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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肅立于墨麟身後的山魈收緊了松松搭在彎刀上的手指。
觀席上的氣氛變了。
“……即墨瑰!你……”
鐘離氏的小輩難忍怒火而起, 卻被家主鐘離昆攔下。
“不知即墨小姐對我們鐘離氏提出的條件有何不滿?月娘是可造之才,讓她卷入兩家紛争,實在可憐, 若有商量的餘地, 鐘離氏願與即墨小姐重談月娘的歸屬問題。”
琉玉環顧四周,迎上鐘離氏一道道簡直要将她剜心割肉的目光。
“鐘離家主倒是惜才, 那就好心提醒您一句, 您這個弟弟妒心極強, 妻子婚前傾慕的人, 他比她妻子更念念不忘, 壓在他頭頂奪走他家主之位的哥哥, 掌控全家不肯放權的母親,只要有機會,他都會殺——”
琉玉撐着頭,斜望向家主的弟弟鐘離嶷, 在他震駭目光中徐徐綻開笑意:
“這句提醒, 就當是我從你這兒贖回月娘的報酬了,鐘離家主可要好好把握呀。”
報酬?
現在的月娘就等同于行走的《仙工開物》,即墨瑰往她父親身上潑幾盆髒水, 竟還成了換走《仙工開物》的報酬?
鐘離靈沼簡直被她的無恥氣笑。
“還有什麽商量餘地。”鐘離靈沼冷聲下令, “接回鐘離氏燕月娘, 若有攔路者, 格殺勿論!若接不回來……燕月娘, 也不必留。”
家主鐘離昆微微蹙眉, 看向這個侄女。
也難怪老太太看重這個孫女。
小小年紀, 出手真是狠辣。
“方伏藏!”
不等琉玉點名,方伏藏的身影早已先一步躍下了觀席。
背負身後的雙刀卷着強勁炁流, 将前方朝擎雲臺而去的十數名鐘離氏親衛,似斷水分流般劈出了一條道。
衆人只看清刀光拖出一道光痕,眨眼間,方伏藏已飛身登上擎雲臺,把臉色慘白的小姑娘一把揪在了背上。
平民百姓看熱鬧,世族卻在驚嘆之餘,看出了其中門道。
洗兵雨,那是九方家直屬家臣,方家傳承的劍技,這個方伏藏瞧着不起眼,一出手卻以一己之力對陣鐘離氏十數人,實力如此不俗——
“原來是方家人,九方家竟親自給即墨瑰培養了個得力幹将?”
聞人氏的公子嘀咕了一句。
九方少庚被這些看笑話的眼神看得心煩。
一個方伏藏算什麽,這些蠢貨,還不知道他們九方家已經擁有了一只天下第一的傀将。
只要能徹底馴服那只天甲三十一,即便是大宗師也照殺不誤。
九方少庚擡手覆上右眼。
以他為圓心,炁流四面八方延展,一路鋪向擎雲臺的方向。
曜變天目·三之式·天地領域
列坐席間的世族盡皆變色。
九方家怎麽也要湊這個熱鬧?
鐘離靈沼毫無溫度的視線落在他身上,道:
“即墨氏沒臉沒皮,當衆撕毀與我鐘離氏的約定,九方家一向以仁義忠孝自诩,今日也要撕掉這副披在身上的畫皮,來跟我們撕同一塊肉了?”
仁義忠孝?
九方少庚聽了這四個字,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們這個家,跟這四個字真是沒半點沾邊的地方。
“話別說得這麽難聽。”
少年右眼深藍如蒼穹,将整片擎雲臺盡收眼底。
今日除夕,臺下來看熱鬧的平民百姓足有萬人,其中果然藏了不少修者。
即墨瑰在仙都玉京不可能有這麽多人,應該是鐘離氏的後手……
那即墨瑰還怎麽搶?
若是沒有他們九方家相助,這不是必輸無疑嗎?
九方少庚語調散漫:
“我只是想來勸架而已,這裏是靈雍學宮,姬彧先生還在旁邊呢,這就要對入學試煉選拔出的新學子喊打喊殺,懂不懂尊師重道?”
