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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5章 第 125 章
    正好临近中秋,菊花初开的时候,金陵城时兴办菊宴,云绮做东,找了个有名的菊圃里宴请亲友,也请芳儿来赏花喝茶,请帖送到芳儿手中,她嗤笑了一声,将帖子抛出窗外,砸进湖里。

    

    宴席那日,芳儿突然改了心意,满身插戴,珠宝宝气赴宴。

    

    几人见面时,芳儿高傲拗着下巴,目光冷冷看着甜酿和施少连。

    

    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气,得意者明朗又耀目,失意人落寞又怯弱,拮据者穷酸鄙吝,如今他眉眼阴冷,身姿疲倦又消沉,显然是不如意的时候。

    

    她今日得了尊贵,见施少连消沉,自然要趾高气扬,一洗前耻,知道这菊宴请她的目的,是对她有所求。虽然心底真恨不得将施少连千刀万剐,当然也要万般羞辱他。

    

    “都说痛打落水狗,大哥哥如今四平八稳坐着,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她白眼看他:“不若你跪在地上,先对我磕十个响头?我替你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将那什么劳什子案子放一放。”

    

    施少连低头转动着酒杯,抿着薄唇不说话。

    

    “还是大哥哥清贵,先学个唾面自干,求个饶?”

    

    云绮先忍不住窜起来:“芳儿妹妹,大哥哥虽有对不住的你的地方,但你在施家呆了许多年,都是靠大哥哥供养,如今大哥哥有难,你不帮帮他,反倒在这冷嘲热讽,未免也少了点良心。”

    

    “良心,你知道什么是良心,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芳儿横眉冷对,目如寒冰,“家里数你最蠢,你什么都不知道!”

    

    甜酿只是觉得有些疲倦,疲倦于自己争吵,也疲倦于听旁人争吵或者辩解,来来回回不过那些,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始终解脱不得。

    

    施少连皱眉,搁下酒杯站起来要走,抬头对着芳儿露出个讽刺的笑:“不过是自己爬床的丫头,当个小妾也够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以为山鸡飞上枝头就能当凤凰?”

    

    满座人都惊了,芳儿面色发青,银牙咬碎,目光淬冰,将手边案几上的六角银盏朝他劈头砸来,失声尖叫,“施少连,你这种男人,你罪有应得,怎么不去死!”

    

    那银盏正砸在他额头,尖角在面上划出一条细小血痕,内里的残酒泼了半个肩头,将暮紫丝袍洇得斑驳狼狈。

    

    他将唇线抿直,抖抖自己的袍子,露出点冷笑,抬脚往外去。

    

    甜酿和他一道上了马车,默不作声帮他擦去脸上血迹,他扭头看着车外,浑身冷凝成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你不许去见张圆,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他冷声发话,“无论我如何,离他远些。”

    

    “好。”甜酿收回手绢,“知道了。”

    

    甜酿知道他从孙先生手中抽走了十几万两的现银,通过湘娘子的关系找过人办事,连着数日都在天香阁宴饮,因此常留她一人在家。

    

    杨夫人看甜酿每日坐着发愣,劝慰她:“不如跟我出门走走,散散心吧。”

    

    “干娘,我不想出门。”甜酿将那副喜帕绣完,正和小云拿着熨斗烫平整,“您想去哪?让小云陪着您去。”

    

    “去城外的义庄,祭扫杨家坟茔,来了这些日,也该去拜一拜。”杨夫人携她的手,“小九陪我一道去吧,也不远,一日即可来回。”

    

    甜酿想了想,因住在这宅子的关系,去一去也无妨,杨夫人见她应肯,带了满车的香烛纸钱,带着她一起出了城。

    

    那庄子在附近的山里,只是一个极小的陵园,埋没在荒草丛中,看得出来,坟碑都没有风光操办,不远处有家农户,杨夫人每年给这家人十两银子,烦他们逢年过年除草上香。

    

    “那时候也不敢大肆修坟建墓,原想着有一日扶柩运回原籍,后来也被耽搁下来。”

    

    其实只有三座碑,一座葬的是父亲和儿子,一座是母亲和女儿,剩下一个小小的土丘是独葬。是最小的那个孩子。

    

    “这是后来迁过来的坟,所以没和她母亲姐姐合葬。她大名叫杨玖,家里头喜欢叫她小玖儿,胖乎乎肉嘟嘟的,抱在手里沉甸甸,别提有多可爱。”杨夫人回忆起来,笑意满满,“我那时候也才十几岁,被主母挑去伺候,专陪着这些哥儿姐儿跑跑跳跳。”

    

    “怪不得。”甜酿微笑,“怪不得干娘在钱塘边见我,听说我叫九娘,神色有些异样。”

    

    “干娘那时候认错人了吧?是把把我错认成这个玖儿了吗?”

