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距钱塘六百余里,千里良驹三日可及,驷架马车六七日,沿江水路半个月。
他偏偏选择了最慢的水路。
轻舟满帆,日夜不停,花了整整十日。
到钱塘府时,恰是四月春末初夏,舟头见清凌江水里浩浩荡荡浮来一片粉白落英,是城内百花凋谢,花瓣飘坠在江水之中,这迎面而来的花浪,搅卷在船橹之间,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美感来。
码头人潮拥挤,来往忙碌,小舟夹于其中,显得分外安静,顺儿守着:“公子下船”
他一连许多日都未真正阖眼,嘴唇干裂,身上的衣裳还沾着天香阁的酒渍,顺儿去打了盆水来伺候他洗漱,铜盆里倒影出容貌的那一瞬,他猛然将布巾抛下,冰凉的水珠溅在面容上,带来一瞬清醒的痛感,他瘫在椅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顺儿垂手立在一旁,半晌才听见他出声问话,声音说不出的空洞和累:“钱塘府不是找过么?她在此处待了三年,三年都没有把人找出来?每年上万两银子的支出,这就是你们找的结果?”
身边人屏住呼吸,没有人敢回话。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酿会一道出门,香坊离家隔得不远,两人通常漫步而去,这日晨起有微雨,软风游曳,林下飘起纷扬花瓣雨,曲池撑着油纸伞,牵着她的手,沿着薄软的□□往香坊去。
旁侧有华丽马车在两人身侧缓缓驶过,微风拂过,车帘轻轻晃动,一双凉薄的丹凤眼一晃而过。
清脆的笑语从伞下传来,她趣味盎然看着脚下的斑斓花毯,和曲池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香铺里刚刚开门迎客,甜酿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几人说几句玩笑话,看看那些香品卖得更好些,而后再去香坊同制香师傅们一起调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铺子里打点一二,若是无事,也帮着在香铺里招揽生意。
晌午香铺里管香铺和香坊伙计的伙食,曲池和甜酿有时会和大家一道在铺子里用饭,有时两人带着食盒,或在树下铺席设帐,近来天暖,也偷一分闲暇泛舟湖上,看山光水色,她枕在他腿上,略能眯一会。
夜里若是走的早,曲池再来接甜酿,夫妻两人再沿着湖边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里留得晚,还有在路边的食肆里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汤圆。
日子顺畅的时候,她喜欢自己是漂亮的,鬓边几枚精巧花钿,唇上点着一点秾艳的胭脂就足够,轻薄罗裳曳步裙,因要劳作,袖子总是挽着,露出一双不着修饰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里也有一两个软薄的茧,是长期握着捣臼留下的痕迹。
天暖花香,杨夫人也常到西湖边来,人未至,笑先到,只要她来,甜酿必定是来作陪的,杨夫人好酒,喜欢带着甜酿和曲池上酒楼,桂花松鼠鱼和醉西湖的酒回回来必点,总也吃不腻。
杨夫人在钱塘没有子女陪伴,格外喜欢招呼甜酿在身边,姑娘嘴甜笑也甜,礼数掌握得极佳,还有天然几分亲近感,久而久之,也把甜酿当半个亲女儿看,上了年纪的夫人们总是爱操心,眼下香铺算是事事顺心,喝过两杯酒,杨夫人就撺掇着甜酿早些生养一个。
“胖嘟嘟软乎乎的孩子捧在手里,日子才叫两全呢。”杨夫人笑道,“九儿年岁也不算小了,趁着这时候,正好生一个。”
甜酿笑而不语,再看曲池,在一旁眨着眼,挑着眉看她笑。
她悄悄藏起一点笑容,对杨夫人道:“干娘说得极是,我也很喜欢孩子,只是这也要看缘分,也要看报子娘娘的赏赐,再者,香铺里总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顾念身体,顾念后嗣。”杨夫人携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挑个好日子,干娘带你去灵隐寺烧香,寺里的头香灵得很,烧一柱香保管心想事成。”
“好啊,许久没有去灵隐寺吃素斋了。”她乖巧点头,转向曲池,顿了顿,“曲池,你说呢?”