手持羽扇的白衣名士笑意微妙。
“少庚,要是你沒有因為季先生在冬試時少算了你三分,就将季先生蒙頭揍了一頓,這話聽着會更可信一些。”
九方少庚毫不在意地惡劣一笑。
只要不在學期內,只要不是以學子身份交手,靈雍不會摻和到世族紛争之中。
“即墨瑰。”
他忽而轉向琉玉,問:
“你不可能只帶了方伏藏一個人吧?鐘離氏在底下藏了至少五百修者,現在還壓着沒動,要等方伏藏體力耗盡再收拾你們,你還有什麽後招?”
擎雲臺底下的百姓原本還在為靈雍學宮建宮以來,第一個以庶人之身登頂的月娘歡呼。
此刻終于察覺到不對勁,漸漸開始有了騷動。
琉玉從這裏往下看去,只覺得人如蝼蟻,根本分不出其中哪些是尋常百姓,哪些是鐘離氏的修者。
觀席上的波詭雲谲,在這些百姓看來恐怕就如一場場不知何時會降臨的天災,誰勝誰敗對他們來說恐怕都沒有區別,無非是天災大小的區別。
“我的後招還不明顯嗎?”
琉玉回頭掃了他一眼。
那樣無甚亮點的一張臉在她自信鎮定的眸光中,也會變得熠熠生輝。
“你以為,我是和誰一起來的?”
九方少庚被她那一眼看得怔了一下,随即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看向坐在她身旁的玄衣妖鬼。
斜坐在圈椅內的玄衣妖鬼從始至終未動半分。
但琉玉說完這話,玉京城內的十二個仙家世族都頓時警戒了起來。
“難怪慷慨解囊支援糧草,原來就是為了今日借九幽的勢!”
“好歹也是世族之女,不僅與九幽妖鬼狼狽為奸,還撕毀盟約,不守信用,簡直有術無道!”
琉玉看着各個世族嫉惡如仇的模樣,心裏覺得好笑。
對仙家世族來說,殺人屠城不算大事,但不遵盟約卻是個相當嚴重的罪名。
“如果我是你,我可笑不出來。”
鐘離靈沼淡淡出聲:
“強龍難壓地頭蛇的道理,你難道不明白嗎?這裏是玉京,是世族的地盤——”
“說得有理。”琉玉看着已經遠處露出頹勢的方伏藏,“不過眼下我們是在靈雍,論地頭蛇,也該是姬彧先生才對。”
白衣翩跹的名士身後肅然立着一衆學宮教習,人數不多,卻都在八境,皆是靈雍精銳。
姬彧淺笑道:
“靈雍從無立場,小姑娘,你恐怕找錯人了。”
“能在亂世屹立不倒,靈雍或許沒有立場,但一定有信念。”
低低的笑聲在姬彧的胸腔內震蕩,并非是譏笑,而是長輩欣賞小輩的慈愛笑容。
姬彧道:“信念在亂世可不值錢。”
琉玉定定與他對望片刻,粲然一笑:
“手無寸鐵之人,無論是信念還是善良,都不值錢,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但還好,我手裏的劍應該還挺鋒利的。”
她從芥子袋內取出一疊厚厚的紙張,回過身來,迎上驚疑不定的諸多視線。
“此為《仙農全書》除仙谷卷外的拓本,以及申屠氏獨門兵道術的拓本。”
觀席中一陣嘩然,九方與鐘離兩家意識到她要做什麽,陡然變色。
果然。
下一刻,站在欄杆旁的少女松開了手,強風席卷,紙片瞬間如白鶴紛飛,盤旋在靈雍學宮的上空。
望着這些紛飛紙片,一直淡然從容的白衣名士,此刻情緒才終于有了幾分波瀾。
離得近些的九方少庚抓了一把,快速掃了幾眼後猛然沉下臉:
“你來真的?”
雖然之前在龍兌城,即墨氏已經公開過一次,但那次宴席才多少人?
這可是靈雍入學試煉。
底下上萬百姓,仙都玉京十二家世族彙聚于此。
“今日即墨氏将這兩家秘術捐于靈雍學宮,學宮內的所有學子皆可觀閱,來日,即墨氏再得《仙工開物》,同樣贈予靈雍學宮,供天下修者修習。”
又是随手一灑,雪白紙頁紛紛揚揚落在無數百姓頭上,倚着欄杆的少女回過頭,笑盈盈對眼前世族道:
“即墨氏不遵盟約,但你們不必與即墨氏聯盟——只要不和即墨氏的敵人站在一邊,你們就能得到更多。”
鐘離靈沼看着眼前少女的笑容,忽而生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也是在擎雲臺上,那一年,陰山琉玉擊敗她奪下了靈雍仙道大會的魁首。
——放心吧,就算你輸給我也不用給我當跟班,你追求的東西,我可沒興趣。
鐘離靈沼知道她沒興趣。
但自己傾注所有心血都得不到的東西,無心插柳的她卻能輕輕松松地得到,無論是學宮衆人的喜愛,還是靈雍四試的第一,都是如此。
鐘離靈沼掃過觀席內的衆世族。
赤水家主避開她的視線,對下屬淡聲下令:
“愣着做什麽,還不帶人去搶秘術?”
