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毕竟是安国寺,这间屋子毕竟是禅房,这院子隔壁毕竟还睡着一寺的方丈,俩人没敢任性妄为,只窝在神秀那张确实不难睡的床上相拥而眠。
冷月也没有一觉睡到天亮,只待到景翊睡熟之后,就悄没声地披衣下了床。既然景翊怀疑张老五的死因,她就得跟萧瑾瑜去打声招呼,等张老五的尸体送出寺之后就立马扣下,免得因为她验错验漏了什么耽误大事儿。
她走之前特别留意了一下。
住在景翊隔壁院子里的老方丈已经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大响了。
王拓盘坐在自己房里的蒲团上,她留下的那只食盒里的饭菜已经被他一扫而空,这会儿正一本正经地对着菩萨像念经呢。
神秀替下了值殿的小沙弥,谦恭且端正地盘坐在佛前,低沉的诵经声在大殿里悠悠回荡,比唱出来的还要好听。
满目尽是祥和安宁。
所以冷月走得很放心,天微亮时才回来,并且完全没有预料到,等她回来的时候这房中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景翊还在床上睡着不假,却不是他一个人睡着……
神秀也在那张床上,侧卧在景翊身边,支颐看着这个侧蜷朝里拿后背对着他的人,满眼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光。
冷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绿了。
不等冷月开口出声,神秀已觉察到了冷月的存在,从容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才不急不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定神闲地整好衣襟,穿上鞋子下床站定,对着一脑门儿官司的冷月谦和一笑,低声轻道:“阿弥陀佛,景夫人终于回来了。贫僧昨晚在殿里值夜,觉察景夫人夜半离去,有些担心师弟就过来看看,发现师弟有些发烧,不知为何师弟不肯喝我倒的茶,也不肯服我煎来的药,眼下还烧得厉害,就烦请景夫人照顾了。”
冷月听得一惊,也顾不得计较这俩人睡一块儿的事儿了,忙到床边看了看那人,那侧面朝里的脸果然已烧得泛起了红晕,微干的嘴唇紧抿着,眉头拧成了一团,睡得一点也不安稳,冷月伸手探了一下那片滚烫的额头,便惹得这人不安地缩了缩身子,却也没睁开眼来。
冷月皱起眉头狐疑地打量了神秀一眼,“他昨儿晚上睡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烧成这样了?”
“许是他昨日不慎坠井染了风寒……”神秀抬手指了指搁在桌上的药碗和茶壶,“药虽有些凉了,景夫人还是尽快让师弟服了为好,拖得寒邪入肺就麻烦了。茶若是凉了,外间小炉上有现成的热水,茶叶就在茶案旁边的柜子里,景夫人随意取用就好。”
冷月被他这一番温声细语说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末了还实心实意地给他道了声谢。待神秀出了门,冷月忙到床边把那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唤醒了过来。
景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定定地看了冷月片刻,才睡意朦胧地笑了一下,“我做了个梦……”
“嗯?”
“梦见你变成神秀了。”
冷月哭笑不得地瞪了一眼这烧迷糊的人,“你没做梦,我也没变成神秀,我就是到安王爷那儿去了一趟,跟他说了说张老五的事儿,刚才在这儿的确实是神秀……都烧成这样了,他给你煎药你怎么不喝呢?”
“怕给你惹麻烦嘛。”景翊撑着烧得有些发软的身子苦笑着坐起身来,“谁知道他是不是像碧霄一样,特别好心地想要我服点迷药什么的……”
冷月微怔了一下,心里一疼,鼻尖莫名的有点儿发酸,忙转身走到桌边,捧起药碗细嗅了一下,又送到嘴边浅抿了一口,细细咂过,才送到床边来,“放心,里面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景翊二话不说就把药碗接过去喝起来,冷月有点哭笑不得地道:“你怕别人害你,就不怕我害你吗?”
景翊把药喝了个干净,抿了抿嘴,才笃定地摇了摇头,笑得一脸赖皮,“不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冷月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烧晕了脑子还不忘拿她寻开心的人,接过药碗搁回桌上,摸着茶壶有些凉了,便倒掉微凉的茶汤,从外面拿了热水来,一边续水一边道,“我昨儿晚上在安王府见着慧王爷了。”
景翊本在揉着烧得发晕发胀的额头,乍听这么一句,倏然怔得清醒了几分,“慧王爷?萧昭晔?”
