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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4章 第 94 章
    杨夫人生性爽朗,没有多虑,笑道:“也许真在哪儿见过,哎,说起来,人就两只眼睛一张嘴,生得好看的人,左右也就是那些模样。”

    曲池随声附和,杨夫人就将此事撇下不论。

    寒暄了几句,曲池将杨夫人送回马车,拎着甜酿送的那个瓷罐回到香铺里。

    香室里甜酿守着小锅熬玫瑰膏,盛了一小勺熬得晶莹剔透的玫瑰汁儿出来,用指尖沾了沾在唇上尝尝味,见他进来,问:“酸梅汤喝了吗?”

    曲池摇头,将酸梅汤倒在两个白瓷碗里:“和你一道喝。”

    甜酿莞尔一笑,在小凳上坐下,等他把碗端过来,两个人并肩坐着说些闲话。

    “这酸梅汤味道和外头食肆有点不一样,吃口更凉些。”

    “我加了薄荷和半夏。”她这几年吃不得冰凉,一吃每月里就要腹疼,呷了两口就把碗搁下,“喜欢吗?”

    “喜欢。”曲池把自己那碗喝光,自自然然伸手去端她剩下的那半碗。

    碗沿还有一点玫瑰汁的痕迹,他自然把唇印在上头,甜酿佯装不见,轻轻摇着罗扇,冷不防脸颊触着一点微凉微软——曲池极快在她腮边啄了一口。

    她嘟着红艳艳的唇,脸沾了一点飞霞,看着他,语气无奈:“曲池”

    曲池笑眯眯咧嘴,将半碗酸梅汤都灌进嘴里:“来点玫瑰膏就更好了。”

    “刚才那个和我说话的夫人”他懒洋洋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甜酿。

    “嗯?”甜酿扭头看他,“是你认识的人么?我看你两人说话亲近,不像过路人一类。”

    “那是钱塘的守备夫人,我叫她杨夫人杨夫人和蓉姊偶有来往,我十年前见过她一次,没想杨夫人也来到了钱塘,刚才那是偶遇。”他握住甜酿的手,“你会不会心底不高兴,刚才没有向杨夫人引荐你。”

    “当然不会。”她回他,“曲池我们两人”

    她把话顿住。

    曲池蹙眉,将她一双冰冷的手拢在手中暖:“我私心里,恨不得让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你想来想去,还是要把姐姐早些娶回家。”

    既然选择把他留在身边,总是要走到婚嫁这一步,不能一直拖下来。

    “江都家里不管,跟父亲说一声就罢蓉姊一直挂念姐姐,也晓得我的心思,每次来信都让我好好照顾你”曲池慢慢说话,“我每日只担心自己配不上姐姐,让姐姐嫌弃我都愁的睡不着,怕第二天醒来,姐姐转眼就不见,想要抓得更紧些,每天寸步不离跟着你”

    “每天晚上都在向菩萨祈求,祈求九儿姐姐早些答应嫁给我”他无奈地笑,“菩萨怎么一直不听见我说话呢”

    “曲池”她回握着他的手,“我有些害怕”

    仿佛还是一片柳絮,晃晃悠悠飘荡在空中,一直坠不下来,一阵清风就能把自己吹到不知何处。

    钱塘日子逍遥自在,金陵却分外的热闹忙碌。

    今年繁春,苗儿和云绮带着各自孩子,迁到金陵来和丈夫团聚,把家宅收拾妥当,两家人理所当然去了趟施府,来见见施少连。

    施家的新宅很是阔显,一瞧便知是富贵商贾之家,施少连和方玉、况学在前院喝茶,云绮和苗儿带着孩子去后院看芳儿。

    芳儿如今是今非昔比,她容貌本不俗,悉心装扮,自然艳光四照,珠围翠绕,把两位姐姐都压了下去,云绮和芳儿早已生分,如今成了自己哥哥妾室,心头总有那么一股气在,见过也就算了。

    苗儿是亲姐,关系自然亲厚些,姐妹两人在内室闲话,苗儿见满室的珠玉锦绣,伺候的婢女就有三四个,知道妹子过的日子不差,嘱咐芳儿两句,哪知芳儿哽咽两声,泪珠滚滚而下。

    苗儿细问,才知道芳儿一直圆房,施少连从不在她这儿过夜,芳儿满心委屈:“起先我来时,他不常在家,又住在勾栏院里拖到现在他就是故意报复我”