夏侯家的長老也道:“早聞申屠氏兵道術大名,幾位公子還不快去,什麽時候搜羅齊全了什麽時候回來。”
其他世族如夢初醒,有樣學樣地紛紛派出手下,觀席頓時空蕩幾分。
九方少庚眸色深沉地凝視着琉玉的身影,少女随手揮灑着他人垂涎三尺的秘術,像天真矜貴的大小姐随手丢出一把魚食,看魚群蜂擁,眉梢噙笑。
“即墨瑰,你可真是歹毒。”
琉玉回過頭來,剛要開口,就聽他道:
“但我好像還挺喜歡你這麽歹毒的樣子。”
九方彰華投來一個淡漠的眼神,旁邊的鐘離靈沼冰冷視線快要化作利刃,若非教養不允許,她只怕都想翻個白眼。
旁人的看法對九方少庚而言從不重要。
他周身炁流纏繞,湛藍色的瞳仁冰冷如死物,此刻只盯着琉玉的方向道:
“今日鐘離氏必定會傾盡全族之力奪回燕月娘,你與妖鬼墨麟聯手,就是陰山琉玉那個下場,與我聯手——你可以是未來九方家家主的妻子。”
身後擎雲臺傳來方伏藏重重墜地的聲音。
塵土中,忍無可忍的方伏藏道:
“說真的,你們真的不打算搭把手嗎?真的要在這種時候談這種事?你們認真的嗎?”
墨麟極緩慢地轉過頭,對他道:
“再扛一會兒。”
九方少庚嗤笑。
今日即墨瑰不肯與九方家聯手,那他就只能先協助鐘離家滅掉他們,再将燕月娘這把能夠操控天甲三十一的鑰匙奪回去。
扛?
方伏藏能扛多……
唰——!!
在座世族中幾乎沒有幾人反應過來,只見一瞥紫黑色的影子倏然掠過,九方少庚周身的炁盾竟脆如紙張,瞬間擊穿,整個人側翻砸向一旁紅柱。
木柱殘渣飛濺,地面轟隆巨響。
回過神來的九方少庚已經撞進一個巨大深坑中,耳鳴令他短暫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看到二層觀席上那道面無表情的玄衣身影……以及他背後的十六根觸肢。
這個感覺似乎有些熟悉。
頭疼欲裂中,九方少庚好一會兒才回憶起熟悉感的來源。
太平城,相裏氏府邸。
當時在即墨瑰身邊的那個妖鬼,雖然從始至終只露出一根觸肢,但這種沉重的力度,砸在身上幾乎五髒六腑都要被碾碎的感覺……
絕不會錯。
他就是之前那個一直跟在即墨瑰身邊的妖鬼。
但這并不是最令九方少庚震驚的事。
如果從那時他們就已經聯手,那他們之間的聯盟絕對比任何世族所料想得都要更加緊密,藏得也更深。
水面之下還有什麽?
從即墨瑰這個名字出現在世人面前,到今日她出現在仙都玉京,和妖鬼墨麟一同堂而皇之地站在天下世族面前。
短短兩息時間,九方少庚将所有事從頭到尾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一個沒落寒門之女,一個已有妻子的妖鬼之主。
血親尚且會被挑撥,夫妻反目成仇也并不罕見,這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卻能建立如此緊密的關系,這中間一定有什麽契機。
契機——
九方少庚和九方彰華的腦子裏同時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死了嗎?”
二層觀席上的琉玉墊着腳張望。
墨麟冷冷俯視深坑中的黑點:
“九方家世代傳承的勢替他擋了一命,死不了,但應該也爬不起來了。”
琉玉啧了一聲:“真可惜。”
“不用可惜,”墨麟擡腳踏出半步,掌中的幽綠鬼火無風而撲簌跳動,“再補一擊就……”
他眉心一動,迅速回身迎上一柄玉劍。
溫潤劍氣幾乎逼至他眉心。
卻并不是因為九方彰華夠強,而是因為他的劍技與琉玉同出一脈,太過相似,導致他幾乎沒有任何防備。
九方彰華明顯感覺到對方殺意暴漲。
他立刻沉聲喝道:
“妙儀!”