    

    “是啊。”杨夫人感慨,拍拍她的手,“玖儿,小九,我差点以为小玖儿起死回生,重活于世了。”

    

    “我们两个生得像吗?”

    

    “像。”杨夫人声音很缥缈,“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婴儿,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很甜呢,她一笑的时候,觉得特别甜蜜,眼睛都亮了,满家的人都看着她笑。”

    

    “玖儿,我有些累了。”杨夫人捻香给她,“你既然来,不如替我给亡者上一炷香吧。”

    

    杨夫人在一旁站着,甜酿给每一个墓碑奉香,烧纸、献牲,走到最小的那座坟堆,看见石碑上刻的字。

    

    杨玖儿。生辰在六月二十八,四岁病亡。

    

    她回头,见杨夫人掩面拭泪,哀容怏怏,跪下去给墓碑磕了个头。

    

    她心头突然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中,已是薄暮,杨夫人在车上悄然洒泪,被婢女扶着去屋里歇息,甜酿沐浴更衣,披着头湿漉漉的发坐在屋里。

    

    家里很安静,他不在家中的时候,就格外的静,他在家中,就常有人登门拜访,有喧闹笑语。

    

    “公子还在天香阁么?”她叫人去找,“去把他喊回家来。”

    

    饶是找人去喊,施少连回来时也已近深夜,身上都是酒气,面色润白,两颊嫣红,一双眼黑的漆黑,白的雪白,显然是喝得不少。

    

    他脚步凌乱,脱了外裳一头倒在床上,连声唤茶。

    

    甜酿端茶过去,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盏,闻见她寝衣里的香气,将她胳膊猛地一拽,她跌在他胸膛上,看见他一双微红的眼和紧蹙的眉,动了动唇,被他仰面抬起上身,一口咬住她的唇,推倒在床上。

    

    兴许是因为醉酒的关系,兴许是心情郁结,他格外的亢奋,床帐内的胡闹直至曙色初升才停歇,她勉强有力气开口说话:“昨日我陪干娘去祭扫杨家坟墓。”

    

    “嗯?谁家?”他嗓音也喑哑,是连日纵酒的后果。

    

    “就是这屋子的旧主人。”甜酿抬头看他,眉头纠结,一副疲倦的模样,“一家六口人,都葬在一起。”

    

    “阖家团聚,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死者怨,生者哭,阴阳相隔的好。”他淡声道。

    

    “是么。”甜酿望着床帐喃喃自语,眨了眨酸涩的眼,也闭目睡去。

    

    御医又到施家来问诊,那个方子吃了两个多月,是大补之药,有些效用,只是药性温热,若一旦有孕,即刻停服。

    

    老御医诊过脉,皱了皱眉,捻须摇摇头,斟酌着要增减几味温补大药:“我试着再加几味药进去,夫人照常服用,看看效果如何。”

    

    这日施少连恰好也在身边,老御医顾及内眷脸面,在医屏后问他:“公子和夫人成亲几载?”

    

    施少连明白御医的意思,回应道:“这两年里每日共寝,一直未有消息。”

    

    “夫人身体向来如何?可还康健?”

    

    甜酿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身子骨一向还不错,御医最后问:“夫人此前小产,那时如何吃药调理的?可有当时开的方子?就怕是那时用错药,落下病根”

    

    施少连猛然剑眉下压:“这两年里,未有小产之症”

    

    “这倒是古怪。”御医嘀咕,“夫人脉象,内滞外散,应是”

    

    几年分离,有些问题,施少连回答不上来。

    

    御医又替甜酿诊脉,问起甜酿这几年每月月事,饮食寒暖:“从何时起,夫人开始月事不调,腹痛畏寒?”

    

    “夫人那时是不是曾有过血崩之症?伤了根本?”

