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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馬車準備就緒, 一行人離開卧龍澗,上了路。
一輛馬車裏裝了些掩人耳目的貨物,另一輛馬車則分配給了洛溦和阿蘭乘坐。
車窗外釘上了擋板,遮得嚴嚴實實。
洛溦明白, 這是因為衛延他們不想讓自己知道進出卧龍澗的路徑。
她倚坐到窗邊, 留意着窗縫中陽光的投影, 再根據馬車途經的山貌,努力分辨行路的方向。
車隊先是朝西,行出了一段山路,再向南上坡。之後,又開始東行,遠遠能聽見流水聲……
洛溦将這些特征一一記進了心裏。
周旌略和這幫栖山教徒,當日曾火燒豫陽縣衙,攻打南阜關。那個叫衛延的也不是什麽好人,劫道殺官軍,并且還姓衛,說不定, 跟從前的栖山教主衛符生沾親帶故。
若有機會,自己還是應該把這些賊寇的藏身之處上報朝廷!
可是……
洛溦的目光, 落到對面的阿蘭身上。
如果朝廷真的派兵來清剿,像阿蘭這樣看着像尋常百姓的人, 也會被當作叛黨誅殺嗎?
洛溦斟酌了一下, 向阿蘭打聽:
“我看卧龍澗裏有很多老人和孩子,他們……也是栖山教的嗎?”
阿蘭點了下頭,又搖了搖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到底算什麽人。我聽周大哥他們聊天, 說在外頭,他們倒是都自稱栖山教徒。可卧龍澗裏面的人, 比如我,也沒經歷過什麽入教儀式,都不知道栖山教到底是幹嘛的。我覺得我們就跟尋常村戶人家的百姓差不多,犁田種菜,過着普通日子。”
阿蘭告訴洛溦,卧龍澗裏的大部分住民,都是二十到十幾年前遷居進去的。
最初遷進去的那批年輕人,成長,結親,又有了下一代。
洛溦想起以前跟齊王聊天,曾聽他講過雍州軍屯的事,心中不覺暗思,這些栖山教徒施行的不就是軍中的屯田制嗎?利用百姓開墾耕種,幫他們養着兵力。
“你們在裏面住了那麽久,”
洛溦問阿蘭:“就沒想過要出去嗎?”
聽上去再如何世外桃源,畢竟是由衛延、周旌略這些殺人放火的賊寇管着,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賊窩。
阿蘭沉默了會兒:
“澗裏上了年紀的人,大多都不願意提自己的身世。”
“我反正記得很清楚,我在入澗之前,跟我的家人一起,都被官軍追捕過。”
她低頭捋了下衣角,“那時我大概四五歲吧,記不清是為了什麽,只記得我阿爹和阿弟,都是被官軍斬殺,死在我面前的。也就是說,我家人是犯了事、為朝廷所不容的罪人,莫約,原本就是山匪之流。”
她頓了頓,朝洛溦擡起眼,略帶尴尬地笑了下:
“宋姑娘你說,像我這樣的身份,就算出了卧龍澗,又能怎麽活?”
洛溦看着阿蘭,恍然間想到景辰的身世,不覺也沉默了下來。
那樣的身份,男人或許還能想辦法另謀出路,女孩子的話……就真的難了。
換作自己,可能也想不出該怎麽活。
阿蘭見洛溦怔怔不語,自我鼓勵地笑了笑:
“不過宋姑娘也不用為我擔心,周大哥說了,總有一天,他會想辦法讓我們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的!”
馬車行了一整日,傍晚時分,抵達了一個叫昌野的小鎮。
入鎮前,周旌略等人換了裝束,改扮成了商戶模樣。
周旌略甚至易了容,刮了胡子,還上到馬車,讓阿蘭幫忙把他的眼圈塗黑了些。
阿蘭邊塗,邊忍不住哧哧笑。
周旌略也有些挂不住臉:
“要不是最近盤查這麽嚴,我也舍不得我那一把胡子!臉上其他地方動手腳都容易弄,就眼睛不好搞,又改不了形狀顏色,哎,你再笑,我可就哭了啊!”
