所思。

    “以前我怎麽沒想到,就琉玉那麽愛漂亮東西的性子,的确會被你這張臉蛋騙……”

    “哦,可能因為這個吧。”

    墨麟面無表情地攤開掌心,手中赫然握着從鬼女那裏薅來的幾只蠱蟲。

    黑漆漆的。

    一只足有拇指大。

    陰山澤面上笑意忽而凝固。

    正在聽月娘報告鐘離氏見聞的南宮鏡,下一刻便見花容失色的陰山澤一把将她整個人抱住。

    “蟲!好大的蟲!”

    鬼女還沒發現自己随手給出去的蠱蟲惹了多大的躁動,她趴在船舷邊,溫暖的南國已經快到春暖花開的時節,但今夜卻似乎應景般的落下幾片雪花。

    鬼女捧着臉望向岸上的天宮仙市,眸光明亮地感慨:

    “好多燈啊,真好看。”

    白萍汀也道:“是挺好看的。”

    山魈和攬諸也站在夜雪中,無言地看向這片曾是無色城的地界。

    他們以前從未想過,今生還能有這樣故地重游的機會。

    以旁觀者的角度。

    除夕子時,天宮仙市燃起各色焰火,照得整個仙都玉京上空燦若白晝。

    陰山氏府邸內的妖鬼們酒過三巡,望着天上焰火有些恍惚,似乎想不到他們會有一天在陰山氏府內酒足飯飽等着守歲。

    畫舫上,裝睡的檀寧偷偷睜開了一只眼,瞧見她那個本該對她姐不屑一顧的妖鬼,在子時焰火燃起時俯首吻了她。

    而在陰山氏宅門之外——

    守門的仆役推開一條門縫,面色為難地看着站在門外的兩位貴人。

    “彰華公子,今夜主君都在伊水畫舫上守歲,實在不知何時回來,夜深雪寒,還是進屋……”

    “不必。”

    九方彰華肩上已覆了一層薄雪,他看向靠在石獅旁轉醒的妙儀,道:

    “我在這裏等就行,妙儀,你回去吧。”

    睡眼惺忪的妙儀裹緊九方彰華的披風,搖搖頭。

    她才不要自己回去。

    九方家從不過任何節日,因為父親認為節日人多雜亂,只會給家中帶來不必要的隐患,就算是除夕也一樣冷冰冰地沒有人氣。

    她還不如在這裏陪大哥呢。

    長階盡頭傳來腳步聲。

    九方彰華睫羽輕動,抖落幾片冰冷雪花,寒玉般的眼珠也似乎恢複了幾分溫度。

    他們回來了嗎?

    南宮鏡淡然平和的聲音傳來:

    “——不必那麽慣他,他的身體本就不該飲酒,就該丢他在山下凍一晚就清醒了。”

    “明明就舍不得,這種沒用的話就別說了吧娘。”

    琉玉語調含笑,又對另一人道:

    “重不重啊?我爹看着瘦,但個子那麽高,應該還是挺沉的吧?”

    青年嗓音冷淡:“我有選擇嗎?”

    “好像沒有,”琉玉笑意愈深,輕哼一聲道,“還不是你用蠱蟲把他吓得要喝酒壓驚的,受着吧,沒讓你再背一個檀寧就不錯了。”

    走在後面背着檀寧的朝鳶擡頭,認真道:

    “我可以,尊主背不動,我可以背兩個。”

    “……我背得動。”

    衆人嬉笑打鬧的聲音從風雪中飄來。

    壓在九方彰華肩頭的雪好像被這笑鬧聲融化,鑽進了他的骨髓深處,凍得他齒根生寒。

    他在陰山氏已度過十多個除夕。

    他曾以為,年年歲歲,他都會在陰山氏長久地待下去。

    但現在——

    九方彰華看着那個背着陰山澤,又同時與身旁少女十指緊扣的身影。

    一個卑賤的、不知從哪個陰溝裏爬出來的醜陋妖鬼,一個到死都該死在肮髒泥沼裏,一輩子不可能觸碰到天上雲月的存在,究竟是何時在他眼皮底下冒了出來,究竟是何時開始……

    占據了原本屬于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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