    

    “我”甜酿在屏风后,嘴唇颤动,偏偏说不出话来。

    

    “去喊小云过来。”施少连背手站在她身边,扭头唤人,语气出奇的急迫。

    

    小云记得的,九娘子跟她们初遇之时,有过长长短短几日的腹痛,在金陵往吴江去的路上,血浸湿了衣裳,连走动都不方便,自那时候开始,每月癸水,九娘子痛得越来越厉害。

    

    那时候她们几人年龄都很小,全然不懂这些,甜酿心里紧张,以为自己是癸水,也压根没放在心上。

    

    御医收回了手:“这就是了,怕是这时的病根,夫人那时是遇过什么事,还是吃喝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身上软绵绵的,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最后涩声道:“我喝过一口带着雷公藤的酒”

    

    那杯毒酒,是她哺喂给他的,她也浅浅啜了一口。

    

    那时候的腹痛,她以为是雷公藤的缘故。

    

    “那不是月事应是夫人肚里已落了胎,吃了雷公藤酒,将那胎儿打了下来。”御医叹了口气,“可能那胎没有流干净,后来没有好好调养,太过操劳,落下了病根,故有畏寒、腹痛的毛病。”

    

    屋里只有御医缓声说话的声音,她大脑一片空白,施少连站在她身边,连衣角都是凝固的,一动不动,一双眼里满是阴戾。

    

    “因着这旧疾,才一直没有孕事。”御医收回手枕,“倒是要好好调理才行。”

    

    那时候苗儿生了宁宁,他便断了避子丸。

    

    原来她那时已经有孕。

    

    因着那口雷公藤的酒和出逃她也断送了腹中的胎儿

    

    世事无常,因果报应,不知是该哭该笑。

    

    施少连大步迈出去,送老御医出门,回来时跨进屋内,却又生生顿住脚步,他双目接近涨红,颌线绷得几要断弦,转身去耳房,寒声让人奉茶。

    

    片刻之后,耳房里哐当一声,是瓷盏狠狠砸地的声音,而后是噼里哗啦的声响,伴着一声厉喝:“滚!”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态。

    

    她听着耳畔的动静,坐在凳上一动不动,清泪连绵滚落,一滴滴、一串串砸在衣上。

    

    屋里的婢女都有些惴惴的,小云有些忐忑:“九娘,公子他把耳房的东西都砸了,出了屋子”

    

    施少连这夜没有宿在家中,而是留在了天香阁,他在天香阁连宿了三夜,每日只派人回来取银子用,甜酿派小厮去找他回家,却被施少连赶了回来。

    

    后来他深夜醉醺醺归来,见她在灯下独坐,慢腾腾解衣:“怎么还不睡?”

    

    “我等你。”甜酿起身,站在他身前替他脱衣。

    

    他身上有浓郁的酒气,还有脂粉的香气,襟口还落了一枚花娘的口脂。

    

    甜酿顿住手,他低头望她,一双眸子深不可测,突然钳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将冰冷的唇印在她脸颊上。

    

    甜酿双手揪住他的手臂,迎接他暴戾又强硬的吻。

    

    他在她唇上又啃又咬,她吃痛皱眉,唇齿间沁出血珠,他咬着她的伤处,汩汩的血被他反复吸吮入腹,那腥甜的气息,有种嗜血的快感。

    

    “痛”她真的痛,下颌几乎要被他捏碎,全身都在战栗,“求你”

    

    他终于肯停下来放过她,眼里血丝密布,阴冷如刀。

    

    “你愿意嫁给曲池,愿意给他生孩子,那我呢?我的那个孩子呢我的孩子被她母亲毒死在腹中,我被她抛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终于哭出来,“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有孕”

    

    “如果你不走,如果你不用避子丸下药,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他咬牙切齿,面庞几近扭曲,“我当年一心为你,你说不想生,我用避子丸,你说孩子可爱,我便停了药,想要娶妻生子,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我怎么不恨,你以为我真的不恨?”他眼里恨意滔天,“我从没这样对过一个人,最后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都是我求来的,都是你施舍的。”

    

    施少连推开她,路过绣桌,突然顿住脚步,冷笑一声,将那副她绣好的绣帕抛在火烛上,摔门而去。

    

    烛火蒙了绣品,光亮突然暗下去,又突然跳跃起来,眼前大亮,火苗幽幽舔舐着那副艳红的喜帕,屋里是布料烧焦的气味。

    

    那副喜帕被烛火燎出了一个窟窿,算是彻底毁了。

    

    杨夫人这几日不住施家,在外会友,知道此事,亦是半晌凝住:“玖儿”

    

    “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干娘不必安慰我。”她一双眼睛分外的幽深明亮,“其实我心底讨厌孩子,以前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生孩子,我心底不愿意要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可是那个孩子曾在我肚子里,流出来的都是血,那么多的血”她咬着唇,眼睛发红,“他恨我,恨我用一杯酒毒害他,也恨我害死他的孩子。”

    

    杨夫人把她搂进怀中:“可受苦的人是你啊,痛的人是你啊,他们男人做什么了?”

