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轮亡灵的袭击。

    

    卢锡安的身后，一只强大的痛苦怨魂，满口冰冷的尖牙，从滚滚涌动的雾中冒出，朝前挥出鬼爪。虽然同伴已有提醒，但措不及防之下，卢锡安被击飞了出去。他摔在碎石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他猛然挺起身，肋骨疼得仿佛被打了个洞，却不急着站起，而是躺在地上顺势射击，将那只怨魂打为飞灰。

    

    直到最后一只亡灵尖啸着被虚幻的触手碾为粉末，卢锡安才慢慢放松身体，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检查了亡灵留下的伤痕。

    

    胸口是一道乌黑的伤口，只是被怨魂蹭了一下，他身体的热量就仿佛被掠去了一部分，伤口冻得仿佛要结起冰碴，四肢灌满了冰水，虚弱的感觉逐渐蔓延。

    

    简单地用绷带处理过后，卢锡安伸出发颤的手，抓起了武器。这对双枪是光明哨兵的武器，用古老的圣石制成，蕴含着神秘的光明力量，一把属于他自己，另一把则是他的爱人赛娜的遗物。

    

    他先检查她的枪——从石体再到黄铜构件，正如她多年前教他的那样。他的指尖摸着石上一道很深的裂缝。那是他们在艾欧尼亚时留下的纪念。他不禁怅然若失，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枪。枪身上的金属件摸起来有些轻微的变形。这是新伤，得尽快修好。

    

    他哼地一声站起来，把双枪收进枪套。然后他将手放在枪柄上，体会枪的高度和倾角。两把枪都有些歪。他调整了枪套，又试了一遍。这回行了。卢锡安看了看一旁默默等候的俄洛伊与派克，沉默地继续上路。

    

    ……

    

    走在前方的卢锡安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俄洛伊没有停下脚步，几步便与他并肩而立，回头看向这名游侠，发现他的脸上现出犹疑的表情。

    

    “俄洛伊，你应该对亡灵……不陌生吧？”

    

    “哈，你不才是最了解亡灵的那个吗？”

    

    在暗影岛的人无时无刻不受其氛围的影响，为了对抗这种压抑与不安，哪怕是心智坚定者也需要定时抒发心头的紧张。但这次，卢锡安没有因俄洛伊故作轻松的话语而面色缓和：

    

    “灵魂被夺走的人们，被蚀魂夜的力量强留在了世间，成为了充满痛苦与怨恨的怨灵。黑雾取代了它们的身躯，所以蚀魂夜蔓延到哪里，怨灵就能出现在哪里……”

    

    俄洛伊不明其意，但顺从地继续说下去：

    

    “这也是怨灵似乎源源无尽的原因。除非用特定的方式解脱怨灵的灵魂，否则它们总会在暗影岛上重新复苏。而千百年来的积累，暗影岛上灵魂的数量早已不可计数。”

    

    “不错的。”卢锡安微微点头，随后有些迟疑地说，“可能是我出现幻觉了，我看到远处的沙滩上，好像有一个身影在活动，那似乎与怨灵不一样。”

    

    “拥有形体，周围没有连携着黑雾，那似乎是一个……活人？”

    

    俄洛伊睁着眼朝着卢锡安所指的方向看去，没有发现，她下意识地回头，想要征询其余同伴的意见，正好对上派克那双惨白的死鱼眼。

    

    俄洛伊陷入沉默，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我倒希望真有一个活人，那说明你的精神状态没有问题。否则的话，我们可能要失去一名队友了。”

    

    “当然是去看看。”

    

    ……

    

    “那是人，还是亡灵？”

    

    “我感应不出来。他给我的感觉，反倒和……他很像。”

    

    坡头，卢锡安三人压低身子，隐蔽地观察着沙滩上的景象。让俄洛伊松了口气的是，卢锡安没有因为压力而出现幻觉，他所注意的方向确实有些异常状况。

    

    听闻此言，俄洛伊略微抬头，与卢锡安对视几眼，随后，他们一起默契地转头，看向最左边的派克。

    

    迎着他们的目光，派克木讷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们面前白森森的沙滩上，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

    

    “救…命。”沉船的水手发出细若蚊呐的声音。

    