“嗯。”
这个萧昭晔就是画眉曾经委身为妾的那个萧昭晔,当今圣上的第五子,比太子爷晚半年出生,生母慧妃享尽荣宠之后于三年前病逝,萧昭晔悲痛难当,几度卧病不起。
据传言说,萧昭晔之所以执意要纳比他大了十几岁的画眉为妾,就是因为画眉从容貌到身形都与慧妃有几分相像。萧昭晔因为这事儿成了朝里有名的“孝子”,但这位孝子却从未登门拜访过他的亲七叔萧瑾瑜。
按理说,皇家亲情本就淡薄,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是常情,不过,但凡是突然来登安王府的,甭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都指定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儿。
景翊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去安王府干什么?”
冷月摇摇头,漫不经心地道:“我一去他就走了,王爷说是因为中秋到了来看看他的……我看他还给王爷送了个挺旧的瓷瓶子,王爷说那是他带来的话引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景翊微微一愕,“话引子?”
“对,就是话引子,王爷是这么说的……话引子是什么意思?”
话引子有很多讲法,萧瑾瑜口中的这个话引子应该只有一个意思。
“话引子,就是说萧昭晔带着那个瓷瓶子去找王爷聊天,不光是为了把那个瓶子送给王爷当礼物,主要是他找王爷聊的话就是从那个瓶子身上找出来的。”景翊眉头一沉,“他应该是到王爷那儿打听张老五的事儿去了。”
冷月一愣,“他打听张老五干嘛?”
景翊摇摇头,一时无话,冷月也没多问,只端给他一杯续好的热茶,景翊接过茶杯浅呷了一口,本想冲淡些嘴里苦涩的药味,结果茶刚入口就差点儿忍不住喷出来。
景翊拧紧了眉头才勉强把这口茶咽了下去,眉宇间的错愕之色比刚才听到“慧王爷”三字时还要深重几分,“这茶是哪儿来的?”
冷月还以为是他喝得太急烫到了,还没来得及说让他慢点儿,就听到这么一问,不禁一愣,“神秀泡的啊,有点儿凉了我就续了点儿热水……你放心喝,这茶水没问题。”
景翊皱眉看着杯中色泽浅淡的茶汤,摇头道:“这是成记茶庄的茶。”
冷月茫然了片刻才恍然反应过来,不禁也惊了一下,“这庙里的和尚怎么喝得起这么贵的茶叶?”
庙里的和尚不沾金银,这样的茶叶就只有一个来路。
得人馈赠。
但是什么人会给一个年轻僧人送这样贵重的礼?
景翊一时没答,蹙眉静了须臾,才抬头对等在床边的冷月道:“能不能到寺外帮我问件事?”
景翊这副模样一看就是有要紧的正经事,冷月便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什么事儿,你说。”
“你到凤巢帮我打听打听,成珣是怎么把冯丝儿娶回去的。”
冷月听得嘴角一抽,眯眼盯着这人一本正经的脸,“你这才当了一天的和尚,念经还没学会,这就要去取经了?”
景翊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想到了哪儿去,冤得直想哭给她看看,“不是……”
“不是?”冷月眉梢一挑,“那你要问这个干嘛?”
“我现在也说不好……就是觉得成记茶庄有点问题。”
冷月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好气地阴了他一眼,“问就问,不过你要敢耍什么花样,我照样送你陪王伴驾去。”
“不敢不敢……”
冷月一路上都在琢磨成记茶庄除了茶叶平平却价钱死贵之外还能有什么问题,于是在这清早极静之时进画眉屋子的时候也有点儿心不在焉,已然从窗中跃进去了,才发现画眉正被一个男人卡着脖子按在墙上。
男人身形算不得健硕,但已足以把病中愈发娇弱的画眉卡得喘不过气来。画眉已憋得满脸通红,细瘦的手脚无力地挣扎摆动,却始终没有呼救的意思,更没有丝毫要推开那男人的举动。
一端起这饭碗,就再没有说“不”的资格了。
这话是画眉刚入凤巢总被人欺负那会儿对冷月说过的。
时至如今,冷月已可以理解,但仍无法冷眼旁观。
于是扬手为刀,一掌劈在男人肩颈处,那紧卡在画眉颈子上的手忽然一松,画眉的身子软软地向下栽去,被冷月一把捞住,搀扶起来。
扶住画眉,冷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目光落在男人那张脸上,错愕之下身子一僵,险些把浑身瘫软的画眉摔到地上。
这男人她见过,昨晚刚刚见过,几个时辰前他还端坐在安王府的客厅中,眉目雍容清贵,举止温雅有礼。
“慧王爷?”
(二)
画眉软软地挨着冷月喘息了一阵,方才垂目望着倒在地上的人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会挑时候……”
冷月搀她到桌边坐下,看着她被掐红的颈子,既疼惜又没好气地道:“我这会儿不来,等你转世投胎了再来啊?”