    

    “他从头到尾受过什么苦,一而再三罔顾你的意愿强迫你,哪怕他当年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或是对你再对你好一点,又岂会有这个下场?小九,干娘带你回钱塘,远离这个男人,我们过快快活活的日子。”

    

    她摇摇头,语气萧瑟:“我还回的去么?”

    

    “很久以前,我有问过曲夫人,我问她,女子如何立世,她告诉我,因为女子不易,世道艰难,所以我们更要肃正自身,端庄持礼,才能得到周全。”

    

    “可为何女人就要一尘不染,就要深明大义?”她苦笑,“这世道把我们塑造弱者,难道我们就要时时刻刻,方方面面塑造自己,让自己完美无瑕?”

    

    “在这种不平等的世道,难道我们不该活得更自私,更绝情?毕竟,能保护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啊。”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屈服也好,反抗也罢,我只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些。”她闭上眼,“可如今来看,我是不是真的错的,如果没有我的所作所为,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你没有错。”杨夫人抚摸她的头发,“如果你一开始遇见的就是张圆,或者曲池,或是别的男人,应该会过得很幸福。”

    

    “你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不该遇见的人。”杨夫人拍着她的肩膀,“玖儿,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事情,好的、坏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但如果有什么让你觉得痛苦,那就不是你的错。”

    

    母女两人偎依在一起,杨夫人叹口气,轻轻哄着甜酿,她默默枕在杨夫人膝上,一双泪眼看着窗外的翠色如烟,秋色如雾。

    

    宝月有空,也时常回来看甜酿,她如今脸儿圆圆,两颊染绯,模样不知比以前快活多少,陪着甜酿说说笑笑,临去前,又忍不住绕回甜酿身边,吞吞吐吐:“小姐”

    

    “嗯?”

    

    “我丈夫管的那个铺子”宝月咂咂唇,有些忐忑,“那个铺子被孙先生转手出去了,铺子里的伙计都拿工钱打发了小姐,是公子出什么事情的么?我听旁的人说了很多,公子近来惹上了大麻烦,他在外头放的债,好些债主都找上门来兑银子”

    

    甜酿让小云去取钱袋:“我这里还有笔银子,你拿去度日。”

    

    “不不不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宝月连连推辞,“我丈夫又找了活计,家里不愁生计的。”

    

    “小姐,我只是想起来当年婢子跟着公子从江都来金陵,有一阵子家里也缺钱,公子将手边的东西都卖出去了,婢子从来没有见过他发愁丧气的时候这会子又听到这些,心里只是觉得不好受”

    

    “婢子那时候怕死他了,都要熬不过去,他总是一副很可怕的表情,冷冰冰阴沉沉,却什么都算在心里,不把这些当回事。”宝月认真看着甜酿,“公子会落败吗?”

    

    甜酿知道孙先生帐上的银子都被施少连抽走,唯独剩下她手中的那些未动。

    

    她无法回答宝月的问题,问她:“你想看着他落败吗?”

    

    “当然不想。”宝月摇头,“婢子还想着他就是那副样子好了,看着他别的模样,心头总觉得空荡荡的。”

    

    这是积威甚重了,甜酿微微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回去吧。”

    

    晚间顺儿回来取施少连换洗的衣裳,被甜酿截住:“他这几日都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顺儿挠挠头:“平贵来了,这几日公子白天出门访客,晚上在天香阁待客,小的也不晓得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他只打发小的回来取东西、拿银子。”

    

    甜酿又问他:“家里的铺子都抵出去了,他用这些银子做什么?”

    

    顺儿呵呵一笑:“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往日公子那些朋友,合伙做买卖的人都找上门来,不敢跟公子沾上关系,怕有大难临头,公子手头没那么多银子,只得贱卖名下资产填窟窿。”

    

    他怕甜酿细问:“天色不早,公子还等着我回去。”一溜烟跑了。

    

    再来的人是孙翁老,特来跟甜酿辞行:“老朽年岁大了,也该告老还乡了。”

    

    “孙先生要走?”