大乾的城關盤查本就嚴格,但凡進入城鎮,所有通行人員皆要出示記錄着身份信息的公驗憑證。
一般拿不出來憑證的,要麽是逃奴,要麽就是流民浮浪戶,都會直接被守門士兵帶去府衙。
如今淮州兵變,東三州一帶的城關盤查更是嚴之又嚴,唯恐漏掉一個亂黨。
周旌略是當初在豫陽鬧事t的罪首,又露過臉,自是最為小心翼翼,不得不舍棄留了許久的胡須。
待畫完眼圈,他整束衣裝,問阿蘭和洛溦:
“如何,我看上去可像是商團的管賬先生?”
阿蘭答不出來,“我都從沒見過商團的管賬先生,怎麽判斷像不像?商團,就是販貨的團隊嗎?”
“差不多吧。”
周旌略從懷裏掏出幾份文書:“我們現在扮的是洛陽茶商,外出做買賣,另外那輛馬車裏有五十袋上等名茶,要拿去跟兖州的客商交換茶具瓷器,然後經洛水,販去洛陽。你們記住了啊。”
他把其中一份文書交給洛溦:
“你呢,現在是我們商團的當家娘子,姓趙,這上面寫的籍貫年齡體貌,跟你都挺符合,待會兒稍微把臉塗黑點,衣服穿厚點。”
又拿了份給阿蘭:“你呢,是趙娘子的婢女。”
洛溦接過文書展開,翻來覆去察看一番,見竟與真的公驗憑證毫無區別,完全辨不出真假。
也不知這幫賊寇,是如何得來的。
阿蘭認真接過自己的憑證,努力記憶角色要求,又再次确認道:
“我現在是婢女,照顧當家娘子,周大哥是管賬先生,那……這個商團的大當家,就是我家娘子,對嗎?”
周旌略看了眼洛溦,笑了笑:
“哪有娘子自己單獨出門跑生意的?咱們商團的家主是衛公子,也就是當家娘子的夫君。不過現下他改姓許了。”
阿蘭忙掰着手指,念叨着記下。
一旁的洛溦,聞言怔住。
緘默一瞬,立即把手裏的公驗憑證交給阿蘭:
“要不我們兩個換吧,公文上年紀都差不多,你當娘子,我做奴婢伺候你,我做飯挺好吃的。”
阿蘭愣住,有些不知所措,望向周旌略。
周旌略扯過憑證,重新塞給洛溦:
“瞎鬧什麽?她連商團是什麽都不知道,你讓她扮娘子,不是明擺着讓我們露餡嗎?”
兇巴巴地盯了洛溦一眼,“我可警告你,你如今小命還捏住我們手裏,可別想着使壞!”
說完,麻利下車遁走。
傍晚入鎮的時候,果然遇到了十分嚴苛的盤查。好在周旌略準備的各種文書天衣無縫,雖耽誤了些時間,最後還是順利進了鎮,找了一家客棧入住。
客棧老板十分熱情,幫忙置放好車馬貨物,引領諸人入內,一面訴苦道:
“唉,最近官軍到處搜查叛黨,風聲鶴唳的,大家都不敢出門,害得我這兒好些日子都沒生意!”
周旌略呵呵道:“上頭老爺們哪管百姓之苦,都忙着邀功賣政績呢。”
“誰說不是呢?”
老板附和了幾句,又道:“聽說齊王殿下好像也在找什麽人,翻來覆去地搜,有時都入夜了,還有官兵到我這客棧來尋一圈,鬧得雞飛狗跳的……”
他領着諸人穿過中庭,進到一個隔開的後院。
“反正也沒別的客人,這後面整間院子就都包給你們,清淨,還帶個花廳。”
老板開始分配房間,把靠外的幾間房給了周旌略手下“幹粗活的”,好一些的幾間,給了看着更體面的管事人,最後轉向“商隊”的當家和當家娘子:
“二位家主,自然是住本店最好的上房廂屋,裏面有水房、浴池,外面還帶個小花園。”
洛溦戴着帷帽,撇開臉,沒說話。
衛延也依舊戴着鬥笠,笠沿拉得很低。
周旌略幫忙接過鑰匙,“行了,老板趕緊張羅晚飯吧。”
洛溦瞥見衛延去了房間,哪裏敢跟過去,杵在花廳裏,一步不挪。
還好阿蘭收拾完行李,就出來陪着她說話聊天,待夥計送來晚飯,又一起跟其餘幾個随行的熟人用了飯。
周旌略讓手下關了院門,自己掏出來幾本賬冊,攤在旁邊的桌案上,一邊吃飯,一邊皺眉翻閱。
阿蘭好奇起來:“周大哥在幹嘛?”
