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初一一大早,进士宅第大门洞开,迎接来拜年的各色人物。
作为老峄县的名门望族,李家根深叶茂,关系都做到京城,如今年轻一辈中又出了个国民革命军的团长,所以,就连新任的县长也以结识李家为荣,早早派人来李家行礼。至于乡公所的那帮人,则会在初一这天早饭后,来李家拜年,直到喝得晕晕乎乎方才罢休,名曰拜年,实则攀附,因为不管是财势还是权势,李家都是傲视山南的存在。
至于李家庄的人,拜年的那就更多了,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刚会跑的娃娃,也有模有样的跟着大人撅起屁股,磕上两个或几个响头,赢得进士爷的两个铜板。
李家的规矩,凡是来拜年的小辈,每人两个铜板,至于吃食,随便,瓜子还是糖果,保你两手满满的。所以天刚拢明,去往进士爷家的村道上就响起了踢踏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互相道贺的话语,甭管平素睦不睦,大过年的要讨个彩头,谁不希望日子越过越好呢。
吃过团圆的饺子,小安回去逗弄了一会弟弟,然后就回屋看书了,老爸已经告诉他了,过完年就去读书,学校已经找好了,他拐弯的同学是那个学校的教务长,小安从初三学起。
深暗孔孟之道的进士爷并不迂腐,但是面对络绎不绝的拜年的人流,他不得不让三儿子出面回礼,别管穷富人家,只要来拜年了,辈分小的就不说了,来者家里有长辈的,则必须回礼。
李志坚是个孝子,大哥二哥不在家,他这个当老三的责无旁贷。于是,他爽快地答应了,别管革命不革命的,这人情往来该行的还得行,毕竟李家还在这里,还要跟这些人处邻居。于是,李家庄的人亲眼看到进士爷家的三少爷,那个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的留过洋的帅气男人脸上挂着笑,挨家挨户拜年,嘴上说着祝福的话。
多数人敬佩着李家,敬佩着进士爷,这么有权势的家族一点没有架子,依然让亲儿子去跟村里一些长辈拜年,这样的家族,这样的家风,这样的行为,想不发家都难。也有一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唯恐进士爷家的三少爷登门,毕竟他寒酸的穷家不配这留洋回来的进士爷家的三少爷光顾,他怕由此被三少爷看低了。
李志坚想的却不是那样,借拜年的时机,他趁机观察了一下村里那些穷苦人家的情况,也弄清了他们的实底,更借此机会,跟他们攀谈,了解他们的想法和诉求,党代表的就是劳苦大众,无产阶级,而这些穷苦的百姓正是真正的劳苦大众,真正的底层的百姓。一个李家庄,不就是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写么,所以,李志坚收获颇丰,更加坚定了革命到底的信心,也深信不疑,革命最终会毫无争议的成功。
初一这天小安最闲,一早起来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拜过年,他又到前院跟苗南拳花四爷几个拜年,然后就躲到屋里看书去了,头晚上听爷爷话里的意思,过完年必须要上学了,哪怕不在上海上,也得在老家上,总之,不能耽误了小安这个好苗子。小安自己也知道,他的功课耽误好久了。早上爸爸再一说,小安知道,上学的事板上钉钉了,所以他得做点准备。
李进士当然不能跟自己儿子说亲孙子是世间稍有的天才,那样自己也会笑话自己,天才,神童,别人可以说,自家不能说,说了就大了,而孔孟之道讲究的就是中庸,哪怕你是天才,是神童,也不能说。
头晚上小安凭一己之力吓退马子,苗南拳花四爷几个开心的一夜没睡,几个人围着土炉子喝了一夜闲酒,聊得也欢,可是谁都明白,防的还是怕那帮马子再杀个回马枪。虽说小安把他们吓走,可马子又有几个胆小怕事的,都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江湖经验丰富的他们几个不得不防。
