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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壹
古往今來, 有過天生戲骨因為遺失了入戲道具,被硬生生困在戲內的例子嗎?
原晴之不敢深想這個問題,她知道, 情緒的深淵是永無止境的, 一旦滑落下去,便無法再掙脫。不僅對面前的死局毫無益處, 反而還可能加速自己的死亡。
所以她只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堪堪維持着“嚴梨”的人設, 接連發問。
“樓主, 請回答我的問題。”
“樓主?樓主!”
不管原晴之怎麽問,用什麽樣的語氣, 都始終得不到任何回應。
始作俑者噙着恰到好處的, 毛骨悚然的笑容, 包裹着她的手,來到了頂樓。
在早已經準備好的銅鏡前, 虞夢驚摁着她的肩頭半是強迫性地讓她坐下,随後從漆奁裏拿起一支細長的鉛黑色眉筆,俯身為她描眉。
“摘星樓主,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戲樓》的第三折戲極短, 僅僅只有一個時辰不到。若是錯過, 便會永遠被困在戲裏,原晴之心急如焚,直接側過頭去, 表示出自己不願配合的态度。
那截烏黑的眉筆愣是沒能收住力道, 在鬓間拉出一條長痕,直直沒入發間深處。
望着這條黑線, 虞夢驚臉上那張虛僞的假笑面具終于稍稍凝滞。
他放下眉筆,一言不發地為她擦去臉上的痕跡,繼而挑眉。
“何必稱呼得如此生疏,在薛宅地下的那次,不是就已經喊出過我的名字了嗎?”
“......什麽?!”男人語調平淡,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卻要原晴之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不僅僅是她,戲外正旁觀這一幕的人同樣大驚失色。
“薛宅地下?什麽時候?!”
賈文宇連忙一路小跑将《夜行記》原典拿來,唰唰翻到《詭宅》第三折戲,一目三行地浏覽,驀然睜大了眼睛:“這兒,在這!”
他指着戲本上的白紙黑字,高聲朗讀:“‘虞夢驚,你看到了嗎,我們成功了!’”
【茫茫大火中,少女回眸笑魇如花,渾然未覺身後青年剎那怔愣的目光】
“可能是當時剛穿越完火場,原小姐太激動,于是便脫口而出。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賈文宇猶豫着開口:“虞夢驚在這三部戲裏,似乎從未告訴過原小姐他的真諱。”
虞夢驚這個名字,從一開始,就記錄在《夜行記》戲本上。但在戲內,人們更多稱呼他為‘大人’‘慶神’‘樓主’等。仔細想來,他本人的确并不曾将真名告訴給任何人。
“因為《夜行記》中寫過,名字是最短的咒。”晏孤塵沉聲:“所以《夜行記》記載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鮮少以真名示人。”
“......我們身在戲外稱呼習慣了,以身入局,竟然忽視了這個最簡單的道理。”
戲內,原晴之指尖顫抖。
在第二部戲結尾,因為成功穿越火場太過激動,疏忽大意脫口而出犯下的疏忽,竟然會毫無預兆地被點出。更可怕的是,還是時隔這麽久以後。
他猜到了什麽嗎?窺見了入戲的奧秘嗎?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奇怪。”
眉筆重新落在少女的眉宇,這回并沒有遭到任何阻攔:“你太了解我了。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世家貴女,卻無比清楚着我的喜好、說話方式和态度。就好像在我本人毫不知情的時候,認識了我一樣。”
“自從第二次誕生後,我一直在夜紅神龛裏沉睡,你又是從哪裏認識我的呢?”