    

    “这府里也没有孙某要做的事情,索性就辞了,回家过几年闲散日子。”家里的铺子都抵出去,银子都给了施少连,也没有孙先生的用武之地。

    

    “孙某在施家呆了十几载,从江都跟着到金陵,也把公子夫人当家人看待,此次一别,不知是否还有相逢之日,夫人保重身体。”

    

    甜酿眼眶微热,从屋里捧出一个匣子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望先生收下。”

    

    孙翁老摇头谢过:“公子那边都帮老朽安排妥了,夫人的好意老朽心领。”

    

    家里的前院很清净,他不在,孙先生也不在,如今只留了她一人在家中,杨夫人时时来劝她回钱塘,可甜酿对杨夫人说:“我们婚期已定,我是打算要嫁给他的。”

    

    “傻孩子,你可知道嫁给他有什么后果。”杨夫人脱口而出,“等张圆搜罗全了他那些罪证,你可知他有什么下场?”

    

    “我知道。”她点头。

    

    阮阮终于出现在甜酿面前,侥幸发笑:“欸,施公子走了,我才敢踏进这屋子里来,我见了他,就好比老鼠见猫——溜之大吉。”

    

    “你成日在家做什么呢?”阮阮去摆棋盘,“一个人在家不闷么?”

    

    “习惯了。”甜酿把桌上箩筐一推,搁在身旁,“你呢,近来都在哪儿?”

    

    阮阮分明看见那箩筐里是件男子的冬袍,笑嘻嘻道:“张圆近来也忙,每日匆匆不见人影,我也在家闷着,鲜少出门。”

    

    “施公子还回来吗?”阮阮问她,“还是夜夜留宿天香阁?”

    

    甜酿睃了她一眼。

    

    阮阮推推甜酿的手臂:“我给张圆送茶的时候,听见他在屋子里发狂踱步,施公子给金陵城的守备太监送了一笔贺礼,把张圆搜罗到的案子又给翻供了。”

    

    “施公子会败吗?如果他败了,你怎么办?”

    

    甜酿淡声回她:“我不知道。”

    

    阮阮看着她:“那你站在张圆身边,还是站在施公子身边?”

    

    甜酿去了一趟天香阁,天香阁依旧热闹,甚至比以往还要热闹,她想起来,秋闱已过,正是放榜的时候,鹿鸣宴刚过,满座都是今年新晋的年轻举子们,谈笑风生,春风得意。

    

    戏台上唱念打坐,舞袖蹁跹,一角的皮影戏台前却只有寥寥几个观者,台上演的是一出《玉镯记》,讲的是春日游园,书生捡到仕女掉落的一只玉镯,因此缘定一生的故事,施少连来的时候,正好是故事落幕。

    

    “你怎么来了?”他衣裳微敞,头上还簪着一朵重瓣海棠花,眉心却是阴郁的,神色也有些淡漠。

    

    “我来劝你回家。”甜酿看着他,认真道,“马上就要成亲了,怎好流连风月之地。”

    

    他听她这么说,脸上的冷漠褪去,唇边突然浮起一丝微笑,将她揽在怀里:“既然来了,那就上去坐坐吧。”

    

    楼上正在玩击鼓传花,她自阮阮走后,许久不来此处,花娘中添了新面孔,有认得她的,也有不认得的,一群西北过来的商客笑声掀天,有人轻佻看了她两眼,他也不以为,他的手臂搭在她肩头,陪人玩博戏,她能察觉到他在开怀大笑,那笑声震动胸膛,传入她的身体。

    

    夜太深,秦淮河灯火不歇,施少连带她上楼歇息,还是那间屋子,又重新布置出来,两人滚入床榻,他吻她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疏离和压抑,而后又是极度的兴奋,自从标船出事后,他总是这样,好似他体内蛰伏着一只兽,正在慢慢苏醒。

    

    他双腿懒散垂在床沿,将食指深入她的发间,慢悠悠顺着她的长发,他身上的衣裳还是完整的,却把她的罗裙撕碎,甜酿俯在他胸膛上,看着他紧闭的眉眼,问他:“为什么要家里的营生都关了,把银子都兑出来?你打算怎么办?”

    

    “总要留一笔买命钱。”他喃喃自语,又自顾自笑了,“买命钱我施少连什么时候输过?”

    

    甜酿坐起来,抱住双膝:“我们成亲吧,让干娘替我们操办婚事,把王妙娘和喜哥儿接到金陵来,阖家一起聚一聚。”

    

    “那把喜帖发给张圆和曲池?还有吴江的曲夫人?请他们来观礼?”他也从床上坐起,支起一条腿,有些玩世不恭的对着她笑,“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们洞房花烛,看我抱着美人归?”

