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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離相裏氏莊園五十裏開外的主宅。
晚風吹動長廊卷簾垂下的翠玉流蘇, 燭光映着庭中名為昆山夜光的牡丹花,九方少庚支着一條腿靠在窗棂邊賞了一會兒,忽而将手裏把玩的瓷杯扔入池中, 砸得那朵牡丹花瓣零落。
十七歲的少年勾起唇角, 笑意純然惡劣。
轉過頭來,他對內室的主座上的相裏慎道:
“……之前巴巴地要将珍愛的女兒送到我們九方家結親, 現在星瀾被妖鬼斷了一臂, 就要把這樁婚事從親生女兒改為族女, 相裏家主, 是不是太見風使舵了點?”
相裏慎滿面笑意, 略顯發福的身材配上一張八方不動的笑面, 宛如一尊彌勒佛。
只是這笑面太一成不變,便浮現出幾分不自然的陰森邪氣。
“此話言重了,二公子,不過是小女突染惡疾, 身體羸弱, 實在不知何日才能調養康複,星瀾公子近日也多災厄,我請了谶語, 恐怕是兩人命數相沖, 倒是我家族女, 與星瀾公子一道蔔出的谶語十分吉利……”
九方少庚懶得聽這些廢話, 緩緩豎起兩根手指。
“《仙農全書》再加兩卷。”
相裏慎思忖片刻:“百花卷與珍馐卷, 如何?”
绛紫衣袍的少年咧嘴一笑:
“我要仙谷卷與靈草卷。”
彌勒佛一樣的笑意淡了幾分。
仙谷與糧草息息相關, 靈草涉及各類丹藥, 包括無量海的配方,對于已經跌落二等世族的相裏氏來說, 每個都是命脈。
“舍不得?”
少年食指懶洋洋地抵着額角,故意停頓良久,指尖有節律地叩着桌案。
每一聲都像是某種無言的壓迫,相裏慎額角滑下汗珠。
“這個族女容色出衆,遠高于我女兒……”
“或者交出仙谷卷,以及兩百顆無量海,也是可以的。”
他的語調悠然,敲擊桌案的速度卻愈發急促。
相裏慎情不自禁地去看他的手指:
“仙谷卷實在是沒有辦法……靈草卷,靈草卷,外加十萬金,這個條件如何?”
桌案上的指尖忽而停了下來,不知為何,相裏慎仿佛感覺心髒被人猛然一攥。
短促地停頓之後,敲擊節律變得沉而緩,一下一下打在心口,如浪潮一層層撲來,不知何時就會溺住口鼻淹沒而上。
“相裏家主,您自己聽聽這話,您覺得呢?”
汗如雨下。
相裏慎臉色慘白如紙,呼吸急促。
“……那便再換一人,無量海真正的制造者,相裏氏旁支之女,相裏華蓮。”
少年雙眸凝視着他,不知何時散開的勢似有收回的征兆,相裏慎這才察覺到,方才他對自己是在用勢鎮壓,再輔以法家之術施壓。
但話已出口,再無轉圜之地,相裏慎也只能繼續說下去。
“自從陰山氏平定相裏虎叛亂之後,我們相裏氏便日漸衰微,族中人才凋敝,華蓮是年輕一輩中難得一見的天才,若得此女,無量海必定得以完善,發揮它真正的功效,再與九方家血脈相融,不比《仙農全書》一本死物更有價值?”
九方少庚沉默了好一會兒。
兩個砝碼壓在天平兩端,無非是在賭對方更看重眼前之利,還是長遠之利。
庭中。
鐘離靈沼正在池畔洗劍。
襻膊将寬袍大袖束起,端坐矮凳的少女慢條斯理地清潔手中劍鞭,瑩白如玉的手指以軟布擦拭這把可擊穿重甲的武器,如深閨貴女撫弄琴弦般輕柔。
燕無恕立在她身後,朝他們走來的九方少庚拱手見禮。
“仙谷卷應當是沒可能的,”鐘離靈沼聲線寒似冰棱,毫無情緒波動,“靈草卷總歸拿到手了吧?”
