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铺是甜酿耗费无数日夜凝结出来的心血,一旦毁之,于她而言,莫过于天崩地裂。
杨夫人的信语焉不详,只说先处置一些,余下等两人回去料理,实际是什么样的走水,烧尽了多少,还剩多少,小玉夫妻和小云如何,香坊里的其他伙计呢?
甜酿绷着苍白的脸,浑身软绵,揉着信纸,只挤出几个字:“我要回钱塘。”
曲池亦是心痛,一面款言软语安慰妻子,一面叫人去雇舟打点行囊。
曲家乍然闻得夫妻两人要走,才晓得钱塘那边出了事,苏夫人痛惜,紧着替两人张罗行程,又亲自熬煮参汤来安慰继子儿媳,曲父看着曲池一门心思围着儿媳打转,鞍前马后,殷勤伺候,心头略带不满,也只得挥挥手:“既然出了事,那就先赶回去料理。”
临走前,曲池独自来书房辞别曲父,苏夫人在旁伺候曲父喝药,见曲池上前,曲父挥挥手,苏夫人温顺退下,留父子两人说话。
曲父看着眼前的儿子,沉吟片刻:“一间香料铺而已,也值不了多少银子,烧了就烧了,凭曲家财力,开出十间八间也是轻而易举,你们两人回去把余事处置完,就此罢了,回江都度日吧。”
曲池皱眉。
曲父看着眼前的儿子:“你的亲事先斩后奏,我再多说也无益,生米煮成熟饭,我也无可奈何,既然你已成家立业,也稳重知事了,曲家的生意还是要交到你手里”
又道:“既然是清白人家,又是杨夫人的义女,那也罢了,只是嗣续不可怠慢,妇人家成日在外抛头露面也多有不便,回江都后,让九娘在家相夫教子,你跟着我,从头来把家里的那些营生一项项接着。”
曲池无动于衷:“父亲又不缺我这一个儿子,我下头还有几个弟妹,年岁也都不小了,交给他们不就是了,我和九娘在钱塘过休闲日子就是,不掺和家里。”
曲父听不得他说话,一听就要动怒:“你这逆子,倒真一心想气死我,前些年纵你留在吴江你长姊那教养,只指望你收收性子,你倒把这家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娶了亲,每日也只围着女人打转。既为家中长子,这偌大的家业你也不管不顾,抛之脑后”
曲父无奈摇头,拳头捶着桌面:“为父一番苦心,你到底懂不懂”
那么些孩子里,他最偏爱的就是原配留下的这个儿子,最对不起的也是这个儿子。
“我不懂,也不想懂。”曲池眼神晶亮,“我只知道,我在这家中是个多余人。”
曲池油盐不进,父子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曲池也习以为常,每次归家都要闹得不愉快,也不甚介怀。
这日半夜,曲父下床小解后,摇摇晃晃往床榻去,轰的一声倒在了床上,苏夫人惊醒尖叫起来,招来下人点灯一看,铜盆里都是鲜红的血,曲父脸色死白,紧咬牙关,昏迷不醒。
曲家灯火突亮,家人忙忙乱乱穿梭,曲池和甜酿听见下仆咚咚咚的敲门:“池少爷,不好了,不好了,老爷昏过去了。”
曲池从床上挺坐起,掀开被光着脚往外冲去,甜酿在身后拉他:“曲池,衣裳,鞋子”
大夫急哄哄被请上门来,望闻问切,又施了针灸,最后面有难色,无奈摇摇头。
苏夫人扑倒昏迷的丈夫身上:“官人大半年前就有些不好,夜里总是腰疼背痛,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又常口渴,时时要喝茶,这病根,怕不是早就埋下了只是看不出来,一直不当回事”
二房的叔婶扶着几要哭得要死要活的苏夫人:“夫人节哀。”
曲池沉着脸:“一个大夫看不好,那就换一个看,去把全江都的大夫都请过来。”
甜酿见他站在榻前笔直的背脊,凝重的脸色,再看看这家里满屋人各异的神色,也不由得轻轻叹气。
她就算一心急着回钱塘,也不能把丈夫和曲家撇在脑后,只得忍耐在此留下。
曲父一直昏迷不醒,只在病床嗤嗤喘气,连声在他耳边呼唤,倒能让病人动动手指头,曲池握着父亲的手,尤能看见曲父的眼珠在眼皮下胡乱滚动,挣扎着应他,曲家请来了十个八个大夫,依着苏夫人的解释和曲父素日服用的那些汤药,都道是急病,各开了方子,用参汤吊着。
甜酿磨墨写信,一封给吴江明辉庄,一封给钱塘杨夫人。
“蓉姊那边,她有策儿要照料,要赶回来也为难,就先不重说家里的事,让蓉姊大体知道些就好,钱塘那我跟干娘说,就先不回了,遣派个家仆过去把铺子收拾收拾,把伙计安顿好,先关了吧”甜酿心头如鲠,黯然跟丈夫斟酌,“你觉得如何?”