喝了半夜的酒,苗南拳几个趁天刚拢明,李家的大门还没开,几个相携着去跟东家拜年,这也成了多年的惯例。从最初的被朝廷通缉,到流落李家庄,这其中的甘苦唯有经历过才知道。在苗南拳几个心里,救他们性命的李进士无异于他们的再生父母,怎么报答都不为过。若不是混在丁忧回家的朝廷命官的随从里,苗南拳几个可不敢肯定能活着踏出京城,毕竟那时候凡是跟拳匪沾边的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格杀勿论是朝廷定下的调子,更何况当过大内侍卫头领的苗南拳。
几个人拜完年,吃着热乎乎的饺子又喝上了,赵一全的酒量最大,可架不住众人的热情,晕晕乎乎中,他又想起小安,非得要拜小安为师不可,甚至还起身要去叫小安,为此弄得苗南拳几个哭笑不得,这简直就是八月十五拜年胡来来。
好劝歹劝把赵一全劝到重新坐下,可几个人不敢再劝他了,怕喝多了出事,虽然进士爷家的酒管足,饭管饱。一旦出事,怪不对起这个性格耿直的赵一全的,更何况人家远道而来,是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看到小安,苗南拳几个随即笑了,当即站起来,都知道小安给他们拜年来了。每年过年,只要小安在,都会跟他们几个拜年,拉都拉不住。最初是进士爷领着来拜,那时候小安还小,撅着屁股拜年的样子实在可爱。从日本回来后,小安就自己过来了,不要领。
在客套与拉扯中,小安挨个给苗南拳几个磕了个头,轮到赵一全了,小安要拜,刚支架子要跪,不想赵一全却先跪下了,慌得小安把他拉了起来。这什么情况,我还没拜呢你咋先拜上了。小安心里,这赵一全比老爸还大,跟苗大爷花四爷他们平辈,自己磕个头也不为过,谁曾想这赵一全不按路数出牌,还礼也不是这个还法,你至少等我磕完了再还礼,问题就是还礼也不能还磕头啊,哪有长辈跟小辈磕头的,难道喝多了?
赵一全确实喝多了,可还没到喝醉的地步,虽然晕晕乎乎的,但是脑子还算清醒,他之所以要跟小安拜年,他觉得应该,这小安可比自己强多了,还亏自己当初厚着脸皮要跟苗南拳比试,你连人家的徒弟都打不过,拿什么跟人家比,简直丢死人了。
苗南拳和花四爷几个在一边笑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这赵一全倒是条汉子,说到做到,问题小安一切还蒙在鼓里呢,你看他一脸的懵,没遇到过这茬事。
确实不怪小安懵,哪有小辈跟长辈拜年,长辈抢在小辈之前磕头的,没见过。正常的是长辈大马金刀的坐着,等着小辈磕头就是了,若觉得不好意思,上前拉住,客套一番即可,则赵一全不安套路出牌啊,有趣。
“好了,好了,赵兄弟,你可不能拿我们小安开涮,他才多大啊,你就饶了他吧,你这一弄不成了倒反天罡了么,坐下喝酒,坐下喝酒。”
小安看向苗大爷,显然这话里有话,难道赵一全逗自己玩呢,按理不应该啊,怎么着他也是客人,跟我磕头,还真的倒反天罡。
花四爷跟小安挤眉弄眼,就像有好玩的事情发生。
赵一全舌头有点大了,一抱拳对小安说:“我打不过,过你,技不如人我服气,我要拜你为师。”
小安简直哭笑不得,要说这赵一全的功夫可不弱,同样是外家功夫,比陈罗春要强一些,这样的功夫在江湖上绝对是一顶一的好手,只不过遇到自己这个杂家了,人家这个岁数,这身功夫,要拜自己为师,这不是说酒话么,他就是真心,自己也不能接招啊,这成啥了,万万不可。苗大爷花四爷几个还没收徒呢,自己收赵一全为徒,这不是骂人么,这才叫倒反天罡。
小安尴尬地看着赵一全,又求救般地看向苗大爷几个,你们几个倒是说说话啊。
苗南拳拉开赵一全,示意小安走人,你一个没喝酒的跟喝酒的一般见识啥,走了走了,一走即了。
“好了,好了,一全兄弟,坐下喝酒,喝酒,大初一的不谈这事。”
花四爷几个拉扯着把赵一全拉回酒桌上,虽然感觉这赵一全有些幼稚,但显然是个实在人,实在人好处。