“沒有。”
鐘離靈沼緩緩擡眸:
“你談了個什麽?”
“自然是給我堂弟另擇了一位賢惠夫人咯。”
九方少庚瞧着池中暗香浮動的芙蕖,翹了翹唇角,又将視線落在燕無恕身上。
“刑名之術學得還不錯,靈沼,你們家何時養了這樣一條好狗?”
燕無恕面上笑意不變:“能幫上二公子,是屬下之幸。”
鐘離靈沼垂目拭劍:
“不管你們談妥了什麽,十日後,新一批無量海,鐘離家要分三成。”
“煉器世族,要那麽多死士做什麽?”
鐘離靈沼薄冰似的寒眸落在語氣戲谑的少年身上,忽而道:
“你要跟我論這個,那不如我們先來論一論你在宴席上令申屠氏女眷受辱之事。”
申屠氏依附于鐘離氏,遇到這麽大的事,自然第一時間求到鐘離家門下,希望能替他們責問九方家,讨個公道。
可惜這世道,人與妖鬼有高低貴賤之分,人與人之間同樣如此。
九方少庚知道鐘離家不會為了一個小族旁支向自己發難,有恃無恐的他面上笑意惡劣:
“整個仙都玉京誰不知道我讨厭陰山琉玉?她敢在我出席的宴會上模仿陰山琉玉的裝扮,就別怪我不給她留面子。”
鐘離靈沼冷笑一聲。
她舉起打磨光潔的劍鞭,折射冷月的劍刃散發點點寒芒。
“當初陰山琉玉騎在你身上揍你的時候,你連眉頭都不敢皺一下,現在倒是威風起來了。”
九方少庚緩緩轉過頭。
“你本事大,從靈雍四試再到我長兄,也沒見你贏過陰山琉玉一次。”
兩道視線在半空相交,燕無恕覺察到什麽,悄無聲息地退至後方。
果然,下一刻兩股洶湧炁流相撞,庭中價值千金的名貴草木紛紛遭殃。
氣性真大。退至安全處的燕無恕,朝太平城的上空漠然望了一眼。
前些時日,他收到父親的傳訊,稱終于收到了月娘的消息。
月娘稱自己已投身某個世族,以後每月寄回一金,無需尋她。
但父親憂心她安危,且家中法器鋪人手不夠,仍要燕無恕想辦法尋回月娘。
看着眼前這兩個恣意任性的世族少年,燕無恕瞳色如墨。
……月娘所投身的家族,最好與他是同一陣營。
否則,他非扒了她的皮。
-
“姓名,籍貫,年齡。”
“褚攬,西境虞淵華胥城人,年二十七。”
相裏氏莊園,雷岩與幾位副管事看着由攬諸一人翻耕播種的靈田,眼中滿是贊賞神色。
看這速度和體力,這個叫褚攬的人一個人一天就能忙活十畝地的活,而且看着還挺游刃有餘。
雷岩笑眯眯瞧着這個人高馬大的青年,眼神仿佛在看一頭不需要喂草料也能不停幹活的老黃牛。
“月錢一月一貫,吃住皆在莊子上,你和你那位同鄉都能享受特例,飯管飽,你們要是身上有餘錢,也可以交租子,租相裏氏精耕的靈植田,月錢還能往上漲漲……”
“不用漲,能吃飽就行。”
攬諸撂下第五碗麥飯,頭頂的紅發已經用藥汁塗成黑色,他揚手沖後面夥夫道:
“這麽點飯喂鳥呢?再來三碗!”
雷岩笑容微凝,轉頭跟身後的副管事使了個眼神。
也不能管太飽了。
明天開始給麥飯裏摻點水吧。
“先別只顧着吃,”雷岩問,“你們那位同鄉說,你們鄉裏還有不少人沒活幹的人,怎麽這一次就來了你們十來個?”
