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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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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5 章

    洛溦燒得迷迷糊糊, 意識渾渾噩噩的,像是陷入到深沉的夢境中。

    夢裏下着雨,小小的她,像是也發着燒, 悄悄跟在福伯的身後, 溜出了客棧。

    客棧外面是成排的馬棚, 草料和馬糞浸在雨夜的濕氣裏,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忙掏出爹爹給的饴糖,放了顆在嘴裏,才覺得好受了些。

    馬棚外,福伯扔下了兩個冷饅頭,在泥水裏濺出啪叽聲響,随即轉身離開。

    過了一會兒,一道小小的身影,從馬棚的陰影中現了出來。

    洛溦定定望着那小男孩蹲下身,揀起饅頭,揣進了袖中。

    他……不覺得髒嗎?

    洛溦走了過去, 伸出手,把掌心裏剩下的那顆糖遞給了他:

    “給你。”

    男孩擡起了頭, 淩亂的發絲覆在他額頭臉上,看着有些叫她害怕。

    可這時, 他朝她輕輕扯了下嘴角, 冷冷的,好像……

    長安城裏的那個漂亮哥哥。

    洛溦一下子不那麽怕了,甚至有些不可置信的驚喜, 伸出小手,去拂他臉上的頭發。

    男孩的面容, 卻又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笑意溫柔似水,映在明亮的陽光下,眸光熠熠的看着她:

    “不是沈哥哥,是辰哥哥。”

    “辰哥哥?”

    “對,辰哥哥。”

    “辰哥哥。”

    “辰哥哥。”

    洛溦昏昏噩噩,呢喃出聲。

    鄞況收起銀針,在榻邊站起身。

    身後的沈逍,垂首凝視昏迷中的少女:

    “她在說什麽?”

    鄞況收拾着針囊,“好像在叫什麽哥哥,估計是想她兄長了。”

    他收好針,開始配藥,待調制好,轉過身,卻見沈逍坐到了榻沿上,俯低身,靠得那般近,以至于從鄞況的角度望過去,竟有些不好意思再看,捏着藥瓶,識趣地挪開了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聽到了誰呼吸紊亂的聲音,鄞況忙轉回頭,朝床榻望去。

    沈逍卻已站起了身,眉目冷凝,面色煞白。

    “太史令?”

    鄞況被他的臉色吓到,上前想要伸手探脈。

    沈逍卻撇開身,走去一旁,冷聲吩咐:

    “給她用藥吧。”

    他站去了窗前。

    鄞況扭頭看了他一會兒,不敢吭聲。

    他這幾日擔憂沈逍的病症,比擔憂洛溦更甚。

    小丫頭這兒就是常規解毒,從前也做過許多次,可太史令那時不時就發作一回的狀況,實在毫無規律可循!

    鄞況給洛溦喂完藥,察看了會兒脈象,走去沈逍面前複命:

    “問題不算太大,就是剛換完血,動作太大,情緒太大,毒沒控制住。她小時候也遇到過這種情況,用了藥,會斷斷續續發燒,慢慢養着就好了。”

    沈逍望着窗外淅瀝的雨夜,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許久,低聲問道:

    “她發燒,還會失憶嗎?”

    鄞況搖了搖頭,“應該不會,她現在已經成人了,體質比小時候好很多。”

    他看着沈逍,依稀領悟到什麽,試探問道:

    “太史令,是希望洛溦失去記憶嗎?”頓了頓,“上回我下給長樂公主的那種藥……還剩的有。”

    沈逍依舊望着窗外。

    陰沉沉的夜雨,遮蔽了月色星辰,黑茫茫的好像人的心境。一只夜鷺展翅飛過,無聲無息的,孤零零隐入了暗夜的虛無處。

    “你的藥,”

    他緩緩開口:“能讓她忘記某個人嗎?”