曲池几日没有阖眼,眼也不眨,置若未闻点点头。
甜酿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酸,把他搂住:“曲池”
曲池把头颅拱在她馨香怀中,沁出几滴泪,喃喃自语:“那日在书房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把他气得暴跳如雷,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跟你不相干的。”她揉揉他的发,柔声安慰,“父亲其实一直忍着病痛吧,不然也不会催你回来。”
两封信写完,甜酿转交给曲家的管家,托管家送出去。
书信先送出去在另一人手里,看完之后,慢悠悠还给来人:“送出去吧。”
曲父病倒,这家中的营生自然交到曲家二叔和苏夫人手里,就算甜酿一个初入门的新妇,也能看出来,曲家二叔和苏夫人避讳曲池,避讳得紧,尤其是苏夫人,每日在甜酿身边,话里话外总是要多问些。
但争不争,抢不抢,那要看曲池的意愿。
曲池往素在家,都有些没个正行,眼下倒是在病床前守得端端正正。
病床前有人轮流守候,曲池多半陪夜,甜酿每日早起去接他回屋里歇息补眠,两人从花园里穿过,听见山石后有细碎的声响掠过:“怎么还不死”
那话语从山石里洞穿过来,带着风音,甜酿识不出来,以为是哪个伺候的奴仆在这偷偷撒怨气,心头一惊,扭头看曲池,俊脸绷得紧紧的,脸色铁青。
“是二叔”曲池咬牙。
曲家二叔向来沉默寡言,看着老实本分。
这府里,也是一本烂账。
曲家的日子像磨盘,一圈圈碾动,从琐碎里渗出黏腻的苦汁来。
夫妻两人先收到明辉庄曲夫人的来信,信里劝慰幼弟,父子两人素来缘浅,如今父病,子孝病榻前,更当扶持家业,抗当起一家之主之责,她亦择日归家侍奉父亲。
曲池早先派了家中一个管家去钱塘料理余事,那管家执家主信,先去拜见了杨夫人,把钱塘的一众仆役都打发了,香料铺也暂时关了,回信报给曲池和甜酿,说是一片萧条,好在人都无事,都打发干净了。
甜酿眼眶发热,几不忍听,曲池握着她的手,良久开口劝慰:“父亲已昏迷半月,还不知何时可睁眼也不知以后状况如何你若重开香铺子,等家里闲下来,我们先在江都开一间钱塘以后再做打算”
他从未想过要靠妻子养活,如今香铺和新居都没了,妻子心血毁之一旦,作为丈夫,自然当立业养家。
曲池捧着妻子滑腻的脸腮:“我近来心里总空落落的看着床榻上的父亲,想起小的时候九娘,万一父亲早些替我生个孩子吧”
成婚已八个月,不可谓不蜜里调油,年轻人心性燥动,除去眼下这段日子,床笫间难有闲停的时候,这个时候若能有孕,对她,对他,甚至对曲家,都是好事。
甜酿迟疑了许久,知道钱塘的一切,可能就要在此抹去痕迹,终是点点头,潸然泪下:“好。”
曲父早在明面上说过要把家业传给曲池,又是长子,要插手家中营生,谁也说不得半个字,曲池守候病榻之余还要学着打点家中事务,他既然有意要夺,甜酿处于内宅,也自然要助一臂之力,每日服侍婆母,相依作伴,婆媳两人一道伺候曲父,半点也不能怠慢。
曲家突然有客上门,说是来见亲的。
苏夫人先出去招待,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多瞥了几眼,唤身边的婢子:“去唤少夫人出来见客。”
