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檀起身,对着海瑞长揖。
方致远也恭敬地对着海瑞高叉手行礼。
舒友良神情复杂地看着海瑞,顺手把放在桌子上的奏章拿了起来。
“我来看看,老爷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要是真的不对,我得提前准备好逃难的行李和家伙什。”
舒友良翻开,刚扫两眼,脸色就变了。
海瑞在他的上疏里,对苏州会审的一系列大案做了总结,认为江南世家多不法,缙绅不净,士林不实的根本原因,就是国朝对他们过于优渥,使得他们有恃无恐,胆大妄为。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海瑞提出四个解决办法,一是官员致仕不还乡。
从二品以上官员,致仕居住在南北两京,从四品以上官员致仕居住在省会,从七品官员致仕居住在府城,正从八品官员致仕居住在县城。
正从九品官员致仕?
几乎没有,一般官吏熬资历熬年月也能熬到从八品退休,正从九品就致仕,肯定是犯错误被开除的。
海瑞提出的第二个建议就是官绅一体纳粮,废除优免。
国朝没有免除官绅的赋税,只是优免了他们杂役和部分徭役,这一部分正在被张居正用一条鞭法逐渐货币化,当成人头税的一部分。
很多官绅没有足额纳粮,是勾结官府书吏,隐匿大量田地,把应缴纳的田赋分摊到其他自耕农和中小地主头上。
高拱和张居正相继力推的田地清丈和人口普查,就是要清厘出隐匿的田地来。
只是这一招在其它省还行,在江南之地就遭到层层阻力。
张居正费尽力气,请旨调动了锦衣卫在南直隶的力量,还请了少府监的商业调查科,手段用尽,才在南直隶清厘出二百三十三万亩田地,其中三分之二还是在安徽等地清厘出来的。
应天府和江苏省,尤其是富庶的三吴之地,就是一毛不拔。
既然如此不识抬举,就不要怪皇上跟你们掀桌子。
南闱舞弊案、禁书案以及大小作奸犯科案,把江南世家豪右的脸面按在地上来回地摩擦,再一起复兴社谋逆案,直接把隐匿田地最多的那些世家豪右,以及为他们摇旗呐喊的官吏、名士大儒们,一波流全部带走。
场子清干净了,海瑞上疏,在江苏和应天府再来一次田地清查。
清查隐匿,重新登记的同时,再把此前的优免全部免除,然后郑重宣布,以后大明官民一体纳粮,一体缴税。
海瑞在上疏里还提出了第三条,摊丁入亩。
张居正正在推行一条鞭法,推行后,国朝的丁银与里甲、均徭等合为四种差银,一起由地方官员征用。
按照祖制,这笔银子并不上缴明中央政府,用于地方各种摊派,实际上多落入官吏的私囊。
海瑞在上疏里提议,把核算下来的丁税平均摊入田赋中,按亩数征收统一的地丁银,不再以人为对象征收丁税。
这只是一种说法,其本质就是万民全税。
只要你有田地,必须纳赋;只要你有交易,就得缴税。
同时所有的赋税全部上缴户部国库,省、府、县负责征收、转运和入库。户部负责核算、验收和复查。
需要返还地方的补贴,征收完结再返还;律法该减免税赋的,也是先征收再减免返回。
并以此建立起完善的赋税和预决算财政制度。
接着,海瑞提出第四个建议,放松对户籍的控制,普通百姓,学生、文人、农民和手工业者可以自由迁徙,到工厂商号公司应工。
当然了,海瑞也提议刑部与户部协商,建立起一套人口出生、居住、迁移等登记制度。
舒友良看完后,不由地连连倒吸凉气。
“老爷,我去送这份奏章吧,顺便回京中家里,请老太太、夫人和哥儿、姐儿们,把行李准备好,随时流浪天涯。”
海瑞坐下来,捋一捋衣袖,“友良,不用如此危言耸听。”
“老爷,不是我危言耸听。伱这上疏递上去,张相是解脱了,你却套进去了。你这四法,尤其是前三条,这是在刨他们的根啊。”