这话说完,冷月蓦然想起画眉身上那多半只能等死的病症,心里不禁一紧,英气的眉目间晕开几分愧色,画眉却只施然一笑,“承蒙景大人赐方,那病已见好了……你就趁我还没转世投胎,有话快讲吧。”
冷月心里微松,低头看了一眼歪倒在地上的萧昭晔,蹙着眉头低声问道:“慧王爷来这儿干什么?”
画眉嗤笑出声,笑得急了,呛咳起来,咳得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单薄的身子不住发抖,好像再这般咳下去随时都可能把全身骨头震碎似的。
冷月转手给她倒茶,茶汤从壶嘴里倾泻而出,异香幽幽,冷月不禁皱了眉头,停了斟茶的手。
“你怎么又在茶里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画眉见冷月一副冷肃的神情,摆了摆手,待把气喘顺了,半边身子倚在桌上,看着冷月倒的半杯茶,弯着眼睛笑道:“瞧你这话问的,怎么刚嫁了人脑子就糊涂了……男人来这儿还能干什么?”
画眉这句话说出来,恍然像是想起些什么似的,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笑得虚弱却亲昵,“你那景大人倒是不一样……景大人来过之后我才知道,他也是凤巢的常客,只是不待见凤巢的姑娘,只待见凤巢的酱肘子……就是你尝了一口就直喊好吃的那种,还想吃吗?想吃我就去跟那老师傅说说。”
画眉说着,缓步绕过横在地上的萧昭晔,刚要往门口走,就被冷月抬手拦了下来。
“不想。”
冷月虽没冷脸,眉目间却不见丝毫和气,看得画眉不禁一怔。
“你老实说,他来这儿到底是干什么的?”不待画眉出声,冷月又补上一句,“他刚才那样儿不是来找乐子的,他是想活活掐死你。”
画眉怔了片刻,又无力地咳了几声,牵着一道似真似幻的笑往后退了半步,冷月也往后跟了半步。
画眉无可奈何地站定,看着冷月挡在她胸前的手,梦呓般地道:“我脏,莫污了你……”画眉的声音悲戚已极,冷月却叶眉一挑,凤眼微微眯起,冷意骤升,“画眉姐,你要再兜圈子,咱们就去京兆府衙门那说道说道这个脏的事儿。”
“小月……”
冷月一张脸上丝毫不见动容。
昨夜在安王府见过萧昭晔,看萧昭晔衣装素雅,言谈举止温和恭谨,像极了景翊一本正经时的那般谦谦君子的模样,那时她还猜测画眉与萧昭晔的这段离合是冯丝儿那样人情凉薄的结果,萧昭晔因丧母之痛而恋上画眉,却终因画眉太过低微的出身不得不将画眉逐出堂皇的王府,沦落到这风月之所容身。
可刚才萧昭晔那一掐分明是要把人往死里掐的,这里面的事儿恐怕就比她想象的复杂得多了。
这人要是叫萧昭别的什么,画眉实在不想说的话她也就不再追问了,可这个人偏偏叫萧昭晔,昨晚才去安王府打听过张老五的萧昭晔。
自打进了刑部当差,冷月就悟出一个道理,但凡进了衙门的事儿,巧合二字就像是鱼香肉丝的那个鱼字,就算是有,也不过是股似是而非的味儿罢了,至于这盘菜到底是个什么,还得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说了算。
画眉一言不发地立了许久,凝望着冷月的一双美目中秋水涟涟,足以让任何与之萍水相逢之人看之心痛如割,冷月就这么冷然看着,一动不动。
画眉到底眉眼一弯,勾起一抹苦笑,凄然道:“我随你去京兆府。”
冷月狠愣了一下,垂下横拦在画眉胸前的手,一把抓起了画眉细弱的手腕,“那就走吧。”
冷月把画眉悄没声地带进安国寺的时候,景翊不知是在屋里折腾过什么,整间屋子就跟遭了洗劫一样,那个她走时还病恹恹窝在床上的人这会儿正满头大汗地站在桌边大口喝水,好像刚里里外外忙过一场似的。
忽见冷月带着一个被衣物蒙了整个脑袋的人进来,虽看不见面容,但还是能在艳色的衣裙与过于妩媚的身姿中看出这是一个风尘女子。
她带一个风尘女子到寺里来见他?
景翊突然想到冷月出去之前吃的那口飞醋,一惊之下被嘴里还没来得及吞下的水狠呛了一下,着实咳了好一阵子,等他好容易顺过气来,冷月也满目愕然地把这屋子打量了一个遍,“你这是要拆房子吗?”