甜酿起初有些诧异,去正厅会客,也是长久愣住,被苏夫人携着手带到人前才回过神来。
来人是王妙娘和喜哥儿,带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儿。
王妙娘喊的是:“甜姐儿。”
喜哥儿也唤:“二姐姐。”
几年不见,喜哥儿长大了,一瞬间就成了小少年,身量已经抬到她下巴了,王妙娘也老了,眼尾也有了细纹。
这算是意料之外的相逢,无论是什么原因驱使的,甜酿心头都激动不已,握住两人的手:“姨娘,弟弟。”
苏夫人脸上笑容有些奇妙:“原来真的是江都的亲家,之前不知,倒是我家失礼了。”
曲池听闻,也赶出来见客,王妙娘打量着这年轻人,有些勉强的笑着:“今日算是见着女婿了。”
曲家旁人见这一排场,俱是有些丈二脑袋摸不着头脑,还是曲池出言掩饰:“九娘非施家亲生,乃是王姨娘带入施家的义女,在施家住了十年后离开江都,回归了本名本姓。”
但只要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位昔年的施家二小姐的一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也知道施家这位养育她的王姨娘的一些前尘往事。
曲池款留王妙娘母子几人留在曲家,和甜酿叙旧说话,待旁人散尽,王妙娘款款握着甜酿的手:“回来多久了?也不回家来看看。”
“快一个月了。”甜酿看着弟弟妹妹,目光回到王妙娘身上,“之前去过施家一次,姨娘和弟妹都不在,后来这家里出了事,一直也没来得及见姨娘如今过得好么?”
王妙娘微笑:“很好,我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清净。”
她如今已算是洗净铅华,素靥见人,衣裳也是极简,一点看不出昔年的妖娆风情,像个朴实的妇人。
甜酿将喜哥儿和庆姐儿搂在怀里,轻声问:“我走之后他有没有难为你们?”
王妙娘道:“没有,他对我们还算好,衣食无忧,奴仆照料,喜哥儿还念着书。”
喜哥儿仰着一张清秀面孔:“姐姐,你嫁人了么?”
“是啊,我嫁人了。”她微笑,“刚才你不是也喊过姐夫了么?”
喜哥儿点点头,又问:“姐姐,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
甜酿将自己的遭遇略讲了一遍,最后王妙娘带着儿女离去,甜酿唤住她,缓声问:“姨娘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也是凑巧,在庙里偶尔见着你,才知道你回来了。”王妙娘温柔笑,“打听之下,才知道你嫁到这家里来了,也是缘分。”
“是么?”甜酿睁着眼,话语轻飘,“姨娘在施家不出门,是在哪个庙里看见我的?”
“也不是我瞧见,是旁人瞧见了,七传八说到我耳里来,我心头极喜,打探了几日,才过来瞧一瞧。”王妙娘解释道。
甜酿点点头,送姨娘弟妹出门,最后还是忍不住,在王妙娘身后道:“有旁人瞧见我,认出我来,姨娘打听到我在这儿,自然也能打听到我如今的名字叫宋九娘,怎么还会唤我的旧名呢姨娘上此回江都,是私下来见我的这次我回来,怎么会直接登门拜访呢?”
她神色肃然,心头五味陈杂,手握成拳:“是不是我我是被他知道了么?他知道我回江都了?让你来看我?”
