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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柒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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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拾肆

    深夜, 一老一少坐在梨園藏書閣裏。

    周圍沒有開燈,只有月光和燈籠傳來的光線,卻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林如花拍着她的背:“小姐, 不着急, 不着急啊。慢慢說。”

    在這樣的安撫下,原晴之抱着自己的膝蓋, 情緒逐漸平穩下來。

    自從她記憶以來,一直是林媽以長輩身份陪伴在自己身邊,在她心裏, 早已将對方當成家人和親奶奶一樣的存在。

    這些本該永遠埋葬在自己心底的話, 也只有同她說,才最為合适。

    原晴之用紙巾輕輕擦拭眼睛, 這才終于開口:“林媽, 我好像......有喜歡的人了。”

    一直埋藏在心裏的話, 此時終于吐露而出。說完的剎那,原晴之頗有些如釋重負。

    在此之前, 她一直為這份喜歡和心動充滿負罪感,遲遲不願面對。但喜歡這種東西,不管怎麽關起來, 都沒有用。越不敢表露, 越心痛, 越隐藏,越被劃傷。

    “原來是情傷?小姐也到這個年紀了啊。”

    聽見原晴之的話,林如花愣了一下, 而後便笑了起來:“以前一直以為小姐您腦子裏沒有這根筋, 沒想到......”

    長者的笑容不乏揶揄,要原晴之瞬間忘了方才的悲傷, 張牙舞爪起來。

    “林媽您什麽意思!竟然敢嘲笑我!”

    看着少女恢複了活力,林如花連忙佯裝收斂笑容:“哎呀,你知道的,婆婆我沒有那個意思啦。好了好了,快說說,小姐是怎麽發現自己喜歡上那個臭小子的?那個小子不會是婆婆我認識的人吧?”

    一時間原晴之竟然不知道,是林如花順其自然說她好感對象是臭小子有槽點,還是虞夢驚和臭小子三個字畫等號更可怕。

    “怎麽可能是您認識的人。”她停頓一下,開始組織語言。

    “是這樣的......剛開始第一次見面時,我覺得他非常讨厭,是個自戀自大狂,經常罔顧別人的意願,不注重社交距離,講話輕浮。為人殘忍,不尊重生命,毫無普世價值觀,非常任性妄為,甚至為了看樂子,可以把所有人都譜寫進他的劇本裏。總之,是個性格十分惡劣,而且相當以自我為中心的樂子人。”

    聞言,林如花沉默了許久,猶豫着開口:“小姐,咱可不興喜歡犯罪啊。”

    原晴之:“......”

    原晴之:“他不需要遵守現實的法律,林媽,您就當他是外國人吧。”

    “行,小姐您繼續。”

    “但後來我發現,他其實......也挺可憐的。或許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吧。”

    望着窗臺上灑下的一小片月斑,還有上面樹葉被風吹起時散動的幻影,原晴之眼底浮現出回憶:“我恰巧旁觀了他兩次被人欺負,但是他都站在原地不還手。”

    “我當時想,這個人好笨啊,呆呆傻傻的,和貓一樣。”

    想到當時的場景,原晴之嘴角忍不住翹起:“當初看到他第一次被欺負時,我吓得半死,只敢躲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瑟瑟發抖。”

    “但在那之後,我偶爾閉上眼睛,或是在夢裏,還會重現那一幕的場景......我想,我應該是不甘心的。”

    “是感到害怕嗎?”

    原晴之搖搖頭,又點了點頭:“說不害怕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更多的,還是後悔。”

    “我懂了,小姐是覺得無能為力啊。”林如花瞬間了然。

    她一直知道自家小姐是個善良的性子。以前還在上學時,就幫同班同學在校霸面前出過頭,還幫路人搶回過劫匪的錢包,幫同校漂亮女生擋過小混混的騷擾,為此還特地去練了一段時間跆拳道。

    “是啊,什麽都瞞不過您。”原晴之無奈地笑笑。

    她以前其實并不能體會,為什麽救自殺的人沒救下,救人者也會留下心理陰影。

    等真正到了那個場景,她才發現,原來人是真的無法接受一條生命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肢解殺戮,即使被殺的這個家夥不是人,還根本不會死,過一會就複活。

    可總是會痛的吧。

    “所以,第二次看見他被欺負後,我什麽也沒想,直接去幫忙了。”

    雖然口頭上大段大段分析着自己當時的心理,但原晴之在第二部戲時其實什麽也沒想,拎着菜刀就沖出去了。

    “結果救了他以後,我才發現,他其實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只是想用自己設局。這樣毫不在乎的态度,讓我覺得自己的幫忙毫無價值,所以當時的我在心裏暗戳戳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要幫他了。可沒想到再次看見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那裏時......”

    林如花:“小姐還是沒忍住?”