攬諸大馬金刀地窩在椅子裏,笑了笑:
“這周邊那麽多世族都在招攬流民,我們一窩蜂地都跑過來,萬一你這兒要是不收那麽多人,這跑來跑去把肚子跑空了,誰管我們飯?”
雖說有故意吊胃口之嫌,但攬諸所言合情合理,若是他們真的一呼百應而來,反而容易令人生疑。
雷岩身旁的副管事附耳低語:
“這群流民有好些連戶牒都拿不出,怕是有不少人來路不正,要麽是逃奴,要麽就是逃犯,我看收幾十個也就差不多了,再多,怕是有隐患。”
又有另一人道:“你這不是說的廢話嗎!這些人要是身份沒問題,就我們給的這三瓜倆棗的月錢,還有這塞牙縫的口糧,誰會來幹?”
“說得對。”
一名副管事撚須沉思。
“離交付不死草、龍鱗芽、五蘊果還有八日時間,要想湊足上頭交代的分量,灌下去的催苗靈液就得一車一車的拉,但今早主宅的人又派人來傳話,意思是叫我們還想辦法壓壓成本——已經壓無可壓了,現在除了從人力上下功夫,沒別的辦法。”
雷岩沒吭聲,但心中也是這樣想的。
在相裏氏的靈田內,這些澆灌了催苗靈液的仙草靈植,最快能五日一收。
但前提是得趁這些靈液在土中的有效期,栽種更多的種苗,才能提高産量,降低靈液的消耗。
需要更多的人力,并且,人力成本還不能增加,只能再往下壓。
神仙來了也頭疼。
可沒辦法,事要是辦不好,這些世族只需一聲令下,監管莊子的修者動幾根手指頭,就能再換一批能辦好事的管事上任。
這個世道,循規蹈矩遵紀守法的人,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區別。
不遠處的田裏,由墨麟下令調來的妖鬼幹完了白日管事給他們安排的活,正順手在幫莊子上年紀大些的老人翻地。
說是老人,其實也不過五十出頭,常年的饑餓與勞作令他們華發早生,佝偻羸弱。
“真有勁,你們從早上到了以後幹到現在,真不累啊?”
那僞裝成尋常人族百姓的妖鬼擡起頭,茫然地啊了一聲:
“這才哪兒到哪兒?擱我們從前,再翻兩倍也都幹完了,你們這兒一天還管兩頓飯,累什麽?”
這妖鬼正是從玉山調來的。
做慣了每日只休息一個時辰的采玉人,突然被調來這邊做這種再輕松不過的農活,一點不覺得累。
更何況尊主承諾,幹完這票,回九幽就給他們分新屋舍,這活幹起來更是渾身都是勁。
那日怼過琉玉的年輕女子不禁側目。
她小聲與丈夫議論:
“一口氣來了十幾個人,能幹一百個人的活,這莊子明日不會還要招人吧?”
她丈夫道:“招就招呗,多點人分擔,我們也省事。”
“……笨死你算了,”年輕女子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人家幹得多花得少,我是主家,肯定恨不得雇的全都是這樣的人……那他們還雇我們做什麽?”
“到哪兒去找那麽多這樣的?”她丈夫不以為意,“幹活吧,只要我們踏踏實實幹好我們分內的事,自然有我們一口飯吃。”
年輕女子瞧着他這窩囊樣就來氣。
踏踏實實。
這人吃人的世道,踏踏實實只有被人吃的份!
将莊子裏無數議論盡收耳中的琉玉,從田坎上腳步輕快的路過。
副管事叫住了她。
“……這莊子上的情況,也就是這樣了,雖然我們也不缺人搶着來,但你們這些鄉親,沒他們那麽愛偷奸耍滑,你回去跟他們商量商量,還有多少人,我們莊上都能收。”
琉玉眉梢微動:“多少都收?這不能吧,莊子上不是已經不缺人了嗎?”