舒友良扳着手指头跟海瑞在算。
“致仕不准回乡,高官只准居住在两京、省会,待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多致仕高官全聚在一起,他就不稀罕了。
以前他们回到乡里,三品侍郎的牌子一挂,整个县只听到他的声音。就算是四五品的致仕知府,回到乡里,也是跺一脚地面要抖三抖的人物。
投献、兼并和隐匿田地一条龙,垄断县里乡里的买卖,再好善乐施,开办书院,诸生秀才举人一条龙培养出来。”
舒友良摇着头,感叹着。
“只要培养出一两位进士,这富贵又能延续一两代,成为真正的世家。
还有官绅一体纳粮,废除优免和摊丁入亩.老爷,张相的考成法还只是扬着鞭子拿官员们当牛马,你这三法却是把官绅的根全给拔了。”
说到这里,舒友良一脸的无奈,“老爷,你好不容易才当上巡抚,成为一员方伯,要且行且珍惜啊。你真要是把这上疏呈上去,我们又得卷着包袱走人,到处流浪了。”
海瑞只是笑了笑,“你的馆阁小字写得比我漂亮。浩举校过,你帮我抄一遍,用印拜发吧。”
“唉——!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啊.”舒友良叹着气,去另一间船舱里誊抄去了。
入夜,船只停在千墩镇码头。
海瑞站在船楼上,背抄着手,仰头看着星空。
夜空清朗,深邃寂静,仿佛很近,你稍微爬高一点,伸手就能摘到闪烁的星星。但是又很远,当你凝视星空汉河时,发现它正在飞快地远离你。
舒友良拿着一件外套走了上来,披在海瑞的身上。
“老爷,晚上河风凉,多穿一件。”
“谢谢了友良,老夫,还有这个家,真的离不开你啊。”
舒友良咧开嘴笑了,“老爷知道我在这个家里有大用处了吧,那还不给我涨工钱。”
“呵呵,不涨工钱。”
舒友良黑了脸,“你这个吝啬老爷,一谈工钱就翻脸。”
“家人需要什么工钱?家里的钱都不是你管着吗?你即不会卷着钱跑路,更不会你吃饱了,老小还饿着。
一口锅里吃饭,要什么工钱?没工钱,涨什么工钱?”
舒友良看着海瑞,笑了,“老爷这句家人,把我栓了二三十年了。”
海瑞笑了笑,不过笑得有些勉强,又背抄着手,继续看夜空。
看在眼里的舒友良问道:“老爷,案子审完了还心烦?”
“就是审完了才心烦。”
“是不是因为案子里有构陷的嫌疑?”
海瑞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舒友良。
“构陷?你知道什么是构陷?”
“好,那不是构陷,那只是借题发挥。”
舒友良嘴巴巴拉巴拉地说起来。
“徐琨这等纨绔子弟,说是去秦淮河嫖妓不给钱,跟茶壶老鸨打起来,我信。你说他们要准备家伙什造反,我是一万个不信。
他们那些檄文反文,还有那所谓的弑君计划,就是图个嘴快心里畅快。这些公子哥,以前过得太顺了,反正有家里兜底,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
老爷,他们也就是敢说而已,做,肯定是不敢做的。”
海瑞没有出声,只是继续看着清朗的夜空。
“还有天界院那些兵甲,就是笔糊涂账。尤其是火枪,简直就是败笔。苏峰办事有点糙啊。略知军中之情的人都知道,朝廷对火枪控制得多严厉啊。天界院那帮秃驴居然能搞到一百支火枪,佛祖送的?
而且还没有扳机弹簧这最要紧的部件,天界院秃驴拿着干什么?
估计中圆和尚看到目录清单,也是懵逼的,我什么时候这么牛逼了?居然连火枪都能搞到手了。
可是没有扳机弹簧,打不响的火枪拿来干什么?当烧火棍吗?”
舒友良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话锋一转。
“老爷,那又如何?