雖然被世人奉為慶神,但神明人前顯聖的次數屈指可數。
若非親自選擇了她,虞夢驚甚至會懷疑,這是誰針對慶神的弱點,為了獲取永生不死的神血而量身打造的容器。
用妝容為少女蒼白的臉重新增添血色後,慶神擱下筆。他似乎完全并不介意原晴之的沉默,而是扶着她的肩膀起身。
“我們走吧。”他頗為好心情地扣住她的手。
和上次一樣,神明安靜地牽着巫女走過他的神國。
他們走過遺留着火燒焦黑痕跡的頂樓,掠過那些因為察覺到主人情緒而盡數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紙傀;走過一截截盤旋的木質樓梯,懸挂燈火琳琅的紅燈籠;再拾級而下,同用紅綢挽起的“囍”字擦肩。
不久前下仆們還在裝扮的神婚場景,此刻紅彤彤到讓人刺眼。
虞夢驚輕輕将她的鬓發挽到腦後,遙望着遠處的祭壇。
冰冷的地面上早已放上了長明燈,就像他們在聖泉神宮中初見時的禁殿那樣,金紅色的火焰安靜地搖曳,詭異又神聖,旁邊簇擁着一朵朵沾滿露水的白花。
夜紅神龛的四角殷紅如血,同藍色的發光聖泉交織,折射出琉璃冷光,如夢似幻。
“還記得嗎,當年你擡頭看的那一眼。”
看着九千九百九十九盞燈,虞夢驚的語調染上微不可察的懷念:“那雙眼睛裏,沒有尋常人該有的畏懼,谄媚,貪婪和欲望。甚至找不出半分迷戀,只有靈動和狡黠。”
那是另一種高高在上的,比神俯瞰衆生還要更高的視野,好像藏着滿天星星。準确無誤地捕獲了坐在橫梁上,朝人間漫不經心投來一瞥的少年神明。
從此,他的目光,就再也離不開她了。
“我的這張臉啊,能夠勾起凡人心底最陰暗最不堪的欲望。普通人只要看上一眼,便會失去理智,陷入瘋狂的愛戀深淵。哪怕是讓他們挖出心髒敲出骨髓,他們也會就此照做,獻上一切。”
“我那是以為,是武五對師弘華一往情深,才能對它免疫。”
虞夢驚輕笑一聲:“後來我才發現,偏偏就這麽巧,能同時出現四個例外。”
越多說一句,原晴之的心就越往下沉三分,手腳發冷。
她遍體生寒,用上畢生演技,佯裝鎮定地開口。
“或許是你想太多了。”
“是嗎?”慶神回給她一句輕飄飄地話,繼續自言自語:“可每次這幾個人,都會和你同時出現。像是有什麽約定俗成的規矩,達成某個條件,便匆匆離去。”
距離答案只剩薄薄一張紙,呼之欲出。
這張過分美麗,仿佛彙聚了全世界最美好想象的臉一下子湊到近前并非是第一次。但原晴之覺得沒有一次,比這次更加讓人感到恐懼。
那是沁入骨髓的恐慌,不自覺讓人發抖。從手指開始,逐漸擴散到全身。
原晴之哆嗦着,想說什麽,卻開不了口。
“什麽啊,小梨,你原來也會害怕啊。”慶神笑了笑。
他包容般地摸了摸她的頭,五指成梳,憐惜為她整理柔軟的長發。
“明明看到我被分屍的場面都不會怕,卻會因為這種事情瑟瑟發抖嗎,真可愛。”
虞夢驚帶她一起走入這片光與影交織的祭壇花海。
原本潔白無瑕的花束,在男人的衣擺拂過後,瞬間染上了殷紅的色彩,從身後望去,仿佛在雪地裏走出一條美麗的血路。
薛宅一夜過後,京城再也沒有出現過鐘情花。
一年只能産出十株的珍貴品種,全部都被一個神秘買家重金買斷。然後年複一年,就這樣數着她離開的日子,守着這些花,保存到了現在。
“再告訴小梨一件事吧。”
望着腳下一望無垠的紅色花海,男人含笑湊到她耳邊,輕佻地開口:“其實這些,我很早就看出來了,但為什麽一直沒有問你呢?因為我并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是否說謊,是否騙了我,是否記得過去的記憶。不在乎你是武五,雷柔,還是嚴梨,甚至就連你的出現,是否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謊言......通通不在乎。”
一切正如虞夢驚曾經說過的那樣。
只要原晴之留在他身邊,他什麽都可以不追究,什麽都可以不在乎。
“但既然要騙,就得騙到底吧。明明做出了承諾,卻還妄想逃離。”
直到這時,原晴之終于聽懂了他的潛臺詞。
這只喜歡在她面前做出歪頭貓貓可愛表情的男人,陡然撕開了平和的表面,展露出惡鬼該有的,猙獰扭曲的內裏。
這一剎那,漫天的寒冷席卷而來,她感覺自己仿佛站在漫天大雪中,牙關都在打戰。
或許當年那個囚困他的方士并未說錯。虞夢驚親昵地貼向她的側臉,仔細地感受着少女的顫抖,紅眸流光溢彩。
不管再如何披着神明詭谲華美的外皮,他本質上還是那只遇到一點溫暖便拽緊不放,只知曉掠奪和囚困的怪物。
“來吧,我的巫女。”他伸出了手。
我注定要鎖住的蝴蝶。
“不行,不能再等了。”
戲臺下,程月華拍案而起。
“這虞夢驚真是豈有此理,欺人太甚!真當我們現實就半點辦法沒有?!”