喝着聊着,看赵一全要酒喝,苗南拳知道他喝的差不多了,凡是没喝醉的人都会推酒,而要醉的人却说自己没醉,还能喝,苗南拳也怕喝出事,毕竟不是知根知底,要真的喝出事,不好跟赵一全交代,更不好跟主家交代。
苗南拳不敢让赵一全喝了,借口李家的麦场那里每年都有热闹看,于是几个人伙着就去了李家的麦场。
因为苗南拳几个的存在,多年前李家庄的小子们每年的大年初一都会聚在李家的麦场上较劲,虽然知道拜不上师父,但是能得到这几个高手的指点,也是李家庄的小子们求之不得的好事。
李家的麦场足够大,竟然有十来亩,早已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外村的也不少,都是来看热闹的,这当中就有八里外孙店的几个棒小子。
几个棒小子都是拳师毛洪川的弟子,为首的叫孙五成,听闻八里外李家庄有高手,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来了,倒也不是找事,纯粹就是不服气,他们要试试李家庄的斤两,看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样神呼,那样厉害。
头晚上进士家遭遇马子围门,可是没一个人敢出来瞧瞧,但是睡不着的都支楞着耳朵听呢,本以为李家会遭遇大劫,因为单听那马蹄声就知道这帮马子人马不少,肯定上百,不然人马少了没那么大的动静。可是,听着听着就没动静了,然后那人马就席卷一般远去了。有胆大的出来察看,可什么都没看到,李进士家的大门紧闭着,大门前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有人借着跟李进士拜年的机会套话,结果都讳莫如深,而这话又不能明着问,于是,主管猜测加臆想,这事就越传越玄乎了,说昨夜来的上百马子,全部被李进士家的护院给打跑了。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李家的实力在那摆着,也得益于李家的实力,方圆大大小小的马子还真的没有敢踏进李家庄半步的,李家庄的人也以自己是李家庄的人自豪,不单是因为出了个进士爷,还因为进士爷家里的护院,那可是个顶个的高手,据说单手都能劈死一头牛。
李家庄的人出去牛,李家庄的小伙子更是牛得很,虽然进士爷家的护院不收徒,可是他们却很乐意指点一二,别看这一二,但是对于这些新手来说,无异于开了一扇天窗,受益不是一般的大,也因为如此,李家庄的小子们在外村人眼中都会功夫。
李家庄的二三十个小子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虽然年年有人围观,可像今年这么多还是第一次,跟年景有关,也跟昨晚的匪患有关,当然,跟天气也有关。
天阴着,没有风,有经验的老农知道,这是老天爷在酝酿一场大雪。
三民是个棒小伙子,刚满十八岁,但是棉袄一脱,浑身的腱子肉就出来了,胳膊一举,上边的肉像小老鼠,在他的棉褂子里窜来窜去。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场中,先用脚蹬了一下石碌碌,把石碌碌蹬出了两步远,然后一下腰,把它抱住,然后举过了头顶。
这石碌碌可有二百多斤重,在场的没有几个能这么轻松的举起,所以三民的行为获得了一阵掌声,暗地里喜欢他的几个小闺女更是把手拍得生疼。自古以来就是英雄爱美人,美人爱英雄,在李家庄,有本事的男人也惹人爱,三民就是有本事的人。
李家庄的小伙子挨个来,凡是自诩能举起石碌碌的一个个脸上带着兴奋的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显眼,那感觉不是一般的爽,尤其是俊俏的女子在场,哪个不想好好表现一番。
谝能,是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