“不是,就找点东西……”景翊小心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似曾相识的身形,“这是——”
不等景翊回想起来,冷月已伸手解下了把蒙在这人头上的衣服,乍看到那张五官精致却面无人色的脸,景翊不禁一怔。
“画眉?”
让她去问句话,她怎么把人抓到这儿来了……
冷月把被她一路搂着飞檐走壁过来已经头晕眼花的画眉搀到桌边凳子上坐下,才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愈显柔弱的人道:“我一进去就看见有人要掐死她,从后面打晕了才发现是萧昭晔,她死活不说萧昭晔为什么要杀她,一句句地跟我兜圈子……你要问的事我还没问,你连着这事一块儿问她吧。”
景翊一愕之间画眉也在头晕眼花中清醒了些许,抬起头来看向景翊,目光刚落到景翊身上便是一怔,看到景翊的头顶,怔得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景……”
画眉愣愣地看着俨然一副和尚模样的景翊,一个“景”字说完,两瓣嘴唇开开合合半晌,到底也没想好后面该接个什么才对,转目四顾了一番这间屋舍,才猛然醒过神来。
“这里……这里是寺院?”
“正是。”景翊看着像是受了莫大惊吓的画眉,抬手拭去唇边残存的水渍,满面慈悲地立掌微笑道,“这里是安国寺,贫僧神井。”
神井……
冷月是第一次听见景翊的法号,还是这么个法号,不由得嘴角一抽,画眉的反应显然比她的大得多,睁圆了眼睛惶然地望着她,怕得声音都发颤了,“你带我来……来安国寺干什么?”
萧昭晔掐着她脖子要杀她她不怕,把她救到这连蝼蚁都不杀的地方倒像是要害她似的,冷月一时窝火,没好气地道:“到庙里还能干什么?让得道高僧超度超度你这进了水的脑子!”
画眉被斥得一噎,一时抿着微白的嘴唇没吭声,景翊像是要打圆场似的,伸手把冷月搂到身边,附在冷月耳上细细地说了几句什么。
画眉只见冷月在景翊怀中轻挣了几下,那一张满是冰霜脸赫然红了个通透,俨然一副闹脾气的小媳妇被相公哄劝着的模样。
待景翊把嘴唇从冷月耳边挪开的时候,冷月的喘息都有些不稳了,微仰头看着把她轻拥在怀里的人,低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掩的羞恼,“你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景翊也不多言,只在她腰背上安抚似地拍了拍,带着淡淡的宠溺轻道了一声,“听话。”
冷月到底红着脸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出门去了。
目送冷月出去,景翊才带着一道满含歉意的苦笑转回身来,对画眉和声道:“她人好心好,就是脾气不大好,如有冒犯之处,我替她陪个不是。”
两人方才的一幕已把画眉通身的紧张看得浅淡了些许,又听景翊这么一说,忙略带惭愧地颔首道:“画眉不敢。方才一时惊慌失了礼数,还望景……神井师父莫怪。”
景翊见画眉惊慌之色渐消,温然一笑,抬手斟了杯温茶,送到画眉面前,“不知道施主要来,屋里乱七八糟的,也没备什么好茶,就凑合着喝两口,权当润润嗓子吧。”
“多谢神井师父。”
景翊与画眉对面坐下,收敛起些许笑意,依旧温和的声音便显得郑重了些许,“小月去凤巢找施主实则是为了替我向施主打听一件事,正巧撞见慧王爷之事,怕施主有什么危险,才把施主带到这儿来。”
画眉微垂下妩媚的眉眼,衬着苍白如雪的肌肤,哀婉如歌,“冷捕头与神井师父都对画眉有救命之恩,有什么事您但说无妨,画眉一定知无不言。”
景翊温然点头,配着这身行头,别有几分和善,“我记得上次见施主时施主说过,凤巢里有位名叫冯丝儿的姑娘嫁了成记茶庄的成珣公子,得了个不错的归宿。”
“是……”画眉细眉微紧,叹道,“可惜丝儿命薄,听说已病去了。”
“非也。她是被成府的管家杀死的。”
画眉一愕抬头,惊得单薄的身子都隐约颤了一下。
景翊深深看着画眉那双波光乍起的眸子,依旧满面慈悲地温声道:“这位管家被捕入狱之后未经审问就在牢中自尽了,临终遗言便是说他下毒手杀冯丝儿是为了成珣好,为了成家好。此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施主知晓冯丝儿与成珣的亲事,便想问问施主,是否明白管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翊话音落定许久,画眉才在悲戚中微抿了一下血色淡薄的嘴唇,淡声苦笑道:“神井师父既已遁入空门,没了公职,再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吗?”