    芳儿刚来时,有时施少连醉醺醺回来,见她在他面前伺候茶水,直勾勾盯了她半晌,看得她头皮发麻,听见他半醉半醒点评自己,声音冷淡:“乡下丫头,又蠢又笨。”

    她脸瞬间涨得通红,等她见到风姿翩然的金陵仕女,也见到秦淮河上的依红偎翠,看着自己身上脂粉,真认真学起婀娜妩媚的仪态,他也是正眼看了两日,偶尔招手上前,在她面前仔细端详,勾起唇角笑:“美则美矣,到底不如外头的娼/妓勾人,提不起兴头。”

    她犹如掉进冰窟,她是他正儿八经的表妹,他却把她和外头那些娼/妓相提并论。

    还未等芳儿回过神来,后院开始接二连三进人,貌美侍女,乐伎舞女,有些是别人送他的,有些是他买来送人的,施少连将女人通通塞进了后院,这些人里只有芳儿有名分,又占了个表妹的好处,一声蓝夫人,管起了后院这群莺莺燕燕。

    漂亮女人扎堆的地方,又哪里是好管的。

    苗儿听完,也怔了半晌:“你想如何?”

    “我也不知道。”芳儿抹泪,“姐姐姐夫能不能帮帮我都是一家人”

    苗儿自然要帮,硬着脸皮在施少连面前,不必苗儿开口,施少连一点就透,毕竟是自己的表妹,疼肯定是要疼的,锦衣玉食仔细养着,请曲艺师傅教她琴棋书画,也叫嬷嬷来教她伺候人——她羞得面红耳赤,但总记得他说的那句话,等她什么时候能勾起男人兴致。

    施少连有时上门赴宴,跟着友人出去游山玩水,不方便带着天香阁里的花娘,就从家里这群女人中挑人,一来二去,总要芳儿作陪。

    他年岁渐长,模样已完全脱离了青涩,举手投足之间渐是成年男子的韵味,喝酒喝到醉时,喜欢懒洋洋搂着女人柔软的腰肢,半阖着丹凤眼,偏首嗅着怀中人身上的香,模样俊雅又风流,总是能令人芳心颤抖。

    杨夫人在钱塘日久,常游逛各处景致,有时携着丈夫,有时陪同那些官夫人,西湖胜景,曲池的那个珍珠铺子,杨夫人若是有空也看看,偶尔也带着同行的夫人们去帮衬些营生。

    曲池极少在珍珠铺子里待,要问伙计,必然在几步之外的香料铺里。

    杨夫人来了两三次,这日索性就领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官夫人,沿路逛到香铺,杨夫人不懂香,也不爱香,此前不往香铺里去。

    官夫人们踏进这间精雅整洁、暗香浮动的铺面里,都是极有好感,体面人家用香,多是去有名的香铺里,平日极少走进这样的小店子,料想都是些俗香俗粉,看不上眼。

    但其实也不差,架子上摆放的那些绢袋扇子一类,绣活甚佳,香气也清甜,不是市井摊贩的俗货,还有头油香膏胭脂这样的零碎小物,都是装在琉璃瓶里,晶莹澄透,瞧着都好看,只要是女子就能喜欢。也有一架子熏香,也不是常见的小圆饼小香丸一类,用模子制成蝶、雀、花一类的形状,甚至有十二生肖的兽型,很是精致。

    守店的是一对淳朴的姐妹花,看见店里一时夫人婢女涌进来不少,将小小的一间店塞得满满当当,话也来不及说,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香炉里投入一块小小的香片,众夫人评赏:“这香气有些焦了,还是个制香新手哩。”

    “前头香甜,后头清淡,有些和缓余韵,不夺不抢。”

    “是龙涎香和蔷薇水共煎,这不是胡闹么,不过倒还有趣”

    小玉和小云应答不上来官夫人们的问话,额头冒着汗:“这些都是我家姐姐亲制的香,姐姐在后院,请她出来跟夫人们说话。”

    甜酿见铺子里站着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夫人,对着架子上的香品指指点点,脸上神情大都是满意的,顿时有时来运转之感,对着自己的香品如数家珍讲说起来。

    曲池在人群里看了一圈,见杨夫人站在门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扬着眉含笑看曲池。

    他是和甜酿一道从屋里出来的,进门的时候,还帮着甜酿拂了拂袖子上的衣褶。

    几位官夫人几乎把架子上摆的那些香品搬空,甜酿虽然面上强装矜持,收银子的时候,仍是禁不住绽放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殷勤有加送诸位夫人出门。

    杨夫人照拂生意,也挑了两样,见甜酿脸颊两侧的酒窝,晃了晃神,多看看一眼,不禁有些恍惚。

    曲池和甜酿将杨夫人送到马车旁,临上车前,杨夫人禁不住回头,问甜酿:“还未请教过这位小娘子,不知尊名?贵乡何处?”