王妙娘顿住脚步。
甜酿轻声问她:“他想如何?”
“他这两日回江都办事,过几日还要回金陵去。”王妙娘塌着肩,“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来看看你想见他一面么?好歹也是一家人”
甜酿脸色肃然:“不想。”
“那施家呢你也带着女婿回家来坐坐看一看”
甜酿缓缓摇头。
“好吧。”王妙娘看着甜酿,眼神突然有些怜悯,“若有空,我再来看看你。”
王妙娘回府,把喜哥儿和庆姐儿安顿好,自己推开了内院的门。
如今家中人少,内院无人打理,已经荒芜,满园草木疯长,湖中夏荷如林,屋舍都藏在葳蕤绿枝之间,地上的落叶和落花积攒了一层又一层,踏上去能察觉底下虫蚁四窜爬行。
榴园的石榴花无人照料,满树满桠开得尤其艳丽,王妙娘见施少连背手立在树下,静静望着庭芜森绿,花红如火。
她将这日所见所闻细说给施少连听,说到最后,见他抬起低垂的眼,眼帘往上一掀,眼神冷清,声音淡漠:“是么?她倒一直有骨气。”
王妙娘心有忐忑:“她如今过得很好,你看在那些年的份上别害她”
“她是我妹妹,我怎么舍得害她呢。”语气婉转又温柔。
他径直往前走,去推榴园的门。
门窗上都是厚厚的灰尘蛛网,游廊铺满枯枝落叶,门未锁,吱呀应声而开。
这屋子还保留着四年前主人离去的模样,茶具、绣架、书籍、箱笼都蒙着一层暗灰。
内室的妆镜上已经倒影不出人影,画屏后的床榻,轻绯的床帐已褪成素白,软厚的枕褥凌乱不堪,床边的那壶酒,那只酒杯,他呕出的那口血,换下的那身沾满秽物的衣裳,都蒙着灰委顿在眼前。
他在这屋里痛苦躺了几日,能下地走动之后,就把屋子封了起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年她决然走出这间屋子。
如今他要她,心甘情愿,自己回来。
曲家经营着几间银楼,天南海北也有相熟的生意伙伴,南海的珍珠,西北的玉料,滇南的翡翠,收购些上乘的料子在南直隶内转手销卖,这些此前都是曲父带着二房一起打理,如今曲池一面要照应家中,一面要掌权夺势,没有察觉到甜酿的精神恍惚。
还是燕好之时觉出异状来,她心不在焉,懒于配合,曲池摁住她,静静枕在她肩头:“九娘见了姨娘和弟妹后,就有些怏怏不乐。”
“为什么呢?见了亲人,不是该高兴么?”他低声问,“为什么反倒忧愁起来?”
“哪有?我心头高兴得很。”她闭着眼,把自己蜷缩起来,“曲池我有些累了近来事太多了。”
他也觉得累,归家后处处受制,事事不顺,想藉由她柔媚的身体得到安慰,瞧着她波澜不起的神色,拒人门外的语气,心头涌上来的只有烦躁。
“是因为他么?”曲池细细密密吻她,“九娘以前的那个男人九娘可以跟我说很多话,却唯独有一个人,一件事不会提那个叫施少连的男人”
甜酿肩膀僵住:“曲池”
“你和他的过往是禁忌,也是深渊在小庵村,你为他忧愁失眠,苍白得像个游魂在钱塘,我守着九娘那么久,煞费苦心,也没有全部撬开九娘的心四年过去了我没有从九娘口里听过关于他一个字。”
“可我依旧很知足,谁都有过去,总会一点点忘记,我和九娘结为夫妻,已是一体,九娘的心慢慢会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曲池低叹,“可是,从知道要回江都的那一日起,九娘就经常出神是因为想起了那个男人么?施家人来了是不是那个男人知道九娘回来了?他有传话给九娘么?惹得你又想起了他?”
曲池心头郁悒,捞着她的腰,厮磨亲昵:“四年了,姐姐还是不能忘么?”