“灵隐寺的素斋确实不错,豆腐都能尝出肉味,也不知和尚们如何制出来的。”曲池笑嘻嘻抵着下巴,“烧不烧香倒是其次。”
她暗暗松了口气。
隔厢雅室。
脆薄的茶盏错手摔下,溅了一地的瓷渣,他面不改色捡起脚边一片尖长瓷片,听着清脆笑语,漫不经心将利刃攥在了自己手里,将手紧紧收合成拳。
那利刃穿透肉肌,割出几道狰狞的伤口来。
温热的血从掌心里淌出来,一滴一滴,像毒蚁在肌肤上缓慢爬行,痒痛入肺腑,慢慢汇成殷红的血流,汩汩有声,沾湿了半片青色衣袍,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俊雅温润的脸上神色不改,丝毫不觉得疼,只觉得分外畅快,畅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一双眼是干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着浓郁的红痕。
再浓的茶也抚慰不了心口的干灼,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那天夜里那杯搀着雷公藤的酒,由艳丽的唇哺渡过来,苦彻心扉,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最后活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她说不要受孕,他便服药,她说喜欢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着手调养身体,那药瓶,搁在他书房的深屉里,何时被她取在手里,一颗颗研磨成粉,搅在那只酒杯里。
如今却已是迫不及待去为另一个男人求子。
这酒如若搁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饮尽。
四年过去,倒不如就死在那个夜里。
手腕上脉搏在剧烈跳动,腥热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湿痕,他垂眼看着,眼里也倒影着这黏腻的红,一点点变暗,一点点黏稠,最后成为一团令人作呕,绕路而行的暗伤。
天气渐热,甜酿夜里总有喝一点水的习惯,从睡梦里醒来总有些怔,抱膝看见身边丈夫的睡颜,轻轻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里没有点灯,撩开帷帐,月色清清凌凌,像霜华一般泻满地,足够她看清脚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过得拮据,粗茶淡饭也过得去,如今虽慢慢好起来,忙碌的时候也不在这些细节上花心思,她以前习惯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扰人,推门而出,门外植着海棠桃李樱木一类的花木,这时候恰逢花谢,一层层花瓣像如雪一样筛下来,在月下也像皑皑的雪,暗香浮动,卧着几只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如花似锦的年华,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从来没有直面过,她其实从来没有渴望过一个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须的,那就让它自己来选择,突然有一日就降临在她肚子里,她要做的,只要冷眼看着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让她自己来选,她到底没有勇气去要一个孩子,从她身体里挣扎出一个小小的婴孩,而后战战兢兢看着这孩子以后的路,会不会如世人一样可怜。
她所见所闻,没有一个人足够幸福,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圆满,所有人都在挣扎活着。
很多话,她不敢对旁人说。
可她对一个人说过,甚至她所有的坏,只对一个人袒露过。
她最深的心计,只在那个人身上用过。
这日醉香铺里来了大主顾,在铺子里细细看了一圈,自说是个北地来的做买卖的年轻商客,姓胡,那商客一开口,就要一万两银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闻言大吃一惊,铺子每日的收入也只不过一两百银子,一万两银的香品,那是一笔多大的买卖。
“小的只是铺子里的管事贵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请主人家出来。”
小云飞奔去请香坊里甜酿出来,甜酿听小云略说来人,又听见一万两银,也是大吃一惊,匆匆净手,跟着小云一道往前头铺子里来。
到铺面里,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着甜酿:“九娘,九娘。”
“刚走。”王小二双手一摊,“这客人说另外还有事情,不得久留,写了个帖子留下了。”
王小二朝外头努努嘴:“就是停在外头那辆雕花马车。”
那马车停在柳荫下,一动不动,仿佛在欣赏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远。
甜酿看了一眼,提起长裙,急急朝那马车走去,银白刺绣的裙裾翻飞如白蝶。
马车略起了两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双目炯炯,脸颊微红,步伐迈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云绮玩踢毽子的时候,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时才有这样的动作,后来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温柔的、乖巧的、略点些天真和淘气。
马车距离一射之地,纱雾般的车帘似乎晃了晃,那双阒黑的眼牢牢盯着她。
“胡公子?”甜酿距离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让车内人听见她的声音:“我是醉香铺的铺子,宋九娘。刚听闻胡公子来访”
声音甜、脆,像夏日山涧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嘚的一声,温顺的马匹受痛,叮叮当当跑起来。
甜酿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着马车跑了两步。
晃动的车厢内,伸出一只手越过车帘,稳稳扶住了车窗,天水碧的衣料,极细的青色绣线织出蔓延的宝相如意纹,衣袖内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温润,骨相极佳,肌肤白皙,五指修长,指甲打磨得圆润,这样漂亮的手上,却缠着白色的布巾,渗出红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药膏来。
她定定地看着扶在车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脚步,神情茫然看着马车远去。
修长的手,扶稳住车窗的姿势似曾相识。
有没有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字,温柔捧过她的脸腮,牵着她走过好些年的光景。
这时节,夏蝉才刚刚开始鸣叫,不知藏在哪片叶下,长长短短地鸣叫。
知了,知了,知了
它们知道些什么?