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下方深坑中的九方妙儀雙手相擊,十指結印。
眉目稚氣的少女深吸一口氣,發出了一種清靈不似人族的空鳴聲:
“天憲·七之式·龍吟虎嘯——定。”
手握王爵,口含天憲。
大宗師以下,無論是何境界,皆言出法随,一語成谶。
墨麟只在琉玉的咒禁之術上感受過這樣的壓迫感,但琉玉的咒禁之術無法跨越境界,更別提對一個只差半步就要邁入大宗師的九境巅峰生效。
他感受着自己驟然僵硬的四肢。
這個人可以。
盡管似乎只是簡單的單字命令,但她的确以七境之力,讓一個九境巅峰短暫的失去了反抗能力。
眉間玉劍又進半寸,刺出一絲血痕。
但那雙幽靜綠眸不僅沒有半分懼意,昳麗眼尾甚至緩慢上揚,生出一種森然妖異的美麗。
九方彰華意識到什麽,但只在頃刻間,那道身影就已撲了上來。
“咒禁·十二經之海。”
“铄石流金——劍來。”
“天之道·第四重·草木皆兵。”
玉劍轟然碎烈。
隔着細鹽般的玉屑,九方彰華愕然望着那雙明亮如淬火的眼眸。
手握石劍的少女有一張并不出衆的面龐,所修習的術式與風雅貴氣絲毫扯不上關系。
但那雙眼。
那雙如出鞘利劍般清冽銳利的眼,和當年那個擋在自己身前救下自己的少女——
一模一樣。
細碎璀璨的玉屑被血霧吞沒。
被死士推出去的九方彰華狼狽地撞翻了數十個案幾,月白衣袍上沾滿了酒液與食物碎屑,他從炁流帶來的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來時,攪緊的五髒六腑一陣撕裂劇痛,口中血如泉湧。
視野有些模糊。
九方彰華緩緩擡眸,越過擋在他身前的二十多名死士,他看到那少女甩了甩石劍上的血水,正歪着頭仔細查看那妖鬼額頭的傷痕。
……他故意的。
冒着只差分毫就被人劈開頭顱的風險,就是為了此刻能得她噓寒問暖的關心。
這是什麽瘋子?
“真的很痛嗎?”琉玉墊着腳細看了好一會兒,“我怎麽覺得都快愈合了啊?”
“……”
墨麟頭一次讨厭起妖鬼過于迅速的愈合能力。
“表面而已,”他認真地撒謊,“可能骨頭裂了,骨頭不會好那麽快。”
琉玉信了一半,方才從她的角度來看,要是她晚半步,晚那麽一點點,墨麟就真的要被九方彰華和九方妙儀合力劈成兩半了。
她又掃了九方彰華的方向一眼。
可惜她現在沒空管九方家的人。
因為就在九方少庚被抽下去之時,鐘離氏的人就已經趁機發動,要一鼓作氣地搶下月娘,離開靈雍學宮。
“山魈他們應該能抗住,我們帶走月娘不是問題。”
墨麟看着那邊已經在給失血的月娘療傷白萍汀,回頭對琉玉道:
“不過最關鍵的問題不是這個,你明白吧?”
琉玉點點頭。
關鍵在于他們要掩去所有蹤跡,從靈雍學宮憑空消失。
否則,就算今日能帶月娘離開,後續鐘離氏也會用綿綿不絕的追殺來煩死他們。
“姬彧先生?”
琉玉望着那位不動聲色的白衣名士眨眨眼。
“您不打算說點什麽嗎?”
姬彧微笑:“煉天地萬物之炁的術式用得還不錯,可以說是有點太不錯了,不像你這個境界能悟出來的,第四重就如此厲害,第五重是什麽,可以告訴我嗎?”
“……不可以。”
因為她只悟出了四重,而且姬彧先生看起來不打算幫他們,她有點不高興。
觀席這邊餘下的就只有打算袖手旁觀的世族,琉玉也就不再拖泥帶水,與墨麟一道去支援方伏藏。
“月娘情況如何?”