景翊浅浅一笑,笑出了几分尘外之人的淡然从容,“这与公职无关,让真相大白于世是对枉死者最起码的超度。”
画眉微怔了一下,睫毛对剪,又把目光垂了下来,摇头一叹,伴着发间步摇细碎的声响,叹得凄苦非常,“画眉只知丝儿与成公子是两情相悦,至于这话……恕画眉愚钝,也不甚明白。许是那管家不满丝儿这等出身做了成公子的正室,怕丝儿的身份折损成家的名声,才对丝儿下了这般毒手吧。”
“你撒谎。”
(三)
景翊这声说得依旧清淡,却掷地有声,画眉轻轻摇动的头颈倏然一僵,步摇坠子无力地晃动几下,也不再出声,描画精致的面容隐隐发白,唇边常年挂着的浅笑也僵得没了踪影,只抬眼匆匆扫了一下景翊依旧温和的眉眼,含混地应了一声,“画眉岂敢……”
“不管敢不敢你都是撒谎了。”景翊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道,“我本是有三分相信管家杀冯丝儿的动机是你说的这样,但既然你一分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这话,那我也不必留着这三分相信了。”
眼见着画眉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景翊也不迫她,只伸手指了指刚才斟给她的那杯茶,百般和气地道:“不急,喝口茶好好想想。施主既然住过王府,又是凤巢的头牌花魁,应该品过不少佳茗,不知能不能尝出这是什么茶?”
画眉心里慌乱得很,一时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捧起杯子来浅呷了一口。
茶汤入口,就见画眉眉头一沉,细细品咂了片刻,才神色微松,在唇边挂起了那抹习以为常的妩媚淡笑,“神井师父是要考考画眉吗……画眉如今的日子虽然风光,却也是从落魄日子里熬过来的,这几文一碗的大碗茶以前可也没少喝过,难不倒画眉的。”
景翊嘴角微扬,“你这句倒是实话。”
画眉眉眼间的淡笑一凝,默然把捏在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杯中余下的茶汤动荡了须臾才平静下来。
“不想说也不妨,我倒是有种猜测,我说,你听听看。”不容画眉应声,景翊已道,“成记茶庄的生意里有些玄机,有好事之人起了怀疑,就买通或是利用梅毒病一事威胁冯丝儿,让她接近成珣以便查探,不料成亲之后却被成府的管家觉察,无奈成珣对冯丝儿用情已深,为了保护成家的生意,管家才出此下策杀了冯丝儿,被捕之后又怕受审招供时不慎供出有关成家生意的事,就在狱里自尽了。”
景翊徐徐说完,看着画眉已无人色的脸,像是猜拳赢了一样愉悦而不凌人地一笑,“还真是这样。”
画眉一慌,冲口而出,“不……不是!”
景翊笑意微浓,“怎么不是,你脸上现在还写着呢。”景翊说着,伸手隔空往画眉脸上指了指,“见,鬼,了。”
画眉一时间张口结舌,紧抿薄唇,纤长的双手紧紧交握在桌下,握得指节都发白了。景翊微眯双眼静静地看着她,又徐徐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那肯定也知道这个好事之人……”景翊顿了一顿,才盯着画眉低垂的眉眼轻轻吐出一个名字,“萧昭晔。”
话音甫落,景翊就是一笑,“唔,又猜对了。今儿要是能出去跟人摇色子就好了……”
景翊还没叹完,画眉忽然就像睡得正甜的猫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来,屈膝就地一跪,“景……不,神井师父……神井师父明鉴,丝儿得以潜在成公子身边,都是画眉从中周旋,一力促成的。画眉害得丝儿如此,自知罪孽深重,可是画眉亲弟弟的性命被慧王爷捏着,画眉一介女流也没别的法子……画眉活一日,弟弟才能活一日,求您发发慈悲,让画眉回凤巢去吧!”
景翊不察地皱了下眉头,没急着去搀扶她,却依旧温声道:“他今日想要杀你,就是因为冯丝儿身份败露之事?”