“看賬冊。”
周旌略沒好氣:“也不知寫的是什麽玩意兒……”
證明商團身份的各種文書,都是公子事先找人準備好的,原是沒什麽問題。但眼下各處盤查得緊,剛才傍晚入鎮時,守門的官軍拿着賬本翻了好久。
周旌略見狀,便有些不放心了。
再繼續往前走,經過的城池更大,盤查必然更為嚴謹。萬一誰心血來潮,拿賬冊來盤問自己這個“管賬先生”細節,答不上來,必是要露馬腳。
阿蘭拽了拽洛溦,“宋姑娘,要不你幫周大哥看看?”
洛溦扭頭掃了眼賬冊上的內容,看上去,居然還真是正經商戶人家寫出來的。
周旌略翻着冊頁,罵罵咧咧:“這破賬也不知是誰記的,剛才還是‘入’,這又變成‘出’了?”
洛溦瞥了眼,“那是稅項,同一筆用作了不同目的,你翻翻之前的流水。”
周旌略埋頭查找了一下,想起公子好像提過洛溦是商戶出身,索性把賬本朝她挪近了些,翻到其中一頁,問道:
“那這裏又是什麽問題,之前盤查的官軍盯着這頁看了好久。”
洛溦才不想幫周旌略,甚至巴不得他們被官府識破,立馬抓起來!
但想到阿蘭,又不能真願意官府把這裏所有人都捉去,扣上逆黨罪名,否則就算是阿蘭這樣的女子,也多半難逃一死。
她遲疑着接過賬冊,看了會兒,發現了問題,問周旌略:
“這幾個數目,是你後來自己改的吧?”
周旌略“嗯”了聲,“咱們這次就只帶了五十袋茶,有些數目對不上,我就自己改了一下。”
洛溦指出問題:“記賬的數值,不是這樣寫的。”
她讓阿蘭幫忙取來紙筆,提筆寫字,“但凡賬目,為防被人更改數值,都會把字體寫得越繁越好。比如這裏的‘十’,務必要寫作‘拾’……”
一邊解釋,一邊把其他的數值,也用記賬字體寫了出來。
阿蘭雖然識字不多,但也好奇地靠近過來,旁邊其他幾個年輕人,見周大當家向人請教,也都圍過來看熱鬧。
洛溦見自己被這麽多人圍着,心中念頭一閃,轉向阿蘭,對她道:
“記賬并不難,你若想學,我可以教你。等哪天你離開了卧龍澗,在外面找到正經營生,還能派上用場。”
周旌略聽出洛溦話裏有話,微微眯起眼,盯着她:
“啥意思啊?咱們現在的營生,就不正經了?”
洛溦雲淡風輕,繼續寫着字:
“正不正經,各人自己心裏有數。當然,像周大當家這把年紀,想要再改行,肯定不易。但像這裏的這些年輕人,還有卧龍澗裏那些不知事的孩子,他們為什麽就不能有棄暗投明的機會,學一技之長,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她之前聽阿蘭提到身世,也曾覺得若是頂着罪人之後的身份,想要完全回歸普通人的生活,确實不易。
可現在發現,周旌略明明就拿得出毫無破綻的戶籍證明,只要他有心放人,為什麽,就不能給這些人選擇的機會?
周旌略被洛溦質問,看了眼阿蘭,冷笑道:
“棄暗投明?我不妨告訴你,她若真離了卧龍澗,決計過不上安穩日子。在朝廷的眼裏,人就算換了身份,也換不掉父母給的骨血,照樣是罪人!”