天已经渐渐热起来,她站在白晃晃的日头下,慢慢被烤化,像一块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糯米白糕,塌黏得不成自己的形状来。
曲池刚从珍珠铺里来寻甜酿,见她一个人怔怔站在路中,喊了两声,甜酿回过神来,慢慢嘘了一口气,摸到鬓边的汗珠,回过头来朝曲池微笑。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出神?”
“有一个商客,好奇怪”她笑,“不等我出来就走了,我再追上去,都走到马车下了,他又走了。”
她和曲池一道回到香铺里,王小二递过那北地商客写的名帖,写的是有事不得久候,约香铺主人明日到酒楼叙话。
“一万两银的营生真的假的怕不是诓人。”甜酿嘀咕,翻来覆去看那名帖,字写的不算顶好,中庸而已。
“管他真假,明日见了自然知晓。”曲池回她。
“这人生得什么模样?”甜酿问小玉几人。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说是北直隶来的,说话带些京腔,生得很清俊,斯斯文文的。”
小云也来插话:“这个官人生得很好看,眉眼都很黑,眼睛薄薄的,长长的,往下垂着看人,像像细柳一样,又凉又亮。”
众人笑话她:“你这什么比喻?”
第二日甜酿和曲池一道去酒楼赴约。
客人已至,正在雅间喝茶,夫妻两人近前,在门外听见内里有咿咿呀呀的管弦之音。
屋里有青年倚窗看景,青衫玉簪,慢慢啜吸着香茶。
他背对着她。
甜酿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胸腔里是擂鼓般的声音。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冲着来人微微一笑。
不是他。
确实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皮肤白皙,相貌斯文,看起来有些风流俊俏的意味。
天水碧的衣料,在北直隶也常见,他身上穿的这一身,裁剪也普通,刺绣尚可,算不得上品。
不是他。
只是略微有些相似。
“胡公子?”
“正是在下。”那人操一口京腔,笑吟吟,“两位请坐。”
胡公子看着眼前女子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无奈抬手苦笑:“茶壶碎了,扎了手,伤的不轻,让宋夫人见笑了。”
她也不好盯着人的手看,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礼。”
寒暄过后,胡公子表示来意,听说西湖边有间新开的醉香铺,香品新颖精巧,很受时人追捧,他从北直隶来,第一次见这样的香,颇觉新鲜,想贩一船带到北直隶去卖。
胡公子滔滔不绝,一万两白银的香品,有几千件,搬空整个醉香铺,再让香坊的人不眠不休做上几个月,也未必赶得出来这样的大数目。
“无妨。铺里有多少盈余供我,我就取多少。要紧先把约书签下,以后每月新补香品,都经船运到北直隶来。”胡公子道,“我先付五成定金,另外五成到货后再付。”
听起来是桩好买卖。
胡公子只管在北直隶收香品,不管运程,曲池问:“若我们雇船北上,之前未做过这样的营生,一开始怕是有些岔子,还有钱塘至北直隶一路的关卡税所,这也是一大笔银子,谁来分担也是个说头。”
“这倒无妨,我自己倒有些门路可以引荐给府上,南来北往的漕船,付一笔私银,可都是不征税的,拖个可靠的人夹带出去便是。”
甜酿从椅上站起来,就要推辞:“胡公子,对不住了,这生意我们不能做。”
她脸色苍白,拉着曲池就要往外走。
曲池一个踉跄,被她拖着往外去:“九娘九娘”
他瞧见她脸上的古怪,狐疑问:“怎么了?这是笔大买卖,你不乐意做么?”
她只觉得不安,隐隐不安,体内血液倒流,鼓声阵阵,仿佛前面是张天罗地网,只等着她一头扎进去。
可这人一点一滴都挑不出毛病来,是她多疑了,还是什么?
甜酿咬唇:“做人不能太贪心,听着虽好,谁知是不是一张画饼。”
曲池抱着手,锃亮的眼盯着她看:“九娘你怎么了?这两日你”
她皱着眉,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客人离去,胡公子走到帘后,问他:“如何?”
施少连不说话,垂着眼帘,轻飘飘的话语:“避我如蛇蝎么”
他撑额,许久之后,他瞥了一眼顺儿:“你回去江都去,去看看江都曲家,还有王妙娘母子,再回信与我。”
半个月后,曲池收到江都家中来信,连着三封来催,曲父有恙,病榻久不愈,让曲池携妻火速归家。
算起来,他已有两年没有回过江都。
曲池脸上有为难之色。
那几封信,甜酿也再三看过,最后把信还给曲池:“我早晚都要跟你回去的江都”
她低喃:“我在那儿也有一段过去”
她在江都也有牵挂之人,一个姨娘,一个弟弟,她也常想起他们,梦见以前的日子,心里也暗暗地想,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吧?