“是……”画眉单薄如纸的身子微微战栗着,声音也禁不住随着轻颤,“丝儿还没探出什么就遭了毒手,他来责骂我办事不力,我驳了两句,不知怎么就惹得他这般大怒……”
景翊眉心微沉。
堂堂慧王府少说也有上百号家丁,藏一个男人比找一个男人还要容易得多,画眉曾在慧王府为妾,弟弟落入慧王府当人质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只是萧昭晔把纳进家门的画眉弄到凤巢里当头牌已是一两年前的事儿了,他利用画眉得以轻易接触各种男人之便来办的事,恐怕远不止成珣这一桩。
他印象里萧昭晔从小就是个性子温吞的主儿,太子爷小时候熊得很,总爱欺负这个老实得无可挑剔的五弟,还总拉着他一块儿,他也没少因为这个陪太子爷一块儿罚跪挨板子。
慧妃过世之后萧昭晔愈发少言寡语,对各类政务都兴致淡薄,极少与人往来,除了隔三差五进宫给皇上尽尽孝,平日里多半都是关着家门过日子的。
一个刚年满十六还是如此心性的少年皇子,怎么能步得下这么浓墨重彩的一道棋?
景翊正凝神思量着,忽听得外屋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画眉如惊弓之鸟一样慌地抬起头,正见冷月快步走进屋来。
一眼看到跪在地上泪光闪闪的画眉,冷月脚步滞了一滞,才皱眉走到端坐在桌边的景翊身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景翊满目和善地向画眉深深望了一眼,温然一笑,轻描淡写道:“就聊了几句,只是画眉施主情绪有点儿激动……”说罢,不等冷月再问,就抢先一步问道,“你问得怎么样?”
画眉听得心里一紧,方才她只当景翊是耳语哄冷月离开,可眼下他这样认真地一问,好像刚才贴在冷月耳边上说的不是什么温言软语,而是当真交托给冷月一件极要紧的事情似的。
画眉有些紧张地看着冷月,冷月更有些紧张地看了画眉一眼,收紧了眉头,犹豫地问向那个似乎真在等着听她立马回答的人,“在这儿说?”
景翊笃定地点点头,“这些事儿没准儿画眉施主也知道呢,在这儿说出来正好让她一起听听,断断真伪。”
冷月有点狐疑地看了看画眉,她虽不知道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景翊从这人身上问出了些什么,但在问话这件事上景翊自有那么一套看起来令人费解实际往往能收奇效的法子。
他这样说,冷月也就微一清嗓,照实说道:“我刚问了王拓,他说张老五是崇佑三年到东齐的,我算了算应该是三十八年前。张老五在东齐一直是一个人过的,没成过家,离开东齐是八年前的事儿,说是家里有人病了,放心不下,要回来看看,然后就再没回东齐。”
景翊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三十八年前,正是瓷器行里传言的张老五不声不响淡出京城那年。
张老五在从京城中销声匿迹之前不曾成家,老家也不在京城,就是回来探亲也不必在对他而言杀机四伏的京城里落脚。
八年前……
景翊盯着画眉眉目间一闪而过的错愕之色,沉声问道:“你知道张老五这个人?”
“不……”画眉一个“不”字刚出口,蓦然间像是想起些什么似的,滞了一滞,才望着这个似乎可以用肉眼看穿人心的人,勉强牵起一道略显僵硬的微笑,“不曾见过,只是有些耳闻。画眉学识浅薄,但凤巢的客人里不乏饱学之士,京城瓷王的大名画眉还是听过的。”
景翊微微点头,“除了听过他的大名,还听过些他的什么?”
画眉迟疑了片刻,才含混地道:“只是一些传言轶事……”
景翊双目微眯,有些玩味地看着这个额头上已渐见细汗的人,“瓷王隐匿已近四十年了,怎么凤巢的客人还会对你说起他的传言轶事呢?”
画眉细颈微垂,露给景翊一片细汗涔涔的额头,“因为对瓷器颇有兴趣,总与客人聊起这些……”
“巧了,我也对瓷器很有兴趣。”景翊说着,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站起身来,从一旁柜子上拿下一只雪白的瓷瓶,小心地搁到画眉膝前的地上,和颜悦色地问道,“请教施主,这白瓷瓶子是甜白釉还是青白釉?”