琉玉落地時,方伏藏已重新将月娘背了起來。
白萍汀道:“她的術式對她體內血液耗損極大,而且身有舊傷,應該是初入鐘離氏時受法家修者拷問,再加上體內還有一些毒素,世族對死士用的那種最常見的毒……”
“直接告訴我結果就行。”琉玉盯着白萍汀道。
“蠱毒被鬼女解了,舊傷要慢慢養,喂她服下了華蓮小姐的藥,性命無虞。”
琉玉仔細看了看,果然發現月娘臉色好轉許多,趴在方伏藏背上甚至睡得開始流口水,将方伏藏所教導的“下班不談上班事”貫徹得非常好。
她倒真是下班了。
他們還不知道要如何出去呢。
方伏藏看着不遠處那片相當令人安心的無量鬼火,正要松口氣時,忽而見那名素衣白裳的身影擲出劍鞭,刺向的卻不是攬諸,而是他身後的一個平民。
“用百姓牽制他們。”
鐘離靈沼觀察力極其敏銳,見這些妖鬼有意識地避開人群戰鬥,立刻意識到什麽,眸色冷冽地下令:
“全都散開,趁他們救人時反攻。”
鐘離氏修者齊聲稱是,迅速朝下方人群散開。
攬諸瞳孔驟縮:“他大爺的!這女的是人還是天外邪魔啊!什麽東西!”
話雖如此,但山魈、鬼女與攬諸三人還是立刻轉攻為守,紛紛潛入人群中救人。
救人哪裏有殺人容易?
不過幾個來回,山魈臉頰冒起血珠——這一劍是奔着他脖頸去的。
鐘離靈沼眼眸如刀,緊盯着琉玉的身影,像是想要剝開她的皮囊,看清她皮囊下真正的身份。
是她嗎?
能三言兩語就令玉京衆多世族袖手旁觀,能拿尚未到手的《仙工開物》去撬動姬彧先生這塊難啃的骨頭。
還能讓坐擁九幽,實力強大的妖鬼墨麟聽命于她——
能讓這些不可能之事變為可能的人,天底下只有一個。
琉玉看着眼前亂成一片的擎雲臺,腦子飛速轉動。
墨麟不能在此地肆無忌憚使用無量鬼火,很容易波及無辜百姓,但鐘離氏為了不讓《仙工開物》外洩已經不擇手段,頗有種今日不殺光他們就屠盡在場百姓的架勢。
只靠他們不行。
太被動了。
琉玉倏然望向姬彧的方向,剛要開口,忽聞一陣馬蹄踏地聲如雷霆震動,由遠極近而來。
琉玉的心瞬間吊了起來。
該不會是鐘離氏的援軍……
“陰山氏檀文和,奉主君陰山澤南宮鏡之命,助百姓撤離靈雍學宮騷亂!攔路者殺無赦!”
陰山氏!
陰山氏的人怎麽會來!他們怎麽進來的!?
方伏藏等人看向琉玉,而琉玉也是一臉茫然。
她是想過向家中求助的,不過這個求助的消息還未發出去,怎麽他們家的部曲就已經這麽快到了?
鐘離嶷驀然瞪大雙眼,怒視姬彧道:
“——姬彧!我等給你靈雍學宮幾分薄面,沒讓鐘離氏部曲強闖靈雍學宮,你竟放陰山氏的部曲進靈雍!?”
姬彧抖了抖袖子,合攏雙手,朝遠處的鐘離嶷道:
“你說什麽?老人家年紀大了,聽不太清——”
“陰山氏的部曲乃是為救尋常百姓而來,不參與世族之争,彧放他們入學宮,并不違背學宮規矩。”
鐘離嶷目眦欲裂:“狗賊!深藏至此,原來你與陰山氏是一夥的!”
樓閣清風拂過,潔白如雪的羽扇在風中飄動。
姬彧噙着淺笑回過頭,問在座的世族家主:
“諸位覺得,陰山氏部曲為救百姓而來,靈雍學宮放他們入內,是否違規?”
家主族老們面面相觑。
“……違嗎?”
“不違吧。”
“一切都是為了救百姓于水火,豈有違規之理?”
“分明是鐘離氏倒行逆施,殘害百姓,塗炭生靈,靈雍學宮這才不得已而為之嘛。”
“世族相争,百姓何辜?姬彧先生大義。”
看着這些世族家主們紛紛達成共識,姬彧但笑不語。
人心啊……
“郎主!”