雖然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天,但在強大的國家後盾下,專家團隊已經模拟出了多種一旦發生變故後可以采取措施的預演方案。只需一聲令下,便可調動手頭所有資源。
“賈文宇?”
“在!”
“直接上緊急預案!”
發號完施令後,坐在戲臺下樂池內的指揮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氣,手中的拍板和鼓條驟然慢了下來。
從指揮這個由頭開始,整個樂池內演奏的聲音都被拖長,生生慢了幾個拍。
此時此刻,正在戲內的原晴之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周圍的變化。
——她感覺時間變慢了。
最直觀的感受,就是那片鋪陳在花海裏的長明燈盞。
素白燈芯上點燃的火花本來伴随着周圍的陰風,偶爾會搖動幾下。此刻卻仿佛降速那般,卡成一幀一幀的PPT。
不,不是錯覺。
在切切實聽見戲外的拉奏聲的确比先前慢了好幾拍後,原晴之恍然大悟。
衆所周知,天生戲骨是鏈接戲內戲外的橋梁。若是這部戲已經結尾謝幕,那縱使是大羅金仙來了也難把原晴之從戲裏救出去。
但現在畢竟還在戲中,演出還未結束,原晴之還在戲內。所以戴茜能利用她的喚醒道具入戲,理論上來說,戲外人也是可以通過一些手段影響戲內的,就比如......音樂。
來不及為司天監精妙的構思鼓掌,原晴之轉身就跑。
戲外人好不容易才為她争取來的機會,說什麽也不能就這樣放棄。
奈何還沒等她跑出去幾步,便聽見身後男人發出疑惑的聲音。
“嗯?”
原晴之回頭駭然發現,原本應該伴随着戲曲一起慢半拍的虞夢驚,臉上竟然出現了錯愕的神情。很快,這錯愕便在意識到懷裏已空後,迅速沉了下來,化為深不見底的陰鸷。
“什麽東西,裝神弄鬼的,給本座滾出來!”
他厲聲怒斥。剎那間,身後的聖泉驟然沸騰,掀起一道沖天水幕。
龐大的威壓從天而降,揚起狂暴的氣壓風旋。
天地倒錯蒼茫中,虞夢驚第一時間冷着臉伸出手。在漫天四散飛舞的花瓣裏,原晴之感覺自己再次像是被磁鐵吸住那樣,猛地拽了回來,再度牢牢保護在這懷抱的方寸之間。
“呵,一群宵小之輩。”
男人在她頭頂上方冷笑,同時還不忘将她的頭摁回懷裏:“不過如此。”
同他倨傲狂妄的話語相比,卻是紅眸裏微不可察的凝重。
慶神當了這麽久,虞夢驚并非沒有見過其他的妖魔鬼怪。但對他而言,那些不過是些動動手指就能摁死的大蝼蟻。至少數千年來,他不曾見過能夠染指時間的存在。
或許就連完全解開封印的他也不能。
雖然不知對方有何用意,但僅憑這點,已經足以讓他警惕拉滿。
不知何時,聖潔的發光藍色泉水已經化為了黏稠的血色,咕嚕咕嚕冒着泡泡。那些曾經被貪婪人們進獻的慘白骸骨緩緩從血池中浮現,屍山般堆疊在神龛兩側,陰森悚然。
好在因為今晚子時是神婚儀式的開始,祭壇這邊早早做足了準備。
幾十年來,為了複活雷柔所镌刻下的符文也派上了用場。
于是以夜紅神龛為中心,深紅色的血水逐漸填滿了祭壇上符文的空缺。
毫無疑問,這個場景相當震撼。特別是當一切都以慢無數拍的畫面呈現時,豔麗散開的血幕,頹靡的紅花,搖曳在地表的燭火,飛散的藍色聖泉光點......還有站在這一切最中心的,挂着漫不經心嘲諷笑容的神明。
明明處于低處,姿态卻有如俯瞰。
為什麽時間變慢對他毫無影響?!
更加莫大的恐慌要原晴之拼命掙紮,于是會錯了意的人頓了一下,笨拙緩慢地拍打着她的後背,像是無聲地安撫。
龐大的力量倒灌而起,通天貫地。
“小晴——”
恍惚間,原晴之聽見了戲外遙遠的喊聲。
不知是不是錯覺,專注于對抗的虞夢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幽深的紅眸斂住了他所有的情緒。一如既往地要人讀不懂。
“本座還在猜是哪路轉世投胎的仇家,沒想到不過是群烏合之衆。”
然而很快,虞夢驚就收回了視線。
他重新擡眸,輕蔑一笑:“就憑你們,也妄想把她從本座身邊奪走?!”