冷月垂眼看了看那只白乎乎一片的瓶子,一点儿也没觉得它哪里甜,更不觉得它哪里青,画眉也盯着这瓶子迟疑了须臾,才颇没底气地道:“甜……甜白釉。”
景翊如春蕾绽放一般蓦地笑了一下,摇摇头道:“这不是甜白釉,也不是青白釉,这是纯白釉,也叫象牙瓷。张老五成名就成在烧象牙瓷的手艺上,你既对瓷器有兴趣,还听过他那么些传言轶事,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画眉愕然望着眼前这个始终满面和善的人,一时间瞠目结舌,半晌才道:“画眉才疏学浅——”
“不不不……”不等画眉说完,景翊便谦和摆手道,“话不能这么说,术业有专攻嘛,你虽然不知道象牙瓷,但方才冷捕头问来的那些你全都知道,而且你所知道的有关张老五的事儿比这些还要多,还要细。至于你为什么了解张老五的生平却不了解张老五的手艺……”景翊顿了顿,拿着那只白瓷瓶缓缓站起身来,才看着已惊得屏起了呼吸画眉淡声道,“因为你被萧昭晔送去凤巢,就是为了打探张老五的踪迹。”
(四)
画眉像是被他这云淡风轻的一句惊掉了魂儿似的,跪在地上的身子倏地一软,两手撑着地面才没栽倒下去。
冷月却是被这一句搅了个稀里糊涂,刚想问画眉找张老五干什么,又关萧昭晔什么事,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觉外间的房门动了一动,还没断定是风还是人,就觉察到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到里屋门口了。
冷月只来得及极快地说了一声“他来了”。
谁来了?
景翊一怔,转身看向门口,内室房门开着,正见神秀从外走来。景翊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想好是要冲出去把神秀拦在外面,还是待他进来之后瞎编乱侃一通,神秀的目光已落在了还失神地跪在地上的画眉身上,当即一怔,在门口收住了脚步。
本就丢了魂儿的画眉又被这蓦然出现的人影狠惊了一下,险些惊叫出声,一时间慌得像是要找个地缝钻一钻似的。
冷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闪身移步到了景翊身边,手上虽无兵刃,却已然做好了君子动口她动手的准备。
神秀只是一怔,便把目光从画眉身上挪了开来,略带抱歉地一笑道:“不知师弟请了客人来,贸然闯入,失礼了。”
冷月暗暗舒了口气,神秀这种把正常不正常的事儿都当成正常的来对付的习惯,有时候还真不是那么讨厌的……
神秀说罢就要转身出去,却被景翊一声叫住。
“师兄,今天八月十五。”
神秀微怔,回过刚转去一半的身来,向仍护在景翊身边丝毫不见松懈的冷月看了一眼,若有所悟地微笑道:“师弟尽管安心与夫人团圆,如有人问起,我便说你染了风寒需卧床休息,明日早课之前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冷月刚对这个今天通情达理得有些可爱的和尚生出那么一丢丢的好感,景翊已笑盈盈地道:“师兄就不进来一块儿团圆团圆吗?”
冷月听得嘴角一抽。
这人莫不是还没退烧,怎么连客气话都开始胡说了……
团圆,神秀跟他们有什么好团圆的?
神秀似也被这句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客气话噎了一下,向来从容和煦的面容僵了一僵,才宣了一声佛号,含笑缓声道:“中秋是俗家的节庆,八月十五在佛门里乃是月光菩萨圣诞之日,循例要抄经祭拜,师弟可要一起?”
这通客气话听起来远不如景翊的那声客气,冷月斜了景翊一眼,本以为会看到一张自作自受的苦脸,却不料这张脸上的笑意更热络了几分,看得冷月不禁一怔。
景翊就这样笑看着神秀,耐心十足地劝道:“师兄自幼遁入空门,以前年年祭拜月光菩萨,以后也年年祭拜月光菩萨,单少今年这一回,想必月光菩萨慈悲仁厚,宽宏大量,不会与师兄计较的。”
冷月正纳闷着,这人是不是真烧糊涂了,才这么想在审问一个风尘女子与当朝皇子的一重不可告人的关系时把一个本身也疑点重重的和尚留下来,就见景翊在微微一顿之后朝画眉转过身去,浅笑温声道:“毕竟师兄难得在此团圆之日能与俗家亲人见上一面嘛。”
冷月呆愣了片刻,拂过神秀脸上的那道错愕之色已消退殆尽了,冷月才恍然反应过来,愕然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紧捂着口无声地哭成泪人的画眉。
“你俩是亲戚?”
画眉泣不成声,只紧捂着嘴连连摇头,晃得发上的步摇一阵凄声碎响。
“不是吗?”景翊微沉眉心,依旧和颜悦色地看着摇头不止的画眉,“我虽是猜的,但多少还有些把握。施主与我提及令弟的性命正被慧王爷捏在手里时,我还以为令弟是被囚于慧王府的,可看方才师兄一眼见到施主的反应……”景翊说着,转头看向难得不见了笑意的神秀,“师兄怀着一身精深武功,昨儿晚上又才说过自己出家多年,心如止水,怎么见到凤巢的头牌花魁会生出那么些惧色来?”
