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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墨麟在漆黑的深淵中聽到細碎的交談聲。
“……可惡!這些觸肢把我纏住了!我砍不動!刀就在你腳邊, 殺了他,殺了他我就帶你走!”
被他觸肢纏住的男人從齒縫裏擠出這句話,寸寸收攏的觸肢勒得他瀕臨窒息。
女人的腳步聲在空曠洞穴內回響。
她的手指柔軟, 氣息恬靜, 是他出生以來最熟悉的存在。
“很快的。”
“男子漢應該保護娘親,對嗎?”
“阿鱗, 很快的, 很快就不會痛了。”
滾燙的眼淚落在他臉上, 刀鋒映在他眼底時, 小少年似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扼住, 驀然靜止當場。
“下一世, 別再生成一個小怪物了。”
……
秋雨打在竹塢外的芭蕉葉上,屋檐墜下的雨珠連成一線,沖刷着石階爬滿的青苔。
墨麟聽着雨聲醒來,被褥裏浸着暖香, 餘燼在銅爐內發出一聲沉悶噼啪, 他望着頭頂橫梁,好一會兒才回憶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這裏是青銅城內的一處竹塢,因為遠離申屠氏和鐘離氏的府邸, 被方伏藏租賃下來給他們這幾日落腳修整。
墨麟回過神來, 下意識摸了摸一旁的枕榻。
她不在。
“尊主?”
門外的山魈鬼女與攬諸三人正在玩六博棋, 見披着外袍的青年無聲出現, 有些意外地擡頭。
墨麟的視線平視前方。
“他們在幹什麽?”
鬼女扭過頭去看回廊上的月娘和陰蘭若, 兩人躺在躺椅上閑聊, 月娘雙手比劃得手舞足蹈, 逗得陰蘭若盈盈笑語不斷。
“很明顯,在賞雨聊天呀。”
墨麟面無表情地盯着在旁邊蹲着添炭火, 添完炭火又給月娘奉茶端點心盤子的方伏藏。
“我是說他在幹什麽。”
回廊上的月娘咬了一口豆糕,細眉嚴肅地蹙了起來:
“小方,你這個豆糕不是剛出爐的吧?怎麽嘗着一點都不香甜呀?”
方伏藏咬牙切齒:“外面下這麽大的雨,我到哪兒去給你弄剛出爐的,還有,你再敢叫一聲小方試……”
“師娘!”
“方伏藏,”陰蘭若柔柔的嗓音帶着一種奇妙的壓迫感,“這次要不是月娘争氣,還有琉玉小姐和九幽的尊主在前頭拼命,我也不能好好待在這裏,你真以為是你的功勞嗎?”
月娘在一旁附和,重重點頭。
方伏藏忍了。
因為陰蘭若說得沒錯,這次小姐的計劃,的确是仰仗着月娘的天賦才能順利進行。
如果月娘沒有得到鐘離氏的青眼,就算他們真能搶走陰蘭若,鐘離氏也未必會善罷甘休。
“行,”方伏藏忍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還有什麽吩咐?”
月娘的短胳膊勉強在躺椅扶手上攤開,眯着眼滿意道:
“很好,那就再替我按按肩……”
“別逼我下次切磋指導的時候真的抽你。”
月娘:“……我去看書了!過幾天還要去鐘離氏修傀将,我、我這幾日可沒空切磋!”
墨麟看着慌不擇路的月娘差點撞上柱子,緩緩收回視線。
“尊後呢?”
攬諸盯着棋盤,被鬼女的棋逼得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心不在焉答:
“尊後一早就去膳房了。”
墨麟微微攏起眉頭:“她去膳房做什麽?”
“給尊主做朝食呀。”鬼女笑眼彎彎地望着神色驀然錯愕的墨麟,“肯定是覺得尊主昨日辛苦,才會想親自下廚給尊主做吃的吧,尊主真幸福呢!”