    约里克无法推测这位幸存者在这里躺了多久，他多处骨折，鲜血流过沉船的残骸。岛上无数冤魂的声音彻底掩盖了他最后的呻吟。他身边萦绕着一团幽灵组成的旋涡，垂危的生命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吸引着它们，新鲜的灵魂是它们永远渴求的食粮。

    

    水手活不了多久了，约里克轻易做出了这个判断。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身后的迷雾在抖动，想要用冰冷的拥抱迎接这位陌生人。但是眼前这番景象激起了某种约里克早已遗忘的东西，这种模糊的感觉让约里克不肯放弃这个生命。

    

    他观察着水手的脸，检查他的伤势。这人大多数肋骨都断了，一侧的肺已经坍缩。

    

    “何必浪费时间呢？”一群浑厚的声音问道，约里克身后的迷雾异口同声。

    

    约里克没有说话，从随身的布袋中掏出卷轴、草药和瓶罐。

    

    “别管他了，”迷雾说。“他来到海滩上的时候就已经是我们的了。”

    

    “安静！”约里克厉声说道。

    

    他出神地望着呼吸逐渐衰微的水手，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而手中的这些草药、卷轴，帮不上忙。

    

    约里克知道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救他的命。他扭开了颈前的水晶小瓶，思忖着里面盛装的生命之水。只剩下很少一点了。约里克不确定这一点是否足够拯救这个人，而且即使足够……

    

    约里克不得不面对现实。救人的行为只是他对自己昔日生活的追忆，那个时候这片诅咒之地还叫做福光岛。迷雾中的灵魂在嘲笑他，无情的现实在嘲笑他。这个人已经必死无疑，如果约里克使用了生命之泪，他自己也必死无疑。他拧紧了小瓶，将它挂在颈前。

    

    他看着水手呼吸越来越短促，突然一阵抽搐，胸膛最后一次起伏。随后，身后的迷雾涌了上来。

    

    恶灵充满渴望地伸出了黑爪。迷雾急切地颤抖着，将死者的灵魂从尸体中抽了出来。它发出了一声微弱无力的嚎哭，然后被新的主人瞬间吞噬。

    

    约里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凭着依稀的记忆说出了一句祷言。他看着面前空荡的躯壳，苦涩地想起了他尚未完成的那项任务。

    

    他是千年前那场大灾变寥寥无几的幸存者，通过搜索尸体，约里克开始慢慢猜出来导致这场灾变的起因：一个国王到这里复活自己的王后，结果阴差阳错地摧毁了这片群岛以及上面的一切。只要破败之咒继续存在，任何来到这片群岛的人都会遭遇相同的命运。

    

    他必须让这片被诅咒的群岛获得安宁，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搜寻，他找到的只有关于破败之王的传闻和轻语。

    

    他需要答案。

    

    约里克做出一个手势，一缕迷雾注入了尸体。片刻以后，它从沙滩上坐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自我意识。但它可以看，可以听，可以走。

    

    “帮我，”约里克说。

    

    约里克看着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岛屿的中央，最后消失在迷雾之中。或许这一个能够带着答案回来吧。

    

    然后，他拿起插在一旁的铁铲，开始在沙滩上挖坑，将沉船的残骸、水手留下的血迹、碎肉和仅剩的一点随身物品填入了坑中，最后形成一个浅浅的坟茔。

    

    他闭上眼睛，做了最后一次祷告，然后回转身看向不远处山坡上三道朝着他走来的身影，眼前忽然一阵恍惚。

    

    三个，两个活人，至少两个健康的、温热的活人，暗影岛上的稀罕之物。他已经有多久——一百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活物了？最重要的是，约里克需要交谈，而他们可以交谈。

    

    “我的名字是，约里克。”

    

    ……

    

    “约里克，岛屿的僧侣。”

    

    在这个健壮僧侣身后的迷雾中，一个女性鬼魂的声音幽幽地伴着黑风回响着。

    

    “你们好，旅者。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活人的脸了。”

    

    约里克对于身后的幻响不闻不问，嗓音沙哑、磕磕碰碰地作着自我介绍。

    

    “我……只是一个掘墓人。受到永生的诅咒，永远不生不死，在这片岛屿游荡。”

    