副管事笑了笑:“缺不缺,也就一句話的事,你這食盒裏裝滿了麥飯,若是有人非要塞豬頭肉給你,那不也能騰出位置嗎?”
他招招手,随從将另一只食盒遞給了琉玉。
沉甸甸的。
輕輕一晃,都是靈株的聲響。
琉玉心頭冷笑,面上卻攢出一個親切甜蜜的笑容:
“明白了,您放心,明日一定給您辦好。”
是個上道的。
副管事滿意地點點頭。
天色漸暗,勞作了一整日的農人零零星星散在暑氣未消的田坎上,珍惜地享受着他們一日中最豐盛的一頓。
“可以通知方伏藏那邊,明日和後日,陸陸續續安排妖鬼進入莊子。”
琉玉咬了一口沒什麽滋味的馍馍,看向攬諸:
“今晚子時前,我會給你一個裝滿咒禁符箓的芥子袋,你送去與方伏藏他們彙合,将咒禁的事給他們解釋清楚,在我和墨麟發令之前,一定要藏好身份。”
攬諸鄭重答下。
琉玉看向墨麟:“丹髓那邊如何?”
丹髓和鬼女跟他們兵分兩路,是去做莊上專管育苗的管事的學徒。
“鬼女給管事用了少量的鬼蠱,趁他昏睡時在房間裏搜羅出許多相裏氏的農書,不過都是族中能者的專著,并不是《仙農全書》的原本。”
想也知道,管事終究是外人,相裏氏也不可能傳授他們真正重要的秘術。
“但丹髓發現了一些事。”
墨麟看向主宅東南角。
“每次經過調整的無量海配方,送到管事手中試驗時,信紙上都有芙蕖熏香的氣味,而且,信紙封面的字跡,瞧着像是女子。”
即便用咒禁封了炁海,妖鬼的五感也比常人敏銳。
琉玉若有所思:
“女子……那就只能是相裏氏的族女了,不知是不是要與九方星瀾聯姻的那個,山魈能有辦法查到她的情況嗎?”
奪太平城是首要任務。
但若是能弄到《仙農全書》,哪怕是一部分,也是意外之喜。
“不确定,我讓他盡力一試。”
琉玉思索片刻:
“讓月娘送幾只炁靈蝶來,等我們動手時,想個辦法把這人也一并擄走。”
墨麟見琉玉胃口似乎還不錯,将自己那一小碟野菜放在了她面前。
“昨夜他送來情報,九方家和鐘離家的人幾乎與我們同時進入相裏家,現下還沒弄清他們來的目的,最好是打探清楚他們離開的時間,那時我們再動手。”
琉玉夾了一口野菜,偏頭看他:
“誰啊?我認識嗎?”
墨麟扯動唇角:“這兩家會有你不認識的人?”
……那倒也是。
攬諸察覺到一點微妙的氣氛,假借去那邊取幾杯米酒的名義偷偷溜走。
他垂目答:
“是九方少庚和鐘離靈沼。”
聽了這個答複,琉玉了然颔首。
的确是老熟人了。
“你的消息倒還挺敏銳,靈沼不提,少庚的行蹤不是什麽人都能打聽到的。”
琉玉湊近了些,笑盈盈望着他。
“怎麽,妖鬼之主在仙都玉京有些人脈?”