    

    “好。”甜酿偏颊,认真看着他,“可以。”

    

    “何必那么麻烦。”他又懒散躺回去,目光发冷,“天香阁里有现成的喜烛和喜服,你想成亲,明晚就可跟我在这喝交杯酒,酒席也是现成的,请大家来喝一杯,又热闹又喜气。”

    

    “我不想在这里成亲。”甜酿一字一句道,“我不想这样。”

    

    “那你想什么?”他冷冷闭上眼,控制不住想要挑衅她,“难道想和钱塘那样,私相授受,喜轿沿着西湖走一圈,让旁人耻笑。”

    

    “为什么总要提曲池?”她秀眉竖起,语气急促,“为什么你总要这样,如今和曲池有什么关系?”

    

    他蹭的从床上站起来,目中蕴含怒火盯着她,胸膛起伏,咬牙含恨:“你以为我如今这副局面是谁造成的?你以为曲池姐弟就是好的?曲池和张圆联手起来对付我,还掺和了多少人。”

    

    “你若是放过曲池,你若是不为难他,你若是不去搅乱曲家,他又怎么会针对你,曲池不是那样的人。”甜酿厉声反驳,“是我自己选择要嫁给曲池的,你为什么要去报复他?”

    

    “你、你和曲池有联系”他抬起头,神色冰冷,目光阴鸷,撑臂在床沿死死盯着她,“是杨夫人告诉你的?不,不是杨夫人是张圆你什么时候和张圆搭上关系的?”

    

    “我告诉过你,不许你见张圆。”他的背脊耸着,像片锋利的竹篾,“什么时候趁我不备偷偷见他?你两人想要旧情复燃?他当然要劝你回头,张御史如今春风得意,看见昔年恋人受难,自然要挺身而出”

    

    甜酿直勾勾盯着他,心头寒冷,目光也发冷。

    

    “我把阮阮送给张圆,你心底是不是介意?他用了吗?”他捏着她的下颌,像头被激怒的兽,“他跟那什么赵窈儿成婚这些年,也没有子嗣,是不是都没碰过,难道为你守身如玉?等你回头?”

    

    “你十几岁就会勾引人,先是勾引我,然后是张圆,最后是曲池,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你不愧是私窠子里出来的,从小耳濡目染,惯会做乔。”

    

    甜酿胸口发疼,嘶嘶喘气:“施少连,你能不能别发疯,我不想再和你吵架。”

    

    “你别这样对我”她被迫仰面对着他,目光沉痛,“我会和你成亲,我会有一个孩子你别这样”

    

    “你不明白,这不是孩子的事情。”他贴近她,鼻唇近乎和她相触,语气极为温柔亲昵,“跟孩子根本就没关系,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下一瞬,他松开她,往后退了几乎,和她似乎隔着一堵透明的墙,目光暮色沉沉:“昔日你不想嫁,而今我也无意娶,成亲之事,等我有心思了再提。”

    

    甜酿是被杨夫人接回去的,走之前,施少连同她说话:“把家里库房中那些东西理一理,都兑成银子,我过两日让顺儿来取。”

    

    她默然点点头,杨夫人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若不是看在玖儿的面子上,我今日就要提刀来斩你,你一再毁她,如今又想把她如何?”

    

    “如今不是正如夫人的愿?”他端着酒杯轻描淡写,“夫人愿意让她给我陪葬?”

    

    杨夫人醒悟过来,看了他一眼,施少连掀开衣袍,转身进了天香阁。

    

    家里后宅还有不少的绫罗绸缎、金银器物,施少连说要银子,甜酿就打发人去变卖兑银子,隔两日顺儿回来取银子,甜酿吩咐人将匣子抱来,零零碎碎凑了一万两,加上屋子的房契,一并塞给了顺儿。

    

    杨夫人抽出了那张房契,塞给甜酿:“别的都给他,我们不要他的,这房契,还是玖儿留在手里,这宅子的钱,我来补给施少连。”

    

    “干娘,你”

    

    “这是你应得的。”杨夫人柔声道,“这宅子,也该回来了。”

    

    甜酿见杨夫人面靥上浮着苦涩又欣慰的笑。

    

    “这儿就是你的家。”杨夫人牵着她的手,“世事就这么巧,你生得像小玖儿,名字也带个九字,年龄又一般大,我早就把你当成她,把你当成这家里的孩子,想必这就是我们两人一见如故的原因。”

    