    派克颇感兴趣地上前两步，和这名皮肤死灰色、就如同从墓茔中爬出来的僧侣打扮的沧桑行者靠得极近。乍看之下，派克与他竟然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哦？你也被人割了绳子？”

    

    约里克凝视着他，许久之后微笑着摇了摇头：“但我的诅咒也是我的庇佑。”

    

    在这两个怪异的人交谈之时，俄洛伊与卢锡安隐晦地对视一眼，卢锡安摇了摇头。他确定这个徘徊在沙滩上、自称是僧侣的陌生人不是怨灵那样的存在，但他也不可能是普通人。他们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需要探个究竟。

    

    一只怨灵从约里克背后的迷雾中钻出来。它开口说话：

    

    “你们不需要保护，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和我一起，畅享美妙的破败吧！”

    

    这是一只女性怨灵的集合体，有着数双纤长的手臂，处于头颅处的雾气旋涡中浮现出数张女性的面孔来，每张脸便代表着一个灵魂，每个灵魂都在同时开口讲话，声音幽幽回荡。

    

    她竟然没有一现身便展开攻击，甚至能进行交流，卢锡安心中一惊，甚至以为是如锤石这般怨灵中的不朽者现出了真身。他的手指微微颤动，忍住了拔枪的念头。

    

    与此同时，约里克微微摇头，介绍道：“她是迷雾室女，永远都在我耳边轻语，引诱我加入幽灵的大集合。”

    

    “你和她还真是……令人诧异。你是如何做到让一只怨灵不攻击你的？”

    

    约里克沧桑的脸上露出微笑：“我在超度亡者时，会和灵魂交谈。后来，那些曾经被我埋葬的尸体学会了听从我的命令……”

    

    “……好吧，话题回到之前，永生。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很早以前就应该沦陷了，但全是因为这个东西……”

    

    约里克亮出项链末端吊挂的一个小瓶，“这就是世间仅存的生命之水。”

    

    “一场灾难毁掉了福光岛，想将岛上的一切都彻底腐化。但生命之水庇护了我，让我活了下来，最后，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俄洛伊很欣慰，她见证了卢锡安的长进，从遇到派克就一言不合拔枪相向，到现在遇上与派克处境相似的、似乎同样不生不死的陌生僧侣，他能够耐心地与约里克交谈，了解背后的真相，并获得所需的信息。

    

    当然，她自己也是同样获得了成长。

    

    俄洛伊笑着开口：“可能并非如此。”她讲述了先前遇到的那只扭曲树精茂凯，它也同样是在福光水，也就是约里克口中的生命之水的庇护下存活下来，仅剩的福光水流淌在它的根芯中。

    

    约里克的讲述与扭曲树精茂凯的故事大同小异，区别只是故事的主体从一棵树灵变成了一个人。

    

    有了茂凯这个先例，他们几人，尤其是卢锡安，才能如此容易地接受约里克的故事。

    

    对于茂凯的存在，约里克表现得十分欣慰，原来自己并非一个人在战斗，还有其他生命一直在努力让这片岛屿恢复原样。

    

    “你之前说，你是一个掘墓人？”

    

    卢锡安的目光落在旁边一个沙包上新竖着的船板上，那恰似一块简陋的墓碑。

    

    “的确如此。我在那个时代挖掘的墓坑不计其数。但我却没能完成伊苏尔德最终的殡殓。佛耶戈把她沉入了生命之水，永远撕裂了生与死之间的帷幕……灵与肉之间的界限。”

    

    等等……佛耶戈和伊苏尔德……是破败之王和他想复活的王后的真名吗？

    

    不得不说，与掘墓人约里克的交谈让卢锡安三人获益匪浅，关于千年前那场大灾难的真相，他们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了，而今要做的，无非是削弱蚀魂夜的影响，如果是那位破败之王的苏醒导致了黑雾的异常，他们也只好让那位王者再次陷入沉睡了。

    

    但当卢锡安了解了足够多的信息，想要告辞的时候，约里克却轻轻拦住了他们。

    

    “先别着急离开……我有件东西，应该属于你们。”

    

    约里克转身面向迷雾室女，她立刻开始发出拒绝的哀嚎。

    

    “约里克？！你要抛弃我吗？我对你来说毫无价值吗？！”

    

    约里克置若罔闻：“她……可能与伊苏尔德有着某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