“曲池!”甜酿扭住他的手,躲开他的动作,闭上眼喘气,又睁开,语气绵软:“曲池,我和他没有瓜葛,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我知道。”曲池咬牙,“我不贪心,但我有时也想更贪心一点,想要你忘记他,放开他,像提及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一样提及他,而不是特意避开,当他从不存在。”
“我已经放开了,已经忘记了。”甜酿嗔怒,“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跟他不相干的。”
“你没有!”曲池霍然起身,胸膛起伏,“在钱塘你可以装作忘记,可是一旦接近以前那些人事,你就不是宋九娘,你成了施甜酿,我处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你不说话的时候,你出神的时候,你和我欢好的时候”
“曲池。”她脸色不豫,打断他的话,“你这是在指责我,误解我。”
曲池注视着她,语气生冷:“是我在撒谎,还是九娘在撒谎?”
“你不信我?”
她身上发冷,心口也发冷,柳眉倒竖,默然看着自己的丈夫。
曲池披衣起身,去前院陪守病榻上的曲父。
夫妻两人之间第一次生了龃龉。
甜酿觉得自己陷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从钱塘开始,一步一步,越往里走,越觉得寸步难行。
很难说得清,每当她遇见一件事,还吊在最后想容许自己喘口气时,紧接着而来的,是一波更大的浪潮,突然将她浇得浑身湿透,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但她又狐疑自己的多疑,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兴许真的只是多心,但要想的东西太多,越想越觉得身陷其中。
曲池无事人一般回来,甜酿在他面前坦白:“他知道我回了江都,他也在江都,让姨娘来看看我,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当年我只想一走了之,从未打算重逢”
“当年我走时,为了拖延时间给他喂了一杯毒酒同时准备了解药”她环住曲池,“我无从得知,他如今是否对我有记恨,还是已经释然,以前无意听说他已娶妻我想这么久了,他也忘记了吧”
曲池也从昨日的嫉妒中回过神来,想起当年小庵村的鸡飞狗跳:“我去打听打听。”
施少连在江都出现过两日,早回了金陵。
夫妻两人略放下心来。
曲家出事也很快。
曲父昏迷之前,曾揽过一笔营生,进一批上等的玉料送到金陵内库,价值三四万两银,笔款不算大,但这批玉料是金陵皇陵集材修造玉碑玉碟所用,出不得岔子,玉匠雕篆前才发觉这批玉料都有绺裂,其实自民间往上采办,层层盘剥定然是有的,好的玉料都扣在关卡官员手中,流入内库的未必都是好物,但此事不怎的被提及,恰逢金陵守备太监奉旨监管皇陵,诘问库府,内府查办下来,发觉这批玉料出自佥商江都曲家,想是以劣充好,行贿各部赚取内银。
应天府诘责,曲池去查,此事由曲父一手操办,家中文牒和管事各不对应,找门路去疏通,却屡被碰壁,曲池这才开始吃了苦头,设法补救,知道金陵有位大的皇商买办,手上正好有一批上好的玉料。
赶不及皇陵修造,曲家就是牢狱之灾。
那位皇商也是江都人氏,曲池带着家中老仆赶去金陵见人。
中间牵线的人约在一间茶楼里,曲池看着一个玄青衣袍的年轻男人缓步而来,远远对他投来一瞥。
这眼神他见过。
在那艘淌板船上,他倚在二楼栏杆,俯看甲板上的船客,那个突然回头,遥遥中对他一瞥的阴郁又冷漠的灰衣人。
曲池显然有些愣了。
“免贵姓施,名之问,你可以叫我施少连。”来人笑容微冷,面容中有几许阴冷和讽刺,“妹夫?曲池?”
曲池收敛神色,慢慢站起来。
两个年轻男人,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一个丰神俊朗,一个风姿卓绝,一个蓬勃生机,一个疏离冷淡。隔着一张茶桌,剑拔弩张的气势,背脊都挺得笔直,下颌扬起,两双眸注视着彼此。
眼神俱是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