墨麟伸出食指抵住她靠過來的肩膀。
琉玉還以為他是不肯說:
“我随便問問,你不方便說就算……”
“不是,”他緩聲道,“出了一身的汗,髒。”
正值暑日,烈日炙烤大地,墨麟不覺得有多累,但一日下來免不了汗濕衣襟,一身塵土。
琉玉沒料到這個回答,怔了一下。
“确實挺髒的。”
她抿唇輕笑着,忽而挪動身子靠了過去,将頭輕輕放在他肩上。
“不過……鑒于我也不怎麽幹淨,在這裏我就裝看不見吧。”
深藍夜幕籠罩四野,周遭有農人生起篝火,三三兩兩圍坐在火堆旁閑聊放松。
妖鬼們本不欲與人族太過親近,奈何琉玉囑咐他們散布一些有關即墨氏的消息,他們也只得混入其中,與人推杯換盞。
一來二去間,放眼望去,哪怕是墨麟也分辨不出誰是人族,誰是妖鬼。
又或者。
沒了那些與生俱來的怪異身軀,他們本就沒有任何分別。
相裏氏主宅今夜燈火通明,有鼓樂笙琵自高臺上遙遙傳來,坐在田坎上的農人們聽着飄散在夜風中的雅樂,不禁有些發癡。
“聽說這幾日相裏家有貴客,谷倉裏的粟米都多拉了好幾車。”
“不知他們席上都吃些什麽。”
“那麽多車粟米,豈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也有人道:
“這樂聲真好聽啊,像是仙宮裏的仙樂。”
樂為君子六藝之一,只取樂于上層貴人,與平民百姓在田野勞作間随口所唱的歌謠截然不同。
叮——
夜幕下,衆人朝這道樂聲傳來的地方望去。
只見手持竹筷的少女輕敲陶缶,缶中清水震蕩,接連發出幾個與遠處樂聲相似的音調。
“什麽仙樂?”
琉玉抿了一口杯中米酒,輕擡下颌,浮在唇邊的笑帶着幾分天真蔑意。
“我拿陶缶敲兩下,聽着也差不多嘛。”
有看不慣琉玉做派的人,聲音不大不小地嘀咕:
“差得多了,貴人們聽的曲子,哪裏是你随随便便能敲出來的?”
琉玉只是笑着,纖手執着竹筷又繼續擊缶,接二連三的音節連成曲調,不過并不是什麽世族雅樂,而是一曲民間口耳相傳的小調。
有人不屑地翻了個白眼,也有人聽得專心,跟着哼了起來。
……
我車既攻,我馬既同。
四牡龐龐,駕言徂東。
……
決拾既佽,弓矢既調。
射夫既同,助我舉柴。
……
墨麟聽着周遭附和唱聲從三三兩兩,連綿成數不清的歌聲,悠悠回蕩在這暑氣未散的土地上。
他眼瞳由墨色轉為瑩瑩幽綠,專注又深邃地凝視着琉玉的身影。
他們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
但——
這的确是一首戰歌。
有管事聽到田野間響起這樣的歌聲,不免心中打鼓,朝琉璃燈下撥弄算盤的雷岩道:
“……要不要出去叫停?”
雷岩眉頭緊皺頭也不擡:
“管他們做什麽,都是過不了幾天都要趕出去的人,也就唱這麽一晚上了。”
他說得沒錯。
第二日,幾位管事帶領着莊上管事,開始正式裁撤莊上原本的人手。
先是體力跟不上的老者。
再是吃得多幹得少的少年。
只剩下年輕力壯的青年,但也仍裁去半數。
反抗不滿的聲音如浪一波一波打來,卻又逐一被相裏氏的修者鎮壓了下去。
妖鬼們借此機會,光明正大地潛入了莊園。
第五日,雷岩看着副管事呈上來的賬目,面露滿意之色。
果不其然,和前些時日被管家司徒楠甩在他臉上的賬本比起來,這一次的賬目變得相當漂亮。
待他呈上去,少不了一番獎賞,說不定哪日就能調入主宅。
“對了,”雷岩合上賬本,對底下人道,“今日主宅傳來消息,午時之後,鐘離家的四小姐會來莊子上檢驗靈田進度,都給我打起精神,這位貴女可不是我們能得罪得起的。”
鐘離靈沼的消息在莊子裏傳遍時,丹髓正趁着晝食休息的間隙,向墨麟傳達山魈的情報。