    “这当真是缘分,我在钱塘和小九相识,小九又住进了这家里,好似冥冥中注定一般,破镜重圆,久别重逢,老天爷终究有开眼的时候。”

    

    杨夫人语气意味深长。

    

    甜酿颤声道:“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小九,应当是一家农户收养的孩子,很小的时候是在吴江一间尼姑庵里过的,后来被卖,卖我的那个尼姑姓沈,这个沈尼姑在江都又和我遇见,大哥哥惩了她,沈尼姑熬不过去,自缢身亡。”

    

    “孩子,你受苦了。”杨夫人禁不住泪如雨下,“是干娘对不住你,若是我当年能在那尼姑庵彻查清楚,或是在钱塘问明白你的身世,如何会有今日,我心底的内疚比谁都多。”

    

    “我以为干娘连着两次来金陵找我,是为了曲池来的。”她的手在颤抖,“原来不是”

    

    “我只是为了你而来,玖儿,曲池说你小时候在吴江住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杨夫人泪水滂沱,“你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以为你早就死了。”

    

    “所以我的名字是叫杨玖儿吗?”她轻飘飘道,捂住干涩的眼睛:“干娘,你来得太晚了”

    

    “你就是玖儿,你就是从这家里出去的。”杨夫人听到这句,心都要碎了:“你前脚到金陵,我后脚就跟过来,那施少连心术不正,又敢胆大妄为,若不是故意下绊子使坏拦着我,又何至于拖到如今,我听到你要嫁他,心底乱的不知道怎么是好”

    

    杨夫人抱着甜酿哭了一场,又笑了一场,故人相认,格外的心喜又心酸。

    

    她曾经很想有个家,有自己的爹娘,但在杨家坟前磕头的时候,涌上来的却是悲伤。

    

    甜酿写了封信回江都,问候王妙娘和喜哥儿的状况,如果她真的是杨玖儿,那杨夫人带回来安葬的那具幼儿骨骸,是不是王妙娘那个夭折的女儿?

    

    收到王妙娘和喜哥儿回信时,甜酿又去祭了一次杨家坟。

    

    她的名字的确是杨玖儿,当年她的母亲和杨夫人带她出游,她母亲把她推给杨夫人外逃,自己回了家中,后来和两个姐姐自尽于家。

    

    她这一生最当感激的人就是杨夫人,一个家婢带着一个幼儿仓皇外逃,受尽磨难,起势后还照顾她父母兄姊的坟茔,后来钱塘相遇后也对她照顾有加,一路追随到金陵来。

    

    天气渐冷,几场秋雨之后,金陵城秋叶落尽,人人换上了夹棉的袄衣。

    

    甜酿手边的那套冬袍已经缝制好了,顺儿好些日子没有回家,她挑了几套他的冬衣,又去了一趟天香阁。

    

    天香阁已经烧起了地龙,暖意融融,暗香扑鼻。

    

    潘妈妈见她面色似乎不是太好,脚步急促又沉重,直直往里去,紧张拦住她:“施公子,施公子在上头有事姑娘等等,我去楼上通传一声”

    

    片刻之后,施少连披着一件单衫、模样浮浪出来,见了她,缓步过来,语气是沙哑平和的:“怎么来了?”

    

    “我来送几件衣裳给你,天气冷了。”

    

    他点点头,揉揉胀痛的额:“知道了,你回去吧。”

    

    “干娘告诉我,我的名字叫杨玖儿,我找到了自己的身世父母。”她凝望着他。

    

    他语气轻飘:“是么?恭喜。”

    

    “干娘误以为我早就夭折了,她在尼姑庵收敛的那具骸骨,其实是王妙娘的女儿。”甜酿轻声说,“我和干娘打算回一趟江都,把那个孩子的骨骸带回去在施家安葬,顺便看看王妙娘和喜哥儿。”

    

    他原本要走,听见此话旋即转身回来,一双疲倦的眼看着她,她面上平静,心底却不知道想着什么。

    

    “回江都?”他迟疑,将她一双手拢在手心,“这种时候回去做什么,路上又冷,近来又多雨。”

    

    他低头亲吻她的手指:“那是王妙娘的女儿,你叫她带着喜哥儿来金陵和你相见,让她把她女儿的骨骸带回去”

    

    “金陵太冷了,我想回去住些日子,等天暖和了再回来。”她挣开他的钳制。

    

    他顺着她的力道搂住她,将她按在他胸膛上,身上是温热的香气和酒气,天香阁用的是她调的香,那幽幽的、浮动的香气。

    

    “别回去,就留在金陵,等我把这些事情都清理干净,我就回家。”他嗓音沉沉,“小九,我需要你在我身边,这种时候你不能走。”

    

    “别跟我置气,你知道我最近心底不痛快。”他低头去吻她,“你想想我受过那些苦,没有你的那些日夜,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放在你身上所有的心血。”

    

    甜酿扭头躲开他的吻,忍住眼眶里的泪,仰面问他:“你知道我是杨玖儿吧,什么时候知道的?”