親衛左支右绌之時,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悶哼,回過頭來見鐘離嶷右手關節赫然釘着幾根極粗的銀針。
“我無事,”鐘離嶷臉色陰沉地拔掉白萍汀刺入她骨髓的銀針,忍着痛道,“傳訊,召鐘離氏部曲,今日無論如何——”
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就在拔出銀針之時,手臂上的傷口并沒有被炁流封住,鮮血緩慢而持續地傾瀉而出。
“五運六氣,生克制化——八之式·不愈。”
白萍汀柔聲道出自己的術式。
“抱歉,我雖然是個醫師,但最大的本領卻是令人傷口不愈,血盡而死,這位郎主,除非斷臂,否則你這道傷口不論使用什麽靈丹妙藥,都不會好了。”
一旁鐘離靈沼聞言面色霎時慘白。
“我殺了你——”
“靈沼!休要戀戰!”鐘離嶷當機立斷,“陰山氏的部曲來了,僵持下去鐘離氏精銳必将全滅,走!”
那個檀文和率領的檀氏部曲,是陰山氏最精銳的一支鐵騎。
就算他們此刻只殺對百姓下手的修者,并不管即墨瑰那邊的事,但他們站在那裏,就已經阻斷了鐘離氏調動部曲進行第二次進攻的可能性。
燕月娘注定搶不回來,久戰無益。
更重要的是——
他還不想死。
他們已經折損了大部分精銳,再耗下去,真要連逃跑的餘力都沒有了。
鐘離嶷在鐘離氏的地位并不亞于家主,他一聲令下,鐘離氏所剩無幾的殘部撤回。
在後方斷後的鐘離昆并指掐訣,召來無數靈寶結陣:
“奪天工·九之式·萬象法門。”
金光法器如箭矢紛然墜下,斧钺刀槍密集似雨,皆裹挾着屬于九境修者的炁流朝底下百姓襲來。
斷後的招數,幾乎用盡了鐘離昆畢生絕學。
檀文和望着上空密密麻麻的金光法器,渾身肌肉緊繃,立刻就要號令全軍結陣護住這尚未來得及逃離的數千百姓。
——轟然一陣鬼火,将整片天地映成無盡瑩綠。
底下慌忙四竄的百姓有人已經無力擡頭看清此刻場景,但也有人在混亂中回頭朝蒼穹望去一眼。
醜陋的,扭曲的,遍布鱗片與骨刺的可怕觸肢。
英俊的面龐被妖紋爬滿,看不清他冷淡平和的眉目,只能看到一張妖異猙獰的側臉,和他掌中鬼火出現在小孩子的視野中,就好像大人口中能令小兒止哭的惡鬼。
但惡鬼好像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可怕。
被父母背在身後的小男孩指着上空正在被鬼火融化的法器,哇了一聲。
鐵水一滴滴從蒼穹墜落,被天地間瘋狂盤旋的炁流風暴攪亂,竟在這一瞬化作了白日焰火,危險而又絢爛。
好漂亮。
這是妖鬼放的煙花嗎?
“……長兄……殺了他……”
從深坑裏終于爬起來的九方少庚被妹妹攙扶着,身上已幾乎使不出一絲炁流。
他咬着後槽牙道:
“接下鐘離昆這一招必定會耗費他大量體力,殺了他,現在就是機會……”
“殺不了。”
九方彰華沒有情緒的聲音令妙儀有些意外。
長兄情緒似乎有些不太對。
“為什麽!”九方少庚暴怒,“他差點殺了我!就差點我就死了!長兄!殺了他!否則我絕對不會原諒……”
“你的眼睛是瞎了嗎?”
九方彰華緩緩轉頭,看向不遠處站在擎雲臺下方的少女。
淡若雲霧的眸子裏沒有一絲笑意,只是長久的,凝望着那個方向,像是霧裏看花,想要看清,卻又不敢細看地收回了視線。
“在殺了妖鬼墨麟之前,你會先被她殺掉。”
九方少庚還要再說些什麽,卻見渾身血污的九方彰華轉身随人流而出。
死士護衛着九方家的人離開,九方彰華走過長階,途徑金縷玉的花圃時,他瞥了一眼。
“你要走?長兄要去何處!事情還沒結束,你要去做什麽!”
“今日除夕。”
唇色淡如白紙的九方彰華又恢複了往常溫潤清淡的嗓音,他朝外走去。
“每年除夕不論再忙,都要先去拜見師父,今年豈能例外?”
除了師父,他還想見見另一個人。
前提是,她此刻還在府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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