“……山魈打聽到,住在主宅東南角的,的确是相裏氏的一位族女,名叫相裏華蓮,他們院中近日不斷有繡娘喜娘,以及九方家的人進出,如無意外,跟九方家結親的人改成了她。”
丹髓揣測道:
“而且,相裏慎時常在仙都玉京與本家之間往來,聽說莊子的管事說,已經很久沒時間關心相裏氏的育種了,說不定就連無量海都是這個人研究出來的……可真厲害。”
似乎也才二十左右的年紀。
“你若有跟她一樣的條件,你也會很厲害。”
琉玉轉了轉手裏的筷子,又擡眸糾正道:
“等日後拿到了《仙農全書》,你肯定比她還厲害。”
畢竟前世那樣的條件,丹髓最後仍然研究出了能在九幽生長的粟稻,這樣的能力,哪怕放在仙都玉京也是少有的。
丹髓一怔,顯然沒料到琉玉對她如此信任。
她凝視琉玉許久,眸中漾開幾分複雜笑意,道:
“以前在無色城時我其實一直不太明白,但現在我知道,尊主為何會這麽喜歡您了。”
這位陰山氏的大小姐,仿佛生來就自帶一種奇怪的漩渦。
只要在她身邊待過一段時日,很難不被這個漩渦裹挾,被她所吸引。
琉玉指間的筷子微頓。
她緩緩擡眸,帶着探究的目光落在丹髓身上:
“‘在無色城時’,是什麽意思?”
丹髓的語氣,仿佛知道一些墨麟與她有關的過往。
但丹髓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不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
“好大的陣勢。”
“是主宅來的貴人?”
“不,聽說是從仙都玉京而來的,鐘離氏的小姐。”
聞言,琉玉驀然回眸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仆役開道,步攆輕紗。
鐘離靈沼儀态端莊,着一身素白紗衣,腰纏劍鞭,容色皎然如冷月,其無上神姿,令莊子上這些農人無不驚愕失神。
這就是那個視琉玉為眼中釘的女子。
墨麟望着她,微微蹙眉。
琉玉望着步攆上的身影,仿佛有仙都玉京的無數回憶撲面而來。
上一次見到鐘離靈沼,還是前世的事了。
其中與鐘離靈沼相關的,無非是“少年意氣,針鋒相對”這八個字。
平心而論,鐘離靈沼無論是容貌還是天賦,都非泛泛之輩,無怪她事事都想拔得頭籌,因為她真的有那個做第一的實力。
怪就怪她與琉玉生成同一個輩分。
從此靈雍仙會,花朝贈詩,樣樣都被琉玉壓一頭,私下被玉京衆人用萬年第二揶揄,靈雍之內的貴女更是以她們兩人分成兩派,彼此各行其道,王不見王。
當初琉玉自願嫁到九幽,最高興的人恐怕就是鐘離靈沼了。
“……鐘離小姐随便看,田裏這些仙草這幾日都在加緊播種,采摘後兩個時辰內,便可裝車送往主宅,絕不會誤了家主要求的工期……”
鐘離靈沼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
這幾日相裏氏的人帶着他們逛了逛這處剛打下來的太平城,如今已逛無可逛。
九方少庚倒是撺掇着她,想順道去九幽瞧瞧陰山琉玉的笑話。
但鐘離靈沼沒他那麽瘋,她可不會為了一點樂子以身犯險,将族中交代的事辦好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索性就來莊子上看看,無量海需要的材料準備得如何。
她身旁的親衛打量着周遭,對她道:
“看起來人倒是不多,不過動作還算麻利。”
雷岩一聽這話,更是難掩喜色,仿佛升官發財近在咫尺,滿面紅光地向鐘離靈沼講述自己的精妙算盤。
聽到這莊上有個一日能翻耕十畝地,還沒開炁海的男子,鐘離靈沼掀了掀眼簾。
“——你說的,是哪一個?”