    鄞況愣了愣。

    “這……”

    他之前猜測,是沈逍循了自己的建議,做了些讓彼此尴尬難堪的嘗試,所以想要抹除洛溦在浴池裏的記憶。

    可要忘記一整個人……

    “除非把她從認識那人開始的所有記憶全抹去,否則很難。”

    鄞況實話實說:“我那個藥,只能讓人忘記昏厥前發生過的事。”

    而且眼下他也拿不準沈逍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遂又問:

    “也不知,洛溦與‘那人’是何時相識的?如果是最近幾天,我或許……可以一試。”

    沈逍沒有說話。

    冰涼的雨水從窗外飄入,濡濕了他的面龐。

    腦海裏憶起她說過的話。

    “……我跟他從小相識,有什麽秘密都知道,有什麽底子我也都不在意!”

    那樣的仁慈……

    原來,從來都不是給他的。

    沈逍的神色淡漠,吩咐鄞況:

    “不用了,你下去吧。”

    鄞況收拾藥箱,行禮退下。

    沈逍兀自在窗前靜立了片刻,轉回身,重新走到榻前。

    女孩被施了針,又用了藥,面色恢複了一些。因為赤滅的灼燥,身上只覆着薄薄一層錦衾,青絲攏在一側,垂在衾面上。

    沈逍凝視着她,緩緩坐下。

    洛溦服了适才鄞況喂的藥,體內藥力漸漸發效,意識從夢境中迷迷糊糊地抽離,嘴唇翕合了幾下,慢慢揚起眼睫:

    “辰……”

    她蘇醒過來,睜開眼,瞥見簾帳間人影晃動,再費力定了定神,見一道熟悉的高挺身影立在窗前。

    昏厥前的記憶,徐徐湧進腦海。

    洛溦扯開身上的錦衾,竭力撐起身,喚了聲:

    “太史令?”

    沈逍望着窗,語氣清冷:

    “醒了就躺着,鄞況給你用了藥。”

    說完,轉身往外走。

    洛溦卻已掙紮下了榻,撩開簾,跪倒在地。

    “太史令,之前我求你關于景辰的事……”

    她嗓音燒得有些微微沙啞,“我知道,我不該自以為是地跟太史令談條件,但景辰,景辰他……他真的是很好的人,從沒傷害過誰,還求太史令……不要讓那件事傳出去!”

    她體內灼燒着赤滅之毒,需要散熱,是以鄞況一直開着窗。

    此時夜風夾雜着雨絲,從窗戶湧入,拂起女孩墜地的長發,散蔓飄動。

    沈逍轉過身,望着那滿地的柔軟青絲,淡卻的記憶破空而來。

    他聲音疏冷:

    “先回榻上,我還需要你的血,不想你廢掉。”

    洛溦聽他口氣還算平靜、似有松動,忙聽話地站起身,撩開紗簾,坐回到榻上。

    藥後的眩暈感,沉沉襲來。

    她擡手壓了壓滾燙的額角,又眼巴巴看向沈逍:

    “太史令?”

    她肯定,會好好養護身體,再為他解毒,絕對盡心盡力!只是景辰他……

    簾帳外,沈逍寂然默立。

    “你那個姓景的同鄉……”

    良久,他低聲問道:“是賊寇之子?”

    洛溦撐在榻沿的手指,攥了攥。

    她知道,自己先前跪地所言,已是等同默認了景辰的身世有污點。

    可沈逍那麽聰明,性子又那般冷漠,她若不據實以告,根本說服不了他幫這個忙!

    她點了點頭,如實交代道:

    “他父親曾經落草為寇過,可後來沒有了!”

    沈逍沉默一瞬:

    “你不介意?”

    洛溦搖頭,“他父親是他父親,他是他,我怎會介意?”

    沈逍又緩緩道:“但世人會介意。”

    “可‘我’不介意。”

    洛溦擡起頭:

    “人又沒辦法選擇誰是自己父母,不該因為父母的罪過而受責難,我不管世人怎麽看他,只要他願意,我就會一直陪着他,永遠不退!”

    沈逍凝視着簾帳後的那道倩影,唇畔弧度苦澀。

    良久,蜷了蜷手指,食指上的白玉指環壓進掌心,一字字緩緩問道:

    “上次在嵯峨山,你跟我講你幼時讨好父親的故事,是……覺得我跟你一樣,也想讨好自己的親爹?”