山魈瞥了眼鬼女。
就算尊後下廚叫人受寵若驚,但他們尊主為了尊後的計劃忙前忙後,也受了不輕的傷呢,有這麽一位夫君,他覺得還是尊後更幸福一點!
鬼女又道:“醫師說您炁海消耗過度,得好好修養幾日才行,您還是先回去躺着休息吧。”
“大驚小怪。”山魈掃她一眼,“尊主哪次受傷不是睡一覺就好了?何時需要修……”
“不準告訴她我起來過。”
墨麟撤回了剛要邁出去的腳步,關上房門之前,他眸帶警告:
“繼續下你們的棋,要是露餡,拿你們試問。”
門迅速關上,徒留山魈站在原地,一臉錯愕。
回廊很快傳來少女的腳步聲,墨麟早已動作迅速地翻身上榻,阖上眼,他聽到少女在門外與山魈交談,詢問他是否醒來過,山魈卻欲言又止道——
尊後,您給尊主準備的朝食就這啊?
墨麟眉梢不耐煩地動了動。
管那麽多。
又不是給他吃。
房門被人緩緩推開,琉玉将托盤在床邊放下後回過頭,正好見墨麟緩緩睜開眼瞧着她。
“你醒啦?”琉玉将垂下來的紗帳挂上銀鈎,“我吵醒你的嗎?”
墨麟卻目光下移,看向她送來的朝食。
“這是你做的?”
“你怎麽知道?”
琉玉将砂鍋裏的白粥盛出一碗,興致勃勃地問:
“要嘗嘗嗎?”
他瞧了一眼砂鍋燒糊的邊緣,本該瑩白的粥裏浮着一些黑色殘渣,是火太大燒焦的米粒。
但墨麟哪裏會嫌棄這個。
妖鬼之主捧着那一碗再尋常不過的白粥,半點不見昨日煞氣與桀骜,垂順的烏發下,那雙眼如窗外潮濕青苔,透着氤氲暗綠。
他接過碗,舀了一勺又一勺,就這樣喝完了一整碗,才道:
“很好吃。”
琉玉有些微詫地眨了眨眼。
“但下次不用特意為我下廚,膳房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他好像還是不太會說軟話,琉玉忍不住笑,明明是在憐惜她,但聽上去總不像什麽好話。
“不是為你特意下廚。”
她托着腮,眼底明亮。
“這是丹髓送來的稻谷,裝在匣子裏送來的,金燦燦的一捧,和世族平日所食的仙米一樣,但産量卻更高,更重要的是——這是用你們九幽的土種出來的。”
據丹髓所言,《仙農全書》稱九幽的土為腐土,本不适宜尋常稻種。
但著書者發現,有吞瘴蠱蟲活動的地界植被繁茂,蠱蟲吞食腐臭的瘴氣,最終卻會排出一種甘露,而這種甘露則會淨化腐土,反而有助于作物生長。
所以,只需要大量繁育這種蠱蟲,九幽就不再是百花不開的荒蕪之地。
當然,更重要的是九幽今後能在糧草上自給自足,不必被大晁的仙家世族牽制。
甚至說不定能夠反過來牽制他們。
想到此處,琉玉頗為感慨:
“我小時候覺得,天底下又醜又惡心的小蟲子都該滅絕,沒想到醜歸醜,但卻是個有用的好蟲子。”
聽了這話,墨麟眸色微動,想起了方才的那個夢。
他垂下眼簾,斂去眼底起伏晦暗的情緒。
琉玉攪了一下那碗粥,用墨麟的勺子嘗了一口。
“呸呸呸——”
她吃一口就吐了出來。
“怎麽是苦的啊!”琉玉愕然看他,“燒糊了你怎麽不告訴我?”
墨麟如實答:“這粥燒糊了的事實,我以為不用說你也看得出來。”
“……”
想到方才他面不改色的喝了一整碗,還以為這是特意給他做的朝食,琉玉又忍不住心軟幾分。
“你就這麽想吃我做的飯?”