洛溦望向阿蘭,見她立刻垂低了頭,顯然是因為周旌略的話感到尴尬難受。
自從知道了景辰的身世,洛溦尤甚厭惡這種拿血脈說事的做法。這姓周的賊寇,搞不好就一直是用這樣的說辭,假托朝廷之口,來精神操控被他們帶進卧龍澗的人,留在深山,給他們耕田犁地!
“人又沒辦法選擇誰是自己父母,為什麽要因為父母的罪過而受責難?”
洛溦撂了筆,盯着周旌略,“不然照你這種想法,誰人祖上沒有幾個壞人,誰人血脈裏沒有幾分罪惡,那大家都不要活了,就成天坐着自責自虐好了!”
周旌略一直覺得洛溦就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偶爾被自己恫吓幾句還瞧着挺委屈的,沒想到居然還能有兇悍怼人的一面。
“我是說朝廷……”
他正想據理反駁,一擡眼卻看見衛延不知何時進了廳,立在隔架前。
周旌略咽了聲,麻利收起賬冊:
“行了,行了,天也黑了,大家趕緊各自回屋睡覺,明早還要趕路!”
他看了眼洛溦,又瞄了眼她身後,咳了聲,“你們也聽店家說了,最近風聲緊,官軍入夜了都有可能進來查人。你們各自謹記現在的身份,別露出破綻了,記住了!”
桌案旁的部屬皆應聲領t命。
洛溦聽到“睡覺”二字,先前怼人的氣勢一下子蕩然無存。見衆人皆收拾東西回屋,她拉了下阿蘭:
“今晚我們一起睡吧。”
阿蘭遲疑道:“可我剛才幫你放行李,看你跟衛公子的那間屋裏就一張床,也沒有下人的隔間,我們……總不能讓衛公子出去吧?”
洛溦正欲再言,周旌略卻已經把阿蘭給拉了起來,“趕緊回屋,別磨磨唧唧的!之前不是給你安排過,住在李壯他們旁邊,遇到什麽事也能及時帶你撤。”
一邊說着,一邊就拽着阿蘭走了。
洛溦呆在案邊,望着一下子空蕩起來的花廳,腦子裏有些懵懵然的,緩緩站起身,扭過頭,竟見衛延就站在自己身後。
她不覺心跳一快,警覺道:“你……你在這兒幹嘛?”
衛延依舊帶着鬥笠,晦暗難辨的目光掃過洛溦,随即轉身:
“我睡地上。”
語畢,便往兩人的廂屋方向而去。
洛溦聽他主動提議睡地上,稍稍寬了些心,踯躅片刻,慢慢跟了過去。
廂房內的陳設還算潔雅寬敞,連接水房和外面的小花園,但也确如阿蘭所言,只有一間卧室,一張床。
衛延從榻上取了床被褥,扔到卧房另一側的角落,盤膝坐了下去。
洛溦偷瞄了他幾眼,見他離自己那麽遠,貌似……不像有什麽歪心。
或許,只要不像上次那樣貼那麽緊,他出于維護自己頭目形象的考慮,應該,不會在下屬的隔壁亂來吧?
洛溦努力鎮定心緒,一邊暗中觀察,一邊整理了一下阿蘭送進來的行裝,然後去水房匆匆洗漱一番。
回來之後,就迅速放了床簾,縮上榻,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住。
衛延熄了燈,窸窸窣窣的,像是也去了一下水房,回來之後,躺去被褥上,便再沒了什麽動靜。
洛溦總算徹底放下心來,裹在被子裏,暗呼了一口氣。
她白天精神高度緊張,夜裏縱然千般想要警覺,時間一長,到底抵不住疲意襲來,熬了半晌,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
朦朦胧胧的,好像聽到什麽喧鬧聲遙遙響起。
洛溦正睡得深沉,一度以為尚在夢中,剛剛抽離出意識,突然感覺身邊的榻面一沉。
緊接着,衛延高挺的身軀頃然壓近,隔着被衾,将她摁住:
“別出聲,官軍搜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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