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官的话没有让小巫女脸红或者害羞,她只是跪坐在一边,睁着梦幻般的眼眸,以一种从前未见过的明亮的眼神看着自己。
反正没去处,在神官家待着好像也不错。
窗外有风在流动,光影亮得有些刺眼,书房中沉默了许久,响起东野瑜的声音。
“如果御子小姐.”
时间似乎在加速,东野瑜只觉得一阵恍惚,两人便在神前举行完了婚礼,亲族举杯,宾客尽欢,喧嚣之后是极致的安静。
房间里的蜡烛很明亮,东野瑜与小巫女都有些微薰,岛国这边也是要喝交杯酒的,不过不是在洞房的时候,而是在举行婚宴的时候。
一般来说,据东野瑜所知,当地的婚礼习俗比较奇葩,新郎要半夜来新娘家,举行仪式、洞房之类的都是在凌晨,天亮还得回家,这样持续三天,第三天的时候才会举办宴请宾客的婚宴。
颇为麻烦,而且东野瑜也无处可去。
不过好在老神官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除了要求在神前举行仪式这样奇怪的做法外,别的一应简化。
一些习俗或有相似,又似是而非。
一系列繁琐的仪式结束后,送别宾客亲族,因为是夏天,哪怕晚上七八点天空都还是亮堂的,但再过一些时候,天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东野瑜不知为何,今晚似乎有些话多,但与老神官没说几句便被打发回了婚房。
婚房里连空气都显得安静,烛火小心翼翼地跳动,将房间照得明亮。
小巫女还穿着礼服跪坐在屏风后面,依着一面小桌子似乎在和窗外的什么东西交谈。
白无垢不好看,但小巫女穿着好看。
东野瑜笑着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
“是狐狸吗?”东野瑜问道。
“是小瓷哦,是妖怪。”小巫女认真回答,随后起身去端了一盆凉水过来给东野瑜洗漱。
她离开后,东野瑜伸着脖子看,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听到有丁零当啷的声音和慌张的脚步声,脚步声很小,像是猫在跑动。
“猫吗?”
“是小瓷。”
小巫女纠正道,她端着水盆走回来,小心翼翼地给东野瑜洗漱。
借着烛火,东野瑜的目光非常仔细地落在小巫女的脸上,才发现原本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的脸,此时好像还是没有太大变化。
跟小时候比起来也就是身高长了些,身材好了些。
脸却还是那么可爱,小小的。
她算是晚嫁的了,这年头当地女性大多十二三岁就嫁人,小巫女则是十八岁才嫁,哦,是娶。
我才是嫁。东野瑜想到这就有些难蚌,但自己一介流浪汉,能有这结果也算好吧,毕竟这时候等级森严,浪人比田里的泥鳅地位都低——泥鳅至少可以吃。
东野瑜慢慢靠近过去,迎上那双充满好奇地纯真眸光,“闭上眼睛,御子。”
“为什么?”小巫女问道,似乎想仔细观察过程。
“因为亲吻的时候睁开眼睛的话就不浪漫了。”
“不要。”
小巫女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很固执,东野瑜早就习惯了,于是也就依了她。
因而当晚的氛围就从有些让人脸红的粉色,变成了有些搞笑的生理知识讲解与实践,偶尔传出来小巫女的惊呼,她倒似乎一点不害羞。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累的满身大汗地躺在床上,汗涔涔的小巫女肌肤也是微凉的,东野瑜抱着她发呆。
时间有时候很慢,有时候却不经意间就流逝了,小巫女长大了,自己和她结了婚,却始终没见到她口中的白狐狸。
还有那些妖怪。
在哪儿呢?
东野瑜思维跳跃的很快,转眼便没再想神鬼的事,突然说道。
“我们种一些梅子树吧。”
“东野尼桑想吃梅子吗?”
“可以用来泡梅子酒,这样每年都可以摘,多余的还能送给来参拜的信众,感觉会很有趣。”
“那我要叮嘱妖怪们不要捣乱才行!”
“真的有妖怪吗?”