躲在人群中的琉玉敏銳感覺到步攆上投來一道目光。
琉玉身體微僵。
緊接着,步攆朝着她緩緩靠近。
呼吸凝滞間,最壞的情況卻并沒有發生,鐘離靈沼絲毫沒認出琉玉——又或者說都沒來得及看清琉玉——因為琉玉整個人都被前面的墨麟擋住了。
輕紗後,衣白如雪的女子動了動手指,一道炁流凝成靈光,落在墨麟的眉心。
“還不錯。”
她不欲露出太多神色。
事實上,她探查對方奇經八脈時,發現此人經脈行炁流暢,完全不像一個沒開過炁海的人。
但除非是九境修者,否則哪怕是比她境界更高的八境修者,都不可能完全隐藏體內炁海。
而且九境修者也不可能會出現在一個尋常莊子上,給人幹農活。
所以唯有一個可能——此人是個天才。
鐘離靈沼正眼打量起墨麟。
因為不願意委屈自己的眼睛,所以琉玉給墨麟親手捏了一張算得上清俊英朗的面孔,和他原本的容貌有六分相似。
只這六分,已足夠讓他在人群中脫穎而出,百人亦見,千人亦見。
更何況,別的能夠掩飾,他那雙除了看琉玉之外,看任何人都淡漠無物的眼瞳也很難遮掩。
落在鐘離靈沼眼中,很有幾分高手潛龍于凡間、不卑不亢的氣質。
她眼風掃過雷岩,淡聲道:
“這人我要了。”
雷岩臉色陡然一變。
他只是給這位大小姐炫耀一下,沒打算把人給出去啊?
這莊子裏如今七成都是妖鬼,此刻聞言,也都齊齊将視線落在墨麟和琉玉身上。
哇哦。
強搶民男!
還是當着他們尊後的面強搶的!
鐘離家的人審視着這些農人的表情,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有些怪異,可又有些說不上來。
琉玉遠遠望着衣白如雪的女子,掀起波瀾的表情歸于一絲冷笑。
差點忘了。
她與鐘離靈沼之間除了“少年意氣,針鋒相對”可以形容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詞就是——
她倆看男人的眼光。
極、其、相、似。
-
因鐘離家的四小姐駕臨,莊上騰出了平日用來接待家主的中堂,大擺宴席款待。
鐘離靈沼習慣了這些應酬,倒也沒有推辭,只吩咐女使安排個房間,将白日的那個男子清洗一番再送到她面前回話。
這個地方的人都太髒了。
領命下去的女使将墨麟領到房間門口,交給他三枚蓄水珠。
“記得洗幹淨些,我們靈沼小姐見不得髒。”
墨麟眉頭微動,哪怕知道要演戲,也總有忍不住露出不耐煩神色的時刻。
比如此刻。
誰管你見不見得髒。
他還覺得她家小姐一身濃香沖鼻子臭得很呢。
“還有什麽要說的?”
被墨麟冷冽一眼掃過的女使,緩緩合上嘴。
什麽七境八境的高手,她們也是見慣了的,卻不知為何,對上這個人的眼神時,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懼意從腳底升起。
就像是被什麽冷冰冰的東西盯上似的。
兩個女使交代了“未得召見不允許亂走”之後,忙不疊地掉頭就跑。
墨麟眸色冷淡地收回視線,轉頭關上門的一瞬,整個房間的氣息被他不動聲色地籠罩,包裹。
【勢】外放以震懾敵人。
內斂時亦可藏身于無形。
梁上這才傳來一道如玉珠落地的嗓音:
“三枚蓄水珠呢,真是從頭到腳洗三遍都夠了,這是要收你做下屬,還是要做夫侍?”