甜酿临镜,慢慢把发髻拆下:“我在江都有个名字,叫施甜酿。”
她和曲池讲自己的过往。
曲池埋藏在心底的,是她和施少连的一部分往事,她讲的是她和姨娘和弟弟,施家祖母的故事。
对于那个人的往事,她绝口不提。
曲池请杨夫人帮忙,去打探哨子桥下的施家的消息。
如今云绮随方玉寓居金陵,桂姨娘回了自己娘家,施家宅中,只有王妙娘带着一双儿女,闭门不出。
施少连在久居金陵,已经两载没有回过江都。
施家如一滩死水一般清净。
甜酿听罢,也很平静,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家里,只有姨娘和弟弟能留下来。”
曲池牵着她的手:“只回家住几日,不必收拾太多的行李,你还有香铺要守着呢。”
想了又想,道:“家中的事,都有我在,不用你担忧。”
甜酿点头,她并不想在江都久待,见过曲家人,若无碍,还是早早归来为好,也提醒曲池:“家里的事,吴江蓉姊那边知道么?倒是要说一声。”
曲池道:“我去信给蓉姊。”
五月初,甜酿把香铺交给小玉打理,又托杨夫人关照,和曲池收拾了行囊,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沿水路回江都。
杨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回了江都,千万给我个消息,我也给你们去信,问问你们的平安。”
又特意抓着甜酿的手:“若无事,早些回来陪你干娘,我若等得急了,我去江都接你去。”
她担心曲家或者那个什么劳什子施家,给她苦头吃。
甜酿点点头。
杨夫人没有想到,经此一别,她再也没有把这个孩子再领到身边来,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那次一样。
淌板船是快船,上下两层,吃水浅,只载客,船行得也快。只有两间头舱,俱在第二层,是相连在一起的。
夫妻两人占了一间头舱,另一个不知名的客人占了另外一间,曲池带了两三个仆童,俱住在第下层的次舱里。
这趟北上,船上也要花个十日左右,虽是回家探病,没有游幸,但却是夫妻两人第一次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行船的时候,夫妻两人就携手在舟头看江水连绵,看两岸青山红花,甜酿和曲池会聊聊自己的事,曲池皱着眉头,扣着衣裳讲江都曲家,甜酿偶尔讲起自己的经历,她并不乐意追忆过去。
“你是七岁才到江都的?”
“对,七岁之前,我都生活在吴江。”她语速略有些慢,“所以我会吴江话,我是被人遗弃在一户农户家后来,他们把我送到尼姑庵里住然后被那个尼姑卖到了私窠子里,跟着我姨娘一起去了江都,我不是姨娘的亲女儿,却也和亲生的没什么差别。”
曲池心疼她,搂紧怀中人,声音沉痛:“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宋九娘,是小玉和小云的姐姐,杨夫人的义女。”
她几乎没有这样坦率的对人讲出自己完整的身世,长叹了一个气:“曲池谢谢”她由衷感谢曲池这几年对她的照顾。
“傻瓜夫妻本就是一体,有什么好些的。”
两人无事,牵着手,沿着甲板把客船逛了一圈又一圈。
回到屋内,见隔厢的头舱内吱呀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小厮端着茶壶出来,又将门掩得严严实实。
“这客人倒是古怪,从上船到现在,竟未出过一次屋子。”曲池笑道,“怕是个腿脚不便之人?如何能坐的住。”
夜里风平浪静,船泊在渡口,室内是一片寂静。
舱壁不厚,仔细听,能听到隔厢的声响。
为防风浪倾倒,床桌都是靠壁而安,钉在木墙上的。
他坐在黑漆漆的舱室内,半阖着眼,听到一点极轻的呢喃。
是情人间的切切低语。
有床榻轻轻的、压抑的吱呀轻响。
极轻极轻。
却咚咚咚震荡在耳膜里。
如何闭眼,也挥不去脑海里的旖旎画面。
他真以为,那是独独属于他的人。
却早已投入别的男人怀中。
她一转身,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他却始终被困在其中。
只要看到一张张女人娇艳的脸,涌上来的不是欢愉,游走的只有深深的戾气。
轻响依旧悄然回荡在他耳边。
他在黑暗勾起唇角,露出了个讥讽的微笑。
再垂眼时,凉薄的眼里是无穷冷烬,是无边苦涩,伴随泪意涌上来的不仅仅是恨意,还有身体无法抑制的情绪。
喉头剧烈滚动,他也于这漆黑的夜里发出一声轻响,像舔舐伤口的孤独的兽,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身体,无人能见那耸起的落寞的肩骨。
客船上的饭食不佳,每日的饭食,多是从沿路贩卖食盒的小舟上所购,五十文钱一个食盒,内里都是河鲜和精巧瓜果,一壶清冽的果子酒,足以解去船上的暑热和晕眩。
偏偏今日这壶酒格外清甜。
不过两盏酒后,她便杏眼如饧,撑着下颌晃动螓首。
曲池比她还多喝了几杯,也是有些头重脚轻,却还强撑着,笑话她:“娘子不是自诩跟杨夫人学后酒量见长么?怎么瞧着有些晕了呢?”
