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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捌拾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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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捌拾陸

    夜黑風高, 黑燈瞎火。

    周圍巷子裏的居民區靜悄悄的,唯有梨園燈火通明。

    十幾年了,自從那場大火之後, 修繕過後的梨園再沒有開臺唱過戲。

    為了振興青派, 元項明出走,這些年一直忙到腳不沾地。因為按照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 除非是他戲技大成,組建了足夠的人馬,才能回到這裏, 重新開啓這方塵封了十幾年的老戲臺, 向戲曲界宣告青派的回歸。

    時間未到,昔日人聲鼎沸, 熱熱鬧鬧的戲園子逐漸落寞, 變成如今冷冷清清的模樣。

    直至今日。

    火紅的燈籠再次挂上了走廊, 遠遠望去,仿佛一條紅色的玉鏈。

    原晴之一意孤行登臺後, 林如花便一直守在臺下,心底滿是擔憂。

    她年紀大了,總不像年輕人一樣能那麽迅速地理解新事物, 接受新想法。就連剛才翻閱柳文燕的日記時, 都頗有些一知半解, 囫囵吞棗。

    不過好在日記還放在這,于是林如花便起身到屋內拿了副老花鏡,顫巍巍挪來盞閱讀燈, 一邊看着臺上的表演, 一邊挑燈夜讀,逐個辨認。

    看着看着, 反複琢磨,逐漸也能品出其含義。

    于是越看,老人越發心驚。

    “糟了,入戲竟然是件這麽危險的事,就連天生戲骨也有沉溺其中的可能......難怪當初司天監那幾位公務員來梨園找小姐,說有幾位名角困在戲裏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林如花推着老花鏡,總算是連接上這幾天發生的事。

    搞清楚前因後果後,她再也坐不住了,佝偻着背起身,走到前邊的書桌上,将那張《神誕》拿起,反複确認。

    因為被火燎過,這紙戲文已經看不清幾個字,屬實是摸瞎,其兇險程度不言而喻。

    “看篇幅......這部戲怎麽也得演好幾個小時。”

    雖然不會唱戲,但再怎麽說也在梨園昌盛時期打過下手,林如花品鑒戲曲的老本可沒丢。略微翻翻頁便大概知曉完整演繹這部《神誕》所需要耗費的時間。

    所幸這并非全本,僅僅只是其中一篇,若是換成《牡丹亭》《桃花扇》那樣四五十出的戲曲,恐怕一天下來都演不完。

    “現在已經是淩晨,等到演完,怎麽也得天亮了。”

    奈何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等自家小姐唱完。

    這一等,就是等到了天亮。

    五點多的時候,放在園子裏的老式收音機便開始了晨間新聞播報:“滋滋滋......觀衆朋友們大家好,今天為您緊急插播一條青城市早間天氣預報。據悉,前兩日本該結束的臺風未能成功撤離,風力不降反升,達到整整八級。”

    “今日淩晨,市氣象局撤銷小雨預告,重新發布暴雨橙色預警,恰逢周末,請居民們盡量停留在家,不要外出。各部門将按照職責做好暴雨應急和搶險工作,保證民衆安全,減少損失......”

    林如花擡頭一看,果不其然,本該五點多亮堂起來的天,今日仍舊黑沉沉的。更遠一些的地方,烏雲翻滾聚集,濃霧那般覆蓋天空,在其中一點又聚集得格外濃厚,幾乎疊了幾十層,期間隐隐約約有雷光掩映,嘶吼咆哮。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邊應當是青城古街的方向......

    今日若是要下暴雨,別說是小姐這邊,原定的戲祭大典也不知道如何收場。

    這麽想着,林如花連忙将曬在院子裏的稻谷和果幹收回到屋內。

    等她端着簸箕和木桌走了個來回,又辛辛苦苦扯起塑料布,外頭的風已然初見端倪。

    呼嘯的風吹過梨園長廊,嗚咽婉轉,将那一串串紅燈籠吹得搖曳不已,花枝亂顫。

    “要命了喲,這老天爺,偏偏是今天下大雨!”老人忍不住抱怨,又想起晾在繩子上的衣服還沒收,剛轉身,便聽見口袋裏放着的手機開始了震動。

    她摸出老年機,按下了接聽鍵。

    ......