谋逆弑君这种事,不要说去做,就是想都不能想!徐琨这些世家子弟,居然敢筹划谋逆弑君之事,即使有被引诱唆使的嫌疑,可他们心里没有这个念头,怎么会被勾起来。
所以说,判徐琨等人谋逆,不冤。还有被牵连的这些世家文人们,也不冤。皇上苦口婆心给他们说,给百姓一条活路,松口气。
可他们怎么做的?老爷你又不是没看到。”
海瑞的眼睛闪着光,“是啊,东南这些大善人不除干净,这里的良善百姓如何得安宁。徐府一家哭,六百多家哭,好过东南满地哭。数千人哭,好过数十万百姓哭!
士林骂我也罢,毁我也罢,反正我就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舒友良眉开眼笑:“老爷,这就对了,只要把这些恶虎凶狼砍死了,你管它是用菜刀还是柴刀?顺手的话,石头砸也行。
说到石头,老爷啊,不要看不起茅坑的石头,不管什么达官贵人,只要他在蹲坑时,往坑里砸一块石头,你看他会不会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海瑞捋着胡须哈哈大笑,爽朗笑声就像夜空落下的繁星,在寂静如镜的河面上跳跃,在夜色中飞散,飞入空中,化回灿烂繁星,在恬静的东南山河上空,摇曳闪烁。
京师通州码头。
杨金水带着人恭送南下的李贽等人。
“卓吾先生以礼部尚书衔,出掌南京国子监祭酒,今日启程,万众瞩目,百生期待。皇上派咱家,到此相送,愿卓吾先生,南下之路,顺风顺水。”
还是那么削痩,但精气神已有开宗立派大宗师气质的李贽,笑着拱手道:“臣谢过皇上圣恩。”
杨金水从王梁手里接过一本书,递给李贽。
“卓吾先生,这本书是皇上一些小小的想法,送给先生,还请指正。”
李贽连忙双手恭敬地接过此书,“皇上的圣录,臣不敢妄言指正。”
他看着书封面上的字,一字一顿地念道:“《辩证法与唯物主义》。”
站在对面的杨金水说道:“皇上天纵英才,总是说些微言大义的话。咱家出来时,皇上再三交代,他期待着你对此书的宝贵意见。”
李贽神情严肃地答道:“请转禀皇上,臣一定会认真拜读,每天写一份读后感,写出臣读此书的领悟,呈交给皇上。”
等李贽一行人的官船远离码头,杨金水带着王梁上了马车,回京师城里。
哒哒的马蹄声,以及哗哗的车轮声中,王梁小心地说道。
“干爹,苏州八百里急报,海公把南边的天捅了个大窟窿。”
杨金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缓缓地说道:“皇上曾经问过张相,问过赵老先生,问过我。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王梁眼睛一眨不眨,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这是干爹在传授秘诀啊。
“咱家一直不明白皇上的问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大致明白了。”
王梁连忙捧了一句哏,“儿子还是稀里糊涂的,还请干爹教诲。”
“梁儿啊,记住了,现在啊,吏是我们的朋友,诸生秀才是我们的朋友,他们需要荣华富贵,按照时新的说法,叫做努力追求进步。
而这些,皇上和我们能够为他们提供。
一拍即合!”
王梁又连忙捧问了一句:“干爹,那谁是我们的敌人呢?”
“某些官员、举人、进士以及名士大儒等官绅世家,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守着原有的权势和利益不肯放手,那我们就利用我们的新朋友,那些吏,那些诸生秀才们,去打倒他们,从他们手里拿走那些权势和利益。
然后三七分,皇上拿七,剩下的三成,我们悄悄地分成七成,再把剩下的三成打扮的花枝招展,然后敲锣打鼓地给到我们的新朋友。
皆大欢喜!”
王梁眼睛越来越亮,连连点头附和:“干爹说得没错,确实是皆大欢喜。”
杨金水问道:“车子是直奔西苑的吗?”
“是的干爹。上车前儿子就交代过车夫和护卫。”
“好,咱家还要赶着去西苑上课。皇上给张相、赵老先生、胡老先生和咱家上的课。”
“皇上上的课?干爹可真有面子。儿子斗胆问一句,请问皇上上的什么课?”
杨金水矜持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右手得意在封面上抚摸着。
王梁看得真真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政治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