    

    “杨夫人找你的时候,说你是杨家人。”他指尖抚摸着她的面颊,“我怕她带你去钱塘,怕她带你去见曲池,那时候拦着没让她见你。”

    

    “我是不能失去你的,小九。”他凝视着她,“不管你是谁,你是什么身世,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身边的妹妹。”

    

    “怎么会这么巧。”甜酿微笑,“你买下的宅子,就是我原来的家,你跟我讲过好几次旧屋主的事情,我那时候都不耐烦听,但你还是会告诉我,告诉我这里原来住的是谁,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是天意,冥冥中的注定,阴错阳差的巧合。”他嗓音沙哑又柔和,“老天爷也在成全你,也在成全我。”

    

    “是么?好些年前,在我还在施家的时候,有一天哥哥带着我和喜哥儿吃过一次长寿面,吃过长寿面,我们两人看着喜哥儿谢过一副对联,那副对联写的好,我们就把它裱起来,挂在了喜哥儿的书房里,把那天的日子也写在了对联上。”

    

    “杨玖儿的生辰是六月二十八日。”她扬起脸,“喜哥儿回信告诉我,我们吃长寿面的那个日子,也是六月二十八日。”

    

    “好好的日子,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吃长寿面?”

    

    “所以你早在那时候就知道我是杨玖儿,你早就知道杨夫人是谁,对吗?”她用力推开他,“你早知道,却一直瞒到今天干娘全都告诉我,你千方百计拦着她,不让她找到我,告诉我真相。”

    

    满室沉默。

    

    “很多年前。”他回道,“那个沈尼姑嘴里。”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如果不是我遇见杨夫人,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我的名字叫杨玖儿,原来我出生在金陵,原来我有爹娘兄姊,原来我有这样的身世背景,原来在我颠沛流离的儿时,有人还记着我,找过我?”

    

    “因为你家里人都死光了,你不需要知道你的过去,这对你毫无意义。”他看着她,“你不知道的,就不算失去,我何必让你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你不能这样。”她语调软绵绵而痛苦,“这对我很重要很重要你明明知道我在乎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至少还有杨夫人在,至少这世上我还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如果我能遇见杨夫人,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至少我不用害怕那个沈尼姑,一看到她就当众失态。”

    

    他垂下眼睫,挡住漆黑的眼,幽幽叹了口气,嗓音发冷:“告诉你杨夫人的存在然后你就有了一座撼不动的靠山?你总是不听话,总是违背我的意愿,凭我那时的能力,如何能从杨夫人手中将你抢到手只有你孤独无依,吃过苦头,才会听我的话,才会乖乖呆在我身边来。”

    

    他面上神色平静而冷酷:“我想要你全部依靠我,杨夫人对你的好不值一提,可我不一样,我们两个人,是血肉相缠,是本就一体的。”

    

    她看着他连连摇头,语气空洞:“你总说你爱我,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可你真的爱我,还是爱你自己?”

    

    “如今你知道也不晚,你住进了自己的家里,又认了杨夫人当干娘,坟前拜祭了自己双亲,也是心愿圆满。”他不以为意,“我不许你回江都,别以为我不知道杨夫人的心思,她如今还在想撮合你和曲池。”

    

    “再者,左右几日,通政司手里的案子也马上要审了,我费尽辛苦,向金陵守备太监行贿了十万两银姑且能保得自己一条命在,若是家产荡尽”他瞳孔睁圆,眸低似有一丝笑意,“你愿不愿意陪我受苦受罪?”

    

    “最后我只剩下你了好妹妹。”他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生死相随,你可愿意?”

    

    她冷冷看着他,吐出三个字:“不愿意。”

    

    他扭头看着她,耸着肩膀笑起来,那笑声从胸膛传出来,洋溢在他脸上,似是极得意的模样。

    

    甜酿冷眼看着他放肆大笑。

    

    他笑够了,又狂乱去搂她吻她,下颌的粗砺的青色短茬蹭在她脸颊上,最后扔给她一句话:“这一生,我都要你和我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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