鋪天蓋地的紅色裏出現了一線金。
絲絲縷縷的金線,從虞夢驚周身開始逸散,彙聚到氣旋海洋裏。
“不好!”晏孤塵大驚失色:“那是功德之力!”
按照《夜行記》的記載,只有得到海量功德的妖魔,才能在接受讨封後,敕封為神。
這種力量極其強大,且獲得條件苛刻,平日裏只能通過香火和巫女的祭祀提煉少許。整本書裏,唯一有這個能力的,也就只有第一卷的虞夢驚。
衆所周知,虞夢驚不吃香火,也沒有巫女。至少原晴之這個轉化一半的還算不上。
這意味着,功德之力,他用一點就少一點。
若是大量流失功德,又得不到補充,從神位中跌落,重新化為堕妖不無可能。
“可看他現在這樣,哪像省着點啊......”
望着這一幕,賈文宇目瞪口呆。
“瘋了吧,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在功德之力仿佛不要錢的揮霍下。漸漸地,風聲變小了。
祭壇上下起了永無止境的紅雨。
雨滴從近乎懸停的緩慢逐漸加速,越來越大,慢慢地回到了正常的速度。
原晴之好不容易再次提起的,滿懷希冀的心,終于陷入了死寂。徹徹底底。
她知道,自己是出不去這場戲了。
被這場變故席卷到七零八落的祭壇上陷入了久久的死寂。
直到虞夢驚再次開口,打破了靜谧。
“戲臺。”
見少女垂眸不看他,後者又重複了一遍:“戲臺。”
“就在剛才,我看見了一座戲臺。”虞夢驚擡手摁住自己的眉心。
因為過于荒謬,所以他說出來時,語氣也存疑。
只是看到的畫面絕非作假,即便它是如此離奇古怪,荒誕不經。
“而我們......正站在這座巨大的戲臺上。”
原晴之駭然擡眸。
在那片花與血交織的風暴裏,用出全力的神明終于得以窺見世界真實的一角。
“是戲。對嗎,小梨。”虞夢驚喃喃自語。
他的思路從來沒有這麽一刻如此清晰,語速從來沒有一刻如此之快,步步緊逼。
“慶國的武五,薛宅的雷柔,摘星樓的嚴梨,不同的容貌,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格。因為她們只是一個戲中的角色,一個需要扮演的對象,并非真正的你。”
消失是謝幕,死亡是退出。
正因為是戲,才會無所畏懼。
已經不需要回答,原晴之惶然的表情能夠說明一切。
男人凝視她許久,從胸膛裏發出摧枯拉朽的笑音。
他像一頭絕望的鬥獸,握住她的雙肩,強迫她同自己對視。
在原晴之的記憶中,虞夢驚從未如此狼狽過。
散落的長發像墨一樣潑灑在混亂的肩頭,鏡片寸寸碎裂,臉上出現的血痕劃開了又愈合,唯有那雙紅眸粲然如火,仿佛長夜中永燃不熄的燈燭。
“整整五百年,我等了你五百年。”
他彎腰抵着她額心,好似情人呢喃低語:“原來......在你的眼中,我只是個戲中人嗎?”
“你只是想将這出戲演繹得更加精彩,看我為你神魂颠倒,愛若瘋魔嗎?”
然後對觀衆說,看啊,高貴的慶神,被一介凡人玩弄得如此可笑。
“在你眼裏,虞夢驚的一生,只是薄薄一紙,随便兩三下就可以翻完的戲文嗎?!告訴我啊!”