她眸光燦然地瞧着他,窗外寒雨淅瀝,但內室炭火噼啪,暖香陣陣,烘得人耳尖有絲絲縷縷的燥。
墨麟剛錯開眼,就被她掰過臉來。
她湊得那樣近,幾乎能嗅到她發絲間的栀子香。
“不想嗎?”
他靜靜瞧着她,想用吻來回應這個問題,卻被她合掌截住。
琉玉有時候真是不明白。
他求.歡的時候什麽羞恥的話都說得出來,但卻會在這種最簡單的問題上閉口不言,能不回答就不會回答,千方百計地要避開她的問題。
想不想吃她做的飯而已,這是什麽很難回答的問題嗎?
墨麟很輕地嘆了口氣。
“想,也不那麽想,因為我想你對我做的事情很多,你打算每一個都滿足嗎?”
琉玉無所謂道:
“你說說看,說不定可以呢?”
他覺得她不是很可以。
墨麟跳過了這個話題,他靠在床柱邊,長腿支起,問道:
“方才我聽見月娘說,她過幾日要去鐘離氏接觸那只叫做天甲三十一的傀将?”
“沒錯。”
琉玉放下了碗。
“據說用牽機傀杖強行收束起這些傀将之後,想要再重新啓用,必須由鐘離氏的內部的天級煉器師來操縱,所以過幾日會有仙都玉京的人來這裏,鐘離氏應該會趁那日再考校她一次,徹底确認她的天賦。”
墨麟擡眸瞧她:“你也要去嗎?”
“當然。”
墨麟抿緊了唇線,眉宇有一絲郁氣。
“你擔心我的安危?”琉玉眨了眨眼,“沒什麽好擔心的啊,那只傀将不都已經動不了了嗎?昨天都是被鐘離氏的人擡回去的。”
他卻心不在焉道:“我知道。”
但他的神情仍舊看上去心事重重。
接連幾日,琉玉忙着調派人手,護送假死的南宮曜安全回到仙都玉京,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
這幾日墨麟都早出晚歸,兩人忙得都沒說上幾句話。
收到鐘離氏邀請的前夜,琉玉才抓到子時歸來的墨麟,她用術法燃起琉璃燈內的燭光,照亮了衣衫褴褛的妖鬼之主。
“你衣服……怎麽回事?”
一身雪白寝衣的少女披發行來,詫異地看着他那身上被燒得破敗不堪的外袍。
他穿的是以前的舊衣。
墨麟見她拉起他的手轉圈細看,開口說的卻是:
“你怎麽還沒睡?”
琉玉掃他一眼:
“我要是睡了,怎麽能看到堂堂妖鬼之主把自己燒成乞丐的樣子呢?這是怎麽回事?”
墨麟對無量鬼火的操控,在無數次實戰中早已娴熟得如同呼吸。
琉玉不是第一次看他與人交手,無論是現在,還是前世百年後的那個他,都不會有這樣的差錯。
說實話,琉玉第一反應就想到了當日的那個巨型傀将。
她攥住了他的衣袖,問:“是不是跟他交手之後,你傷得很重?”
墨麟怔了一下。
“不是……”
“不然怎麽會燒到你自己?”琉玉越說越覺得有可能,拽着他的衣袖令他彎下腰,“我今夜就傳訊給相裏華蓮,讓她從頭到尾的替你檢查……”
“琉玉。”
他反手握住她微涼的手指,輕聲安撫:
“我沒事,真的。”
倒映在他眼底的少女緊抿着唇,對視之間,仍然是一副不太相信他的模樣,墨麟看着她眼中因焦急不安而升起的水霧,拇指指腹輕輕地蹭了蹭。
他的妻子很擔心他。
或許是前世他給她留下了太慘烈的記憶,所以每一次他受傷的時候,他發現琉玉看他的眼神都會格外驚懼,和她平日從容鎮定的模樣截然不同。
墨麟很享受她對他的憐惜與珍重,卻舍不得她受如此驚吓。
他只能如實道:
“我是去修行了。”
琉玉怔松一瞬。
修行?