    青城古街徹夜通明。

    自從昨晚原晴之離開,三位名角全部宣告成功出戲後,留在這裏的工作人員們便加班加點地開始了準備工作。

    雖然司天監在聯絡三位名角時,就早已将封印儀式的流程大致告知。但中途過去三天,其中每位名角又各自入戲,經歷了一段不一樣的人生。聯想到他們記憶淡忘的可能,司天監方面只能派戲曲方面的人員同名角們各自進行最後一遍校對。

    “明天戲祭大典開始後,必須得按照奇門八卦的位置進行站位,你走生門......”

    名角們正在走流程,搞排練。另一邊,警署和軍隊也開始了他們的布防,不僅擴大了封鎖範圍,還調來了指揮部坐鎮,不過一晚上,現場就布下了好幾輪後手,可以應對任何一種能夠預想到的突發情況。

    晏孤塵更是忙到飛起,一整個晚上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先是檢查現場情況,和氣象局聯系,請氣象專家進行診斷,然後是趕到古街外圍登高遠眺,查看附近的衛星圖。

    “不管是《邪祟》還是《詭宅》,在戲曲結束後,它們都出現在了現實。”

    “唉。”戴茜十分認同:“畢竟《戲樓》仍舊還在書寫狀态,并未結束。”

    “老實說,就像拿起東西懸在空中,它不落下來,我心裏就總是沒底,唯恐生變。”

    若是放任戲曲和現實繼續融合,必定會給人類社會帶來滅頂之災。想要完完全全将《夜行記》封印,一切都得看明天的在此一舉。

    這個道理誰都懂。他們通宵達旦,恨不得将一分鐘掰成好幾分鐘來用。

    等到天亮時分,衆人看着頭頂的滾滾雷雲,頗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果然是沖着青城古街這邊來的。”

    “是啊。”

    程月華點燃煙鬥:“還好晴丫頭先回去了,看這情況,當真不好收場。”

    不管虞夢驚來到現實為的是什麽,前者的名聲和手段放在那裏,要現場所有人做好最壞的打算,以最高警戒,應對侵略者的态度進行武裝防禦。

    可是用現實的武器去對付《夜行記》裏那些神鬼莫測的東西,此事還從未有過。誰也不敢保證一定有用,一定有效。所以司天監還特意請來許多玄學界人士和道士,紫袍黃袍紅袍的都有,主打一個術業有專攻。

    從後臺化完妝走出來時,元項明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

    六點整。

    可窗外完全沒有六點整的樣子,沉沉如黑夜,電閃雷鳴。

    “哇靠!這天色,我敢打賭不出十五分鐘,絕對要下雨,還是暴雨!”

    旁邊的賈文宇推了推他:“元哥,你說虞夢驚來現實,到底是為了什麽?不會是真的為了原姐吧?”

    “當然不可能。”元項明搖頭:“師妹已經很明确地拒絕過他了,以虞夢驚那種驕傲的性格,既然将人放走,應該不至于再勉強。”

    “所以真的就像專家們推測的那樣,他來現實是要大開殺戒,以進行洩憤?但我覺得這個想法不靠譜啊,說虞夢驚只是為了滿足自己野心我都信,畢竟他真是夜學家公認的《夜行記》幕後黑手。”

    “他可以不這麽做,但我們必須得這麽想。”

    “元哥你也太有經驗了,平時肯定沒少關注國際頻道。”

    元項明沒搭理賈文宇的貧嘴。

    他想了想,還是走到一旁戲臺的屋檐下,望着手機屏幕,撥通了一個電話。

    “嘟——嘟——嘟——”

    等待電話接通的時候,恰巧天空劃過一道锃亮的電光,緊接着便是轟然炸開的響雷。這像是一個預告的信號。

    剎那間,天閘撕開了一個口,大雨傾盆而落,沙沙地覆蓋了整座城市。

    電話終于接通。

    “林媽,您好,抱歉這麽早就打擾您。”

    元項明的聲音裏帶上對長輩的尊敬:“對對,我是小元。”

    “是這樣的,昨天晚上師妹回家了,這三天她十分辛苦,是大功臣,我猜她現在可能還在睡覺,所以就冒昧叨擾,打了您的電話......哈哈哈哈,沒有的事,今天青城市有大雨,您千萬記得将院子裏的東西收起來。”

    “我們大概上午就能結束,嗯嗯,下午等弄完了我會提點補品去見您。什麽?您剛好也有事要問問我?好的,您說。”