她瞥着他,嘻嘻一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就会逞强,别忘了有人几杯粮食酒就醉得当了一晚上的琴师,隔日连做了什么都不记得。”
“嗨。”曲池挠挠头,桃花眼粲然一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甜酿实在撑不住,用冰凉的手贴住额头,摸索着去了床榻,绣鞋一踢,沾着枕头即眠。
曲池也不敌酒意,俯在桌上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何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有清癯修长的身影站在外头,挡住天上一轮混沌弯月。
仆役蹑手蹑脚进来,将醉酒的青年抗走。
屋里烛火很暗,他静静坐在桌边,看着虚空出神。
每天从黑夜里睁眼看到外头的白昼,他便心想,算了吧,任由她在外自生自灭,永不相干。
每天看见日落后的黑夜一点点浸上来,他又开始恐惧这漫长又清醒的夜,惧怕她潦草死去,阴阳相隔,更怕她被人戕害,痛苦独活。
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折磨。
原来早已郎情妾意,新婚燕尔,春风如意,如今阖家只缺的是一个孩子。
最后可笑的还是他啊。
床上的年轻妇人翻了个身,蜷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手垂在床沿。
他缓缓起身,慢步上前,站在床头定定看着她。
看着她从孩童,到少女,到他的女人,最后是别人的妻。
醉颜妩媚,明艳动人。
四年了。
要如何了结。
何必要了结?
一切都是她欠他的,不是吗?从那座杨宅开始,她就欠着他。
长而卷翘的鸦睫紧紧闭着,投下浓密的影在无暇的娇靥上,这样完美的一张面孔,笑起来,眼儿弯弯,一双深深的酒靥。
冰冷的指腹在那娇嫩的脸庞上滑动。
兴许他指尖轻轻一捏,她也就如同地上的蚂蚁,无声无息淹没在这世间。
指尖带来轻微的痒,搅得她清梦不宁,轻轻蹙起了眉尖。
他沉沉凝视着她,眼神不起波澜,冷如凝视囚笼里的猎物。
睡梦中的人兴许是有所察觉,紧紧闭着眼帘,眼珠在其下急急滚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面色如石塑,冰凉的眼睛冰凉的脸,坚硬得没有呼吸一般。
长睫不断抖动,她轻轻睁开眼。
那眼里也是醉意混沌的,不知深浅,不知眼前。
他注视着她,勾了勾唇角,露出轻蔑的微笑。
她复又闭上眼。
就在阖上眼帘的那一瞬间,她又睁开睫,轻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妙,像凝住的夏夜,有虫鸣,有星辰,有凉风,也有他的影子。
对着他冰冷的笑容,亦是弯了弯唇角。
回以温柔的笑容。
一对小小的酒窝,盛满甜酿。
复又慢慢闭上了眼。
那一笑,宛如惊涛骇浪。
不过一刹那,他突然无法抑制,身体比心理更快一步动作,低低俯下身,趁着她的那抹笑容在唇角消逝之前,紧紧捏着她的下颌,朝着她的唇吻下去。
吻也是冰冷的,带着愤懑的意味。
冰冷的薄唇辗转在她鲜妍的唇上,那一刻的记忆打开,像洪流倾泻而下,吞没思绪,吞没所有,只想要攫取,要压制她,惩罚她,恨她。
他撬开她的唇,吸吮她的神志和记忆。
床上的人被迫昂首奉承,焦躁揪着身下的枕褥,躲避闪躲,却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只能曲意迎接。
愤怒冰冷的吻逐渐转为滚烫,带着数年日夜不分的压抑和不甘,喉头滚动,吞咽着暗夜里莫名的情绪,胸膛里都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她紧紧皱着眉,强迫自己摈弃这荒唐的梦境,在他颤抖着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挣扎着偏过螓首,将自己蜷缩起来,裹在被里,艰难吐出一个字:“不”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