神秀眉心微紧,未置可否,只垂目立掌宣了声佛号,宣得像是一叹。
景翊缓步走到仍在簌簌落泪的画眉身前,低身搀住画眉哭软的身子,小心地扶她从地上站起来,带着几分清浅的怜意轻叹道:“施主自得知此处是安国寺起便如坐针毡,就是担心与师兄遇上吧?”
他早就该反应过来,那般虽惊惧却又有期待的神情不时地会在出现在宫中些许女子的脸上,正是担心见到想见而不又能相见的人时的模样。
这是种多么折磨的滋味,昨夜冷月突然破窗而入落到他身边的一刻他已狠狠地品尝了一把。他只尝了片刻就再不想尝第二回的滋味,画眉竟吞咽了这么许久……
景翊刚把这几近崩溃的人搀起来,还没来得及扶她站稳,忽听身后冷月站着的方向传来一道如深秋般清冷中透着火气的声音。
“你们和尚家的事儿我知道得不多,但我知道你们和尚是不能杀人的。”
这句话是冷月说的,说得格外杀气腾腾。
和尚不能杀人?
那就意味着冷月可以下杀手,而神秀不能。
他记得冷月来时是没有带剑的,但冷月若想杀人,有没有剑都是一样。
景翊一惊回头,目光落刚到身后的两人身上,又是狠狠一惊,惊得身子一僵,差点儿把虚软一片的画眉摔到地上。
杀气腾腾的那个是冷月不假,真正动手的那个却不是她,她倒是很想动手,可她的一双手已被站在身后的神秀单手反扣在了背后,而神秀的另一只手正不松不紧地锁在她的喉咙上,困得她一动也动不得。
冷月先前只说过神秀的武功比她的高,却没想到竟能高到可以在转眼间就无声无息地把她这样制住。
“神秀——”
景翊错愕之下一声提得很高,高到冷月从未想象过这样一个看起来永远气定神闲的人居然也会慌成这样,可这一声刚开了个头,就被神秀淡声截住了,“放开她。”
景翊狠噎了一下,这句话不是该他说的吗?怔愣之下景翊才发现神秀的一双眼睛没再看着他,而是看着被他扶在手上的画眉,恍然反应过来,忙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扶她起来,没有要挟持她的意思。”
神秀的眉眼间没见丝毫动容,扣在冷月喉咙上的手指反倒更紧了几分,捏得冷月不得不向后仰了仰头颈,才又淡声说了一遍,“放开她。”
“好好好……”
画眉人本就在病中,又被这通惊吓一折腾,身子已虚软一团,没法自己站住,景翊便小心地搀她在桌边坐了下来,一待画眉安坐,景翊忙退了几步,站得离画眉远远的。
“这样可以了吧?”
神秀手上未松,只深深地看向画眉,依然浅淡地道:“还好吗?”
画眉仍只是望着神秀涟涟落着眼泪,刚使劲摇了摇头,恍然反应过来神秀问了句什么,微怔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不待开口说什么,神秀已把目光从她身上挪了开来,依旧看向拧紧了眉头的景翊道:“让她走。”
“走?”景翊还没应,冷月已冷声道,“张老五死了,她的活儿已经干完了,还知道这么多事儿,萧昭晔正在凤巢里等着杀她灭口呢,我要是没把她带到这儿来,你现在就可以准备给她做法事了,你想让她走到哪儿去?”
景翊在神秀平静的眉目间捕到一丝闪瞬而过的波澜,忙沉声道:“你把她放开,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给画眉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容身之处。”
景翊这话说得虽急,却全然不像一急之下随口说出来的。单以景家在京城的权势,藏一个女人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神秀却像是压根就没有掂量景翊这话的诚心程度,只越过冷月的肩头一片祥和地望着这个已急得脸色有些发白的人,温声道:“不必如此麻烦,你死了,她自然就安全了。”神秀说着,眉目微垂,又看了看被自己制在手中却丝毫不见惧色的冷月,愈发轻缓地道,“她安全了,景夫人才会安全。”
习武之人既有制人的时候,就必有被人所制的时候,冷月以女子之身在男人的行当里厮混,对敌之时难免成为标靶,她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失手受制于人了,这类威胁的话几乎每一个制住她的人都曾对与她同道的人说过,只是从没有人像景翊这样,好像当真认真地考虑起来了。
她相信自己在这人心中是有分量的,但是这分量到底重到什么程度,她实在一点儿底也没有。即便神秀这话字字是实,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因为这个死在她面前,这个“不能”与那份皇差没有半点关系。
刚被神秀制住的时候她还没急,这会儿却急得声音都尖利了。
“景翊!你别听他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