即使貴為神明,在說到這句話的結尾時,仍舊仍不住擡高了語調,聲嘶力竭。
聲音在空寂的祭壇炸響,剎那穿越空間的壁壘,沖出戲臺。
——那是發覺自己被命運玩笑愚弄的不甘怒吼。
死寂。不論是戲內,還是戲外。
誰也沒有料到,也不可能想得到,虞夢驚真的打破了這第四面牆。
伴随着時間的推移,神明眼裏的光芒愈發暗淡,如同燭火飄搖。
終于,他失去了所有表情,用指腹摩挲原晴之的嘴唇,冷冷開口:“如果明知是戲內人,你又何必來招惹我。”何必将他從那血海分屍中救下,拽着他從無間地獄走到溫暖人間。
那顆長成蒼天大樹的種子瘋狂扭曲着,分裂成無數根藤蔓,絕望又痛楚地想要将她纏繞,攪緊,密不透風。
瘋到一定程度,虞夢驚反而冷靜下來。
他是詭豔華美的畫皮,內裏遮掩着森然腐爛的白骨;她是戲外人,容顏一折一變。
即便她是戲外人又如何?慶神一樣可以用神血締結契約,只要再給他一些時間,多喂一些,在靈魂上締結聯系也不無可能。只要能結成因果線,她往後就不要想逃離自己身邊。
既然招惹了,就得做好被囚困的準備。
更何況他還是個只知掠奪的邪神。
“......沒有。”
啜泣的聲音終于響起。
“沒有故意招惹你。”
面前的少女默默地搖頭:“......抱歉。”
虞夢驚靜止住了。
他的手背落下溫熱的液體。緊接着,越變越多,被雨水沖淡。
眼淚從原晴之的臉頰上滾落。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直擊靈魂的逼問中無動于衷。
這一刻,嚴梨不再是嚴梨,她在虛假的戲中,變回了真正的自己。
“抱歉......是我對不起你。”原晴之一遍遍重複着,杏眼通紅。
即使深知言語蒼白無力,但除此之外,已然說不出更多。
虞夢驚聽着,只想發出譏笑。
可人痛苦到極點,就連牽動嘴角都做不到,只能僵立。
啊。所以,她還是想離開自己。
這個認知冷漠又混雜着滾燙的溫度,化作世間最鋒利的刀,剖開他的骨血,攪碎內裏神魂。
于分屍中面不改色,還有心情帶着微笑的慶神生平第一次品嘗到如此鑽心的痛楚。自內而外,好似九天之中震下無數道紫光驚雷,将他完完整整磨碎,然後磨碎了又重組。或許也比不上億萬分之一。
虞夢驚想要不管不顧,罔顧無視她的意願,強行将人留下。讓那雙明亮獨特的眼睛只能看着他,從白晝到黃昏,永遠永遠。他可以把她鎖在這裏,囚//禁起來,為什麽非要照顧她的情緒,了解她的意願,尊重她的感受。
畢竟先招惹他的人是她,而巫女本來就該和神在一起,不是嗎?
可手背的觸感那麽輕,又那麽重,一滴就能擊潰瘋狂扭曲的樹。
從少女眼淚開始,從少女眼淚結束。
于是,他的堅不可摧,他的深沉陰郁,他的瘋狂暴虐,不顧一切,全部敗在了那灼熱的眼淚裏。
潰不成軍。
“......你走吧。”
什麽?
這一刻,不僅僅是原晴之驚愕的擡眸,就連已經同樣絕望的戲外觀衆也不敢置信。
他們看向那個站在原地的男人,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忽然改口。
明明不管是原晴之,還是戲外人,此時此刻都已束手無策,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
後者松開一直纏繞在少女腰間的手,面無表情地開口。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像粗糙的石頭磨過砂礫,淌下黏稠疼痛的血,最終只擠出這一個字,“走。”
虞夢驚終于認輸了。
見原晴之還沒有動作,慶神一拂袖。
剎那間,漫天的花海席卷而起,将呆愣在原地的少女猛地推了出去,飛出數十米遠。
虞夢驚撇過頭,側臉如同冰封般冷漠。
“走,走啊!”
背對着她的人低聲咆哮,聞見自己喉嚨深處翻湧震蕩的血腥味,從胸口蔓到唇齒,一滴一滴落到前襟。
戲曲恰巧奏起走到終章的尾樂。
原晴之方才如夢初醒,義無反顧地朝着通往上方的長廊跑去。
少女穿着神婚的大紅色嫁衣,美麗的綢帶在身後晃蕩,跑得踉跄又急促。
她知道,那是回家的路。
不知何時,虞夢驚又悄然轉回了頭,凝視着這道背影。
那麽驕傲的一個神明,在此時此刻竟也開始向可能根本并不存在的諸天神佛祈禱,希望她能回一次頭。
哪怕只有一次,只能說明着,她對他有情。
——然而,然而。
望着那片火紅的嫁衣徹底消失在蒼穹的盡頭,良久,慶神自嘲地彎了彎唇。
男人孑然一身,站立在燃燒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盞燭火裏,那是神為巫女點燃的燈。
疲憊地揮手,好像就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于是燈盞熄滅,萬物沉寂。一切都同沒有遇見她那樣,時間漫長,安靜孤寂。
神可以讓世人俯首稱臣。
卻留不住一個人。
她再次像流沙一樣,被他從指縫裏親手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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