“還記得之前你舅舅與我切磋時指點過我嗎?那日與你舅舅全力對戰了一次,又跟那個……那個破鐵塊交手過,有了些靈感,想看看能不能再精進幾分。”
墨麟攤開手掌,掌中一簇鬼火有着與之前不太一樣的色澤。
是純度更高的無量鬼火。
琉玉替他高興之餘,又問:
“那你怎麽自己找地方偷偷練?怎麽不告訴我?”
鬼火撲簌一瞬,墨麟別開臉。
“……你要不說,今晚只能打地鋪。”
迎上琉玉那副“沒錯又是這招但這招你就說吃不吃吧”的模樣,妖鬼之主遲疑良久,才緊蹙着眉,略顯生澀地開口:
“那個破鐵塊,如果真的正面打下去,我打不過。”
那日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墨麟心底就生出難以遏制的暴戾怒火。
他說不出來自己為何會對那只傀将有如此大的敵意,明明它甚至無法開口說一句話,但他只要看到那只傀将靠近琉玉,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狂吠,想要将它從她的身邊驅趕開。
就好像……就好像它與他是互斥的兩端。
二者之間,水火不容。
如果它接近琉玉,那麽自己就會被遠遠抛開。
墨麟自己也覺得這個念頭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但光是對方的異火勝過自己這一點,就足夠令他生出強烈的危機感。
這一次它靠近琉玉似乎并無殺意。
那下一次呢?
等鐘離氏修好這只傀将之後,它真要對琉玉不利,他能保護好她嗎?
琉玉從他眼中看出這樣沉重的畏懼,甚至有幾分垂頭喪氣的低沉,不僅沒有半分輕視,甚至還覺得他這副模樣實在可愛。
“我知道啊,而且我也打不過,那又如何?”
打不過想辦法就是了,又沒到死到臨頭那一步,這麽苦大仇深做什麽?
墨麟看着她毫無畏懼的清冽眸光,良久才道:
“……你不明白,那個東西,絕對不是尋常的傀将,我有個猜測……你還記得九方家派九方少庚去過崖山嗎?”
琉玉眼睫顫了顫。
“崖山天門,是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麽,但很有可能,那縷黑色異火,甚至是那只傀将……都與天外邪魔有關。”
繼承了天外邪魔一半血脈的他,覺醒了無量鬼火與天授鬼律。
這不是憑空而來的。
是他的血脈發生返祖,純正的邪魔之力讓他天賦卓絕,無師自通了無量鬼火,甚至在煉成無量鬼火的那一日,腦海之中突然浮現出天下三十萬六千妖鬼的名諱,擁有了統禦妖鬼的能力。
墨麟不知道那個傀将是不是被天外邪魔選中的第二個他。
但這股異火,一定與天外邪魔脫不了幹系。
他将這些猜測一一梳理告訴了琉玉,最後才嗓音幹澀道:
“所以,我只有盡快變得更強,你明白嗎?”
他和琉玉不同。
在他的生存規則裏面,世間是巨大的荒野叢林,絕對意義的強大是守護領地與族群的唯一法則,只要稍微顯露弱态,就有被暗中窺伺的敵人咬斷脖頸的危險。
弱小就會被掠奪,生命,領地,親友,還有……愛人。
他只有足夠強,才能死死咬住他來之不易的所有物。
“不是你,”少女捧着他的臉,一字一頓道,“是我們。”
墨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雙眸,呼吸有一瞬的錯亂。
“這一世,我會變得很強,很強,我會保護我的夫君,再也不讓他吃那麽多苦,再也不會讓他死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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