    洛溦有些懵然,不明白沈逍何以突然有此一問,但還是老實地點了下頭:

    “我……我知道是自己僭越了。”

    她那時暈暈乎乎的,換作平時,又哪裏敢跟沈逍說那樣的話!

    沈逍移開的視線。

    夜雨自窗外傾入,拂灑在他的發梢衣襟上。

    喉間的血腥氣,愈漸濃郁。

    “好。”

    許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似有些輕飄飄的無力。

    随即轉過身,大步離去。

    ~

    夜雨的祀宮外。

    景辰依舊凝視着高樓上的燈火,一瞬不瞬。

    雨水浸透了他的衣物,濕答答地貼在身上。

    他恍而不覺厭,反倒因此覺得似乎有了某種裹挾的依憑,不再虛浮的厲害。

    雨,下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時候,腳下落了一地的海棠花葉。

    遠處的石橋上,傳來了勻速齊整的馬蹄聲。

    一輛印着皇室徽記的華貴馬車,緩緩駛向祀宮的宮門。

    侍衛認出馬車,忙整束衣冠,跪倒在地。

    馬車停住,車簾從裏面被撩起。

    “太史令在宮裏嗎?”

    這是太後養女臨川郡主的聲音。

    前夜玄天宮失火,太史令有意壓了消息,以至于事情隔了一天多才傳到宮裏。

    把外孫視作眼珠子寶貝的太後,哪裏還坐得住,急匆匆就召了郡t主進宮,要她陪着親自去沈逍那兒看一眼。

    侍衛們俯首應答:“回郡主,太史令在璇玑閣內,不知郡主是否要小的們去通禀一聲?”

    郡主轉過頭,朝馬車內請示似的看了眼。

    靠坐在馬車另一側的王太後,幽幽嘆了口氣,撩開窗簾,朝璇玑閣望了眼:

    “你說說吧,哀家來看自己外孫,還得讓人通禀,也就是逍兒,敢容得下面的人這般大膽。”

    地上趴着的幾名侍衛,聽得瑟瑟發抖。

    長安城中誰不知曉,太後權傾後宮前朝,是比聖上還不敢得罪的人物!

    臨川郡主陪笑道:

    “這玄天宮供奉着玉衡,難免規矩多了些,定然不是針對母後。”

    她朝外揮了揮手,“有誰跑得快的,就去跟太史令說一聲吧,我們先進去了。”

    說完,示意車夫。

    太後放下窗簾,視線回撤的剎那,掠過了旁邊巷牆的人影。

    “等一下。”

    她出聲喚停了車。

    又重新掀開了簾子,朝外望去。

    臨川郡主也循着望了眼,當即蹙眉道:

    “什麽人居然不過來行禮?”

    守門的侍衛這才想起景辰還站在外面,頓時吓得魂飛魄散,貓着腰跑過去把他拽了過來。

    “快跪下!”

    侍衛拉着景辰在馬車旁跪倒。

    太後手中的車簾卻愈加拉開,矍铄的目光死死凝在景辰身上:

    “不用跪,擡起頭來。”

    景辰緩緩擡起了頭。

    太後緊緊盯着他,面上神色陰晴不定,半晌,抑着聲問道:

    “這是何人?”

    侍衛伏地:“回太後娘娘,這位景郎君是司天監的生徒,因為……因為堪輿署走了水,暫且,暫且在外待命。”

    景辰這時也終于意識到來者是誰,移目望向那馬車中的老婦人,腦中一片空白。

    他隐約猜出了她留意到自己的原因。

    這也許,意味着他性命的即将終結。

    又也許,是他此生能有的唯一機會。

    無數的念頭,紛雜飛馳,卻又好像……一個也理不清抓不住。

    車窗後,太後用力呼吸了兩下,像是拿定了什麽決心,眼中殺意漸浮。

    車外的景辰,卻在這時垂了眼,俯身在地,雨水順着長睫落下。

    “草民,有事求禀太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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