“有啦!”
之后的时间像是点了加速键,一切都很具体详细,一切都很快速。
等到东野瑜某天坐在书房中沉思的时候,老神官夫妇已经故去了,神官家也成了由自己当家。
他此时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身边有了一双儿女,续了胡须,看起来稳重许多,多了不少威严、神秘感。
来此拜神的游女不敢再调笑,贵族少女、贵妇们也变得颇有礼仪,当然暗送秋波是少不了的。
回想当年初至稻荷神社的时候,真有种恍如昨日的感觉。
东野瑜心中想着,神色忧虑,近来自己其实有一种特别的感受,似乎眼下拥有的这一切,将会在不久全部失去。
自己做了很多措施,比如打听最近江户周边是否有打仗或者政治变动之类的,但听到的消息都是歌舞升平,或者也可以说是死气沉沉。
窗外下着绵密的小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比起倾盆暴雨来说,就好像是尿不尽一般让人不畅快,庭院里有小孩打闹嬉戏的声音,鼻尖萦绕的梅子香味让东野瑜心中一动。
又是一年夏,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梅子黄时雨。
“东野尼桑,梅子熟了,我们——”
小巫女手里拿着纸伞欣喜地走进书房,比起越发威严的丈夫,她似乎没什么变化,生了两个孩子还是一番少女模样。
不过看到东野瑜的第一眼,她便他停下了脚步,神色有些失落,轻手轻脚地将伞放到门边,走到东野瑜身边依靠着他。
“怎么了?”东野瑜奇怪,虽然御子平时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但也没有这样两级反转的情绪变化。
她没说什么,只是微微摇头,重新笑着拉东野瑜的手,“我们去采梅子吧?”
“现在?”东野瑜看了眼窗外,“可是还下着小雨诶。”
“走嘛走嘛,再不去的话,就来不及了。”
“都已经是为人母的人了.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两人便来到有些泥泞地庭院,两个小孩在下面举着小竹篾,东野瑜趴在树上摘梅子,御子也在下面,不过她在指挥。
“东野尼桑那颗那颗,好大!”
“还有这里!”
“东野尼桑好厉害!”
之后几天,东野瑜那种即将失去一切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直到这天,东野瑜举行完一次例行小祭后百无聊赖地站在拜殿前,檐角的铜铃被风撩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到这声音,东野瑜神色有了瞬间的恍惚,紧接着目光清明起来。
梦想剑便也随着这一刹那的明悟,变得清晰起来。
这就是梦想剑吗?真是厉害啊,虽然有自己放开心神不设防的缘故,但师范也只凡人而已。
如果自己施展,恐怕一般凡人要陷入幻境无法自拔。
东野瑜心中沉思着,一抬头,看到拿着扫把的小巫女站在拜殿不远处,她依然穿着那天初见时的白衣绯袴,皮肤白皙得像是桃子水嫩晶莹的果肉,头发很茂密,棕红微卷,简单梳拢在一起,末端用一根红色丝带扎起来。
她看着自己,露出纯真灿烂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欣喜。
“东野尼桑醒得好快啊,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东野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御子走过来,将扫把放到一边,给东野瑜整理了一下领口衣袖。
“御子其实还想和东野尼桑多待一会儿,可是外面有很坏很坏的东西,东野尼桑有自己的职责,御子不能再任性了。”
“和东野尼桑在一起的时光,御子很开心。”
“请去战斗吧,东野尼桑,御子会一直在稻荷神社等待东野尼桑哦。”
她整理好衣物后,便后退了两步,整个人退入明亮的阳光里,手背在身后,笑得很开心。
没有等东野瑜做出选择,她主动消失不见了,整个神社也突然变得无比寂静起来。
东野瑜沉默下来,虽然眼前的御子大概是依照自己记忆中的御子复现出来的,但此时此刻,哪怕是梦境,自己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难以割舍的情绪。
或者说,心如刀割。
梦想剑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真是服了,师范你为什么偏要整这个梦境?是不是搞我?