墨麟并未擡頭,一邊往木桶裏放水,一邊解衣服。
他語調慢悠悠的,低沉中噙着絲絲笑:
“我倒是兩個都不想做,就等着青天大小姐替我主持正義,就是不知道,這位青天大小姐願不願意為我犧牲一下她的計劃。”
房梁上的聲音沉默了。
“看來是不願意。”
琉玉也覺得憋悶。
計劃進行得好好的,偏偏鐘離靈沼和九方少庚這兩個不速之客打亂了她的計劃。
在其他條件準備妥當之前,琉玉不太想與這兩人正面對上,這會讓事情棘手很多。
內室水聲回響。
墨麟洗淨了一日的汗水與塵土,又重新換了一次水。
眼尾朝身後房梁掠過一眼。
“怎麽不說話?”
“在想怎麽哄你替我犧牲呢。”
房梁上的琉玉托着腮,懶洋洋答。
早知道就給他捏一張醜八怪的臉,鐘離靈沼跟她一樣是個見不慣醜東西的人,這樣她第一眼見到墨麟,只會立馬挪開視線,不會多看一眼。
墨麟唇角翹了翹。
“你要哄我?”
他念這四個字的時候,語調中有種奇異的柔和。
“那你過來。”
琉玉翻身而下,剛剛落地,就被他拽住腕骨。
隔着熱氣騰騰的水霧,那雙潮濕碧綠的眼眸盛着昏黃燭光。
他的手指落在琉玉衣帶上的時候,琉玉不自覺地微微睜大了眼,剛想阻攔,卻被他口舌堵住,半晌才含混聽見他說:
“鐘離家的人守備并不森嚴,我能聽見他們說話,你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嗎?”
或許因為此處不過是一處凡人聚集的莊子,鐘離靈沼并沒有将他們放在眼裏,只派了人在門外守着。
以九境巅峰的能力,這麽近的距離,墨麟完全能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偷聽到他們的對話。
不過她們談話的內容也并不是什麽秘密。
若不是從她們口中聽到了琉玉的名字,他也沒那個閑心去聽。
“她們方才正說到,九方少庚讨厭你的原因。”
衣衫散落在地,鞋襪也被不知何時繞到她背後的蛇尾冷不丁地卷掉。
墨麟将她一點點拉入水中,眸色濕冷深邃,像是從水下探出的妖異水鬼,一點點将她吞沒,浸透。
“說九方少庚八九歲時惡劣得人憎狗嫌,連他哥哥九方彰華也要被他欺負,兩兄弟鬧得最兇的時候,是你把九方少庚摁在地上打掉了好幾顆牙,要不是九方彰華出手阻攔,他真會被你打成傻子。”
琉玉在他吐息間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淡香。
是那些匣中藥丸的味道。
她一時愕然,根本想不到他會在這種情況,在這種地方。
琉玉意識到不妙,想要起身,卻又被他細密地吻了上來。
溫水裏的手指仍然粗粝,掌心也是。
“哦對,說你是騎在他身上揍他的。”
墨麟斂目注視着她的表情,忽而水聲蕩響,是他往上動了一下。
“是這樣騎的嗎?”
琉玉差點沒咬住齒間溢出的聲響。
“……現在她們又說到赤水氏二公子了。”
“就是那個前些時日,欲在歌樓聘一個與你有三分相似的歌女為妾的那個,說他因為力氣小,在靈雍學宮常被同硯譏諷嘲笑,是你在獵場上一劍射落了那個嘲笑他的少年的玉冠,他便從此對你傾心難忘。”
水聲像窗外風聲一樣急,琉玉耳畔的落字卻極清晰。
“——琉玉,你怎麽對所有人都這麽好?”
霧氣染濕琉玉的長睫
良久,伏在他肩上的少女忽而直起身。
“什麽赤水二公子……我都不記得了。”
她張口緩了緩氣,在水霧彌漫中直視着他的雙眸,問道:
“你也是我不記得的那一個嗎?”
啄吻她脖頸的妖鬼睫羽輕顫,慢慢睜開眼。
“所以,那年無色城的花燈節,你才會不惜違反狝狩場的規矩,不惜挨一頓毒打,只為偷逃出來見我一面,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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