    “......嗯。”

    原晴之後來知道了,虞夢驚是個非常傲慢的人,喜歡挑事拱火,看別人自相殘殺,但是幾乎從不自己動手。

    他站在原地,一部分是因為力量還未恢複,只能讓這些人吞下神被迫流出的血肉,達到控制凡人的目的;另一部分則是單純的因為不屑,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所以雖然生氣,但後來她過了氣頭,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事實并非如此。

    明明可以還手的,不是嗎?

    擁有那樣一副至美的皮囊,從而勾起了人心中求而不得的貪念,所以必須得承受掠奪與屠殺,承受這些被勾起的惡意?這是什麽強盜邏輯。

    受害者沒有錯,錯的永遠是施暴者。

    “就這樣,我再一次救了他。”

    第二部戲結尾時,情況緊急,原晴之必須借用虞夢驚身上的師家玉佩出戲。所以後來司天監和心理醫生們分析這一段時,也以為她只是為了出戲,順便将人帶出火場,故此沒有多問。

    只有原晴之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雷柔”了。

    至少,在那個吻裏,她只是她自己。

    原晴之可以編織一萬個謊言,但她欺騙不了自己的本能。

    即使當時是需要安慰虞夢驚,安慰他的真容并不難看。可明明有無數種方式,言語,觸碰,她統統一個沒選,而是選擇了親吻。

    戲外人怎麽會被蠱惑呢?一個踮腳,便暴露無遺。

    “所以,我覺得可以排除掉見色起意的選項。”她托腮分析。

    不然也犯不着親吻那半面白骨。

    說着說着,原晴之又有些郁悶了。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理解,我為什麽會喜歡上他。”

    “仔細想想,那家夥明明沒什麽優點啊。除了長得好看以外。”

    在林媽的眼神下,她不情不願追加一句:“行吧,他對我倒是挺好的。就是控制欲太強,占有欲太強,讓人有點喘不過氣。”

    “但架不住小姐喜歡。”

    “......哼。”

    見原晴之嘴巴鼓成河豚,林如花不由得笑了:“其實啊,小姐這麽想很正常。因為喜歡本來就是沒有道理的啊。可能一個眼神,一次回眸,一次觸碰……要是人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感,那還叫人嗎?”

    “不過聽您這麽描述,小姐和那臭小子是兩情相悅,那倒不如抓住時機,趁着年輕,勇敢去嘗試一次。不要得到婆婆我這個年紀了,回想起來,才追悔莫及。”

    原晴之沉默了。

    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将自己的頭埋進膝蓋裏,良久,才悶悶地開口。

    “您說得對。但我們是不可能的。”

    “啊?”林如花一時間沒聽懂:“怎麽會不可能呢。現在都是法治社會了,又不是以前封建社會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聯想起原晴之這三天的遭遇,她試探性地問道:“難道小姐是喜歡上司天監裏的公職人員了,對方位高權重?”

    “不是啦。”原晴之哭笑不得。

    聽到這,林如花表情瞬間嚴肅:“那是不是那個臭小子做了什麽對不起小姐,讓小姐生氣的事?”

    “也沒有。”

    原晴之不知道該怎麽和林媽解釋,後者只是個普通人,并不知曉入戲相關的事情,更不知道,喜歡上一個戲中人,是一件多麽絕望的事。

    或許喜歡就是能讓人産生虧欠。

    如果非要說的話,原晴之覺得,反而是自己虧欠虞夢驚更多。

    虞夢驚做錯了什麽呢?他唯一錯的,可能就是愛上她。

    從祭壇上離開時,原晴之能夠感覺到,停留在背上的,那道極具存在感的視線。

    她知道虞夢驚一直站在原地,等她回頭。用那種沉默的,貓貓期盼主人回心轉意的眼神。或許這五百年多年裏,在雷柔死後,他便是這麽過來的。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

    她不能給虞夢驚任何一點希望。

    所以,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哪怕在先前虞夢驚的聲嘶力竭裏,早已靈魂震顫,泣不成聲,差點就将自己的心意脫口而出,原晴之也愣是忍住了。

    “是我對不起他,我親手掐滅了所有可能。”

    不敢承認,才會拼命躲藏。沒有希望,才會做得決絕。

    “明明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卻這麽傷他的心。”

    一想到虞夢驚現在可能已經心灰意冷,徹底放棄。認定了她是一個滿口謊言的騙子,虛僞貪婪的渣女。原晴之就不可遏制地,從心底裏生起難過。

    雖然是她一手促成的結果,但沒有什麽比所愛之人的恨,更加令人難堪。

    “我才是那個膽小鬼,連表達自己心意的勇氣都沒有。”

    原晴之抽了抽鼻子:“林媽,我好差勁啊。”

    “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麽愛我的人了。”

    虞夢驚說得對。

    寥寥的幾頁戲文紙,便走完了他的一生。

    殊不知現實和戲文的差距,遠遠不止那薄薄的幾頁紙。

    戲內人可以用質問表達自己的不甘,戲外人只能用苦澀咽下其中絕望。

    “而我也沒辦法,再這麽去喜歡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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