东野瑜压抑住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悲伤,咬牙切齿,一转身,眼前的世界瞬间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末日般的世界,破败的福知山城,阴云压顶、电蛇肆虐的铅黑天空,淹没一切的洪水和怒吼着与众多巨蛇战斗的巨型鬼武士。
原先此起彼伏汹涌无比的巨蛇此时已经变得零星,那位神明的力量似乎所剩不多了。
耳边传来师范惊讶的声音:“连一息的时间都没过,阿瑜你这就领悟了?”
东野瑜翻了翻白眼:“您说的一息,可是让我足足度过了十五年。着实体验了一番婚嫁生子,生离死别。”
“啊?”师范沉默几秒,嘟囔着:“哪里出问题了吗”
东野瑜:“.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范我只是凡人而已,如今魂体又濒临溃散,哪有力量让阿瑜你一息的时间经历那么多年。”
“我只是以自己的记忆为基底,带你去平安京嫖宿而已啊。”
“啊?”东野瑜愣在原地,去平安京嫖宿和在稻荷神社度过小半辈子,这差距可大了不是一点两点。
而且,我测,嫖宿难道就对吗?
见东野瑜的神色,有马忠康咳嗽了一声:“是很漂亮的花魁,只是带你去与美人谈诗作赋,莫要想歪。”
“师范你该多练练再用的。”
“哪有时间多练。”
合着我是小白鼠是吧?东野瑜无语了。
师范讪讪笑了笑,随后正色道:“不说那么多了,既然如今阿瑜你已领悟梦想剑,便算是完全继承老夫衣钵,今后天蓝一刀流就靠你发扬光大了,去吧,击败恶鬼,让为师安息。”
话音刚落,师范再无声息。
师范也离去了吗。
东野瑜微微皱眉,念诵清静经斩却这些不断从心中涌出的悲伤烦恼,随后体内法力涌动,一种奇异的力量发散开来。
梦想剑说是剑术,但其实已经近乎于道了,剑术强横与否,只取决于持剑者对于天地、时间、人生以及道的理解。
嘭!
尸魔捏碎最后一条巨蛇的头颅,猛地抬头看向高处的白狐,似乎是感受到梦想剑的奇异力量,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怎么会?!连他都不会这一剑,你是如何领悟的?”
“自然是师范教的。”
尸魔愣了一秒,突然大笑:“你疯了?我已经吞了你那无能的师范,只要完成最后的消化,就能天下无敌!他已经死了,死了两次,死人如何教你!”
“疯狐狸,看我吞了你,让你们师徒二人重聚!”
尸魔虽然是这么说,但心中也的确感觉到了不妙,当即发动先攻,伏低身体,屈膝弯胯,随后纵身一跃,挣脱洪水的束缚怒吼着斩来,手中刀光无边无际,凌厉异常。
东野瑜低垂下眉眼:“师范的才能不是你能想象的,若非师范垂暮,岂有你这妖魔放肆之机?”
话音刚落,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化,从城池原野变成了一座望不到边际的道场,道场中央的巨大字画与传说中的南天门牌坊一般巨大。
字画上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字,止戈为武。
身为白狐的东野瑜也蜕变成了身着白色剑士服的剑士,轻易躲过尸魔的攻击,伸手一招。
远处,正惊疑不定的打量周围环境发生巨大变化的众人突然都看向前方穿着华贵的少女,她怀里抱着的剑此时正在发出刺耳的金属嗡鸣,不断颤抖。
它似乎想飞去哪儿。
是妖魔的法术吗?
琉璃紧紧抱着刀,不让它飞走。
雨时低头一看,笑着解释道:“有灵性的刀剑会诞生出简单的灵智,助人破敌制胜,老夫曾见一位神州剑仙的佩剑化作人形,法力高强,因而小姑娘你倒不必惊惶,此非妖魔所为。而是它的主人在呼唤它,放它离去吧。”
琉璃闻言,犹豫一秒,松了手,象牙白的精美太刀瞬间连刀带鞘朝着白狐与尸魔战斗的方向飞驰而去,速度之快,几乎只能看到一道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