    聊着聊着,元項明忽然頓住。

    他聽見周身工作人員們發出驚呼,其中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還是驚吓和恐懼。

    站在屋檐下,元項明擡眸,往遠處看去。

    滿世界的天河銀瀑中,一棟深紅色的戲樓虛影正悄然浮現。

    樓宇巍峨猙獰,在狂流的暴雨中若隐若現。以至于從飛檐四角上落下的雨水都染上了紅漆那樣黏稠的顏色,仿佛被血沖刷的海市蜃樓,慢慢變得凝實。

    凄婉詭豔,捉摸不透的樂曲聲從遙遠的地方響起。熟悉戲曲的老戲迷都能聽出,那是虞夢驚這個角色出場時的前奏。

    這場景是如此震撼,仿佛噩夢的實質化,讓人一時間失去所有言語能力。

    愣了好半晌,元項明才飛快地開口。

    “不好意思,林媽,這邊工作人員在催我登臺,我先挂了,咱們下午再聊。”

    另一邊,林如花聽着手機裏傳來匆忙挂斷的忙音。

    看着外面的雨,她唉聲嘆氣:“這麽大個雨,真是幾十年沒見過咯......”

    老人将電話收回兜裏,正準備去拿雨衣,忽然聽見戲臺下邊的音響傳來落幕的通告。

    戲臺上,掙脫了入戲狀态的原晴之一個踉跄,猛然跌倒在地,淚流滿面。

    “小姐!”

    林如花連忙走過去,想要攙扶她,奈何後者卻揮了揮手,擦幹淨眼淚,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

    “沒事,林媽,我沒事。”

    不知道為什麽,林如花總感覺這一回出戲後,自家小姐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就像原本下定決心的人忽然變得躊躇,沒有過去的人忽然找回了自己的故事。

    “小姐,剛才小元給我打電話了。”

    “啊?”

    仍舊沉浸在自己那段記憶和悲傷情緒裏的原晴之尚未回過神來。

    “我沒把你獨身魯莽入戲的事情告訴他們。”

    停頓片刻,林如花忽然嚴肅了表情:“但是,小姐,你必須得和婆婆我說實話了。”

    “先前小姐和我提到的,那個喜歡的人,是不是也是同夫人一樣的戲中人?”

    因為并未隐藏,所以很容易被人察覺出端倪。

    在長長地沉默過後,原晴之低着頭,小幅度地點了點。

    “你是在這三天入戲去救人的過程中,認識他的?”

    “嗯。”

    “當時司天監那幾位來園子裏找小姐,說有個戲中人出來了,是不是就是他?”

    “......對。”

    所幸開了一個口子後,後面的話便不難說了。

    原晴之深吸一口氣,開始簡單地解釋前因後果。

    兩人就這麽坐在戲臺的邊沿,伴着外面的大雨,講述這段塵封已久的故事。

    她說最開始虞夢驚想要來到現實,但是沒想到反而是自己的入戲救人促成了這段果。

    她說在虞夢驚想要強行留下她,但最後她還是狠下心選擇了逃避和離開。

    她說其實自己小時候和虞夢驚認識,在更早的時候,在《夜行記》的開始,在那個小山村的樹林裏,他在等一個永遠等不到的巫女。

    因為情緒仍在激蕩沸騰的緣故,原晴之有些語句不太通順,甚至前言不搭後語。但林如花卻聽懂了,明白了其中含義。

    “那小姐有沒有想過以後?”

    “以後?”

    原晴之沒懂林如花的意思。

    “虞夢驚在二次神誕後,忘記了之前的一切。那小時候的事情,只有小姐一個人記起來了吧。”林如花問她:“難道就這樣,完完全全放棄,連解釋都不解釋一句嗎?您甘心嗎?”

    “不甘心也沒有辦法呀。”

    原晴之苦澀地笑笑:“我和虞夢驚根本不可能有以後。再說了,在我那麽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後,他肯定恨我恨得要死,估計這輩子都不想再聽見我的名字了。”

    “真的嗎?”老人家反問。

    “如果我說,虞夢驚不僅沒有放棄,還将神婚儀式改為戲祭儀式,并且準備在今天戲祭大典的時候來到現實呢?”

    身旁人“唰”地一下站了起來。

    因為太過震驚,原晴之瞳孔睜圓,臉上滿是不敢置信。

    “是的,沒錯。剛剛小元告訴我,他們已經在青城古街布下天羅地網,準備将《夜行記》完全封印回去。算算時間,距離他登臺,剛過去一個多小時,現在去說不定還能趕上。”

    望着少女眼底隐隐約約浮現的淚花,林如花溫柔地抱了抱她。

    “小姐,這是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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