    甜酿回道:“敝姓宋,名九娘,淮安人。”

    杨夫人一怔:“哪个九?”

    “行九的九。”

    杨夫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握住她的手,柔声问:“你今年多大岁数?生辰在何时?”

    甜酿略有迟疑,抿唇:“二十有二,是腊月初七生。”

    杨夫人皱着眉头,紧接着又问:“你家中父母是何人?生平如何”

    曲池挡在甜酿面前,笑嘻嘻揖手:“夫人”

    杨夫人瞧着甜酿,似乎面有难色,不欲言语,扶着马车略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的追问略有些失礼,笑道:“我看着九娘子觉得甚是亲切,像故人一般,忍不住多问了两句,多嘴多舌了,九娘子莫怪罪。”

    不可能是玖儿啊,玖儿在吴江尼姑庵里就病亡了,尸骨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她收拢,移到金陵她父母兄姊身边去了,每隔几年她还回金陵去祭拜一次。

    次日一早,曲池上门拜会杨夫人。

    杨夫人也有心找他:“池儿和那九娘,不是寻常关系吧。”

    她次次去,次次都察觉曲池和九娘子关系非同一般,关键是,九娘子是妇人装扮,一个独身青年和一个年轻少妇走得这样近,是什么缘由呢?

    曲池抖抖袍子,直接跪在了杨夫人面前:“池儿知道杨姨侠骨柔肠,想求杨姨帮池儿的忙。”

    “我是因为九娘,才一直绊留在钱塘。”曲池直言,“池儿心仪她,却不欲告知家姊,所以一直瞒着杨姨。”

    “昨日杨姨问九娘姓名家世,她面有难色,其实她真名不是宋九娘。”曲池直言,“她姓施,闺名叫甜酿,是江都人。她是施家的一位姨娘所生,后来施家发觉她并非施家亲骨肉,把她认作施家螟蛉子,她家中长兄对她有非分之想,欲强占之,九娘不从,三年前逃离施家,化名宋九娘在小庵村暂住了半载,那时蓉姊对她有些照料,我也因此和九娘结识。”

    “九娘从未对外提及过她的真名身世,只是在她离开小庵村后,她那长兄突然至小庵村寻过她,此人阴冷狠戾,在明辉庄威胁过蓉姊,还踢死了一名乡民,我和蓉姊这才知道她的身世。后来我在钱塘和九娘偶遇,我暗自倾慕她,又担心她兄长追到此处,所以长留钱塘,只为陪她左右。”

    “我对九娘,乃是一见倾心,但蓉姊心头有顾虑,又因九娘身世背景,不欲我和她在一处。所以我瞒着蓉姊,未对蓉姊吐露实情。”曲池央求,“求杨姨帮我保密,我怕蓉姊拆散我两人,也怕她那长兄得知她的踪迹,加害于她。”

    曲池这一番话,把杨夫人心内的一点狐疑又按回去,杨夫人先听甜酿的坎坷旧事,再听曲池的良苦用心,一番欷歔:“怪不得我问她名字乡籍,她面上似有难意,也怪不得你拦我,原来是这样一番遭遇,倒是我鲁莽,差点戳到她的痛处。”

    又有些佩服:“这姑娘,很有些出息,她孤身一人离家,是如何挺过来的。”

    曲池于是将小庵村她的针黹度日,到钱塘的支摊售活,再到西湖的香料铺,件件桩桩,娓娓道来,杨夫人本就有些江湖仗义气,听得频频点头,连连称赞,满腔热血都投入到这姑娘心志上:“我初见她,就觉得和她投缘,你说的这些,更觉她落在我心坎里。”

    杨夫人看曲池:“她这样的身世际遇,你以后如何打算?”

    “池儿当然想娶妻,越早越好。”

    杨夫人看曲池的目光中有赞许,也仗义助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又岂能跟你姐姐去说,你大可放心,你姐姐那边,我帮你遮掩。”

    曲池放下心来。

    后两日,杨夫人还特意去了一趟香铺,笑吟吟唤她九娘子。

    有些人确是一见面就合眼缘,杨夫人被甜酿迎到后院,只见处处陈设都舒心,甜酿亲手给杨夫人斟茶:“夫人降临寒舍,蜗居恐怕亵尊,粗茶陋室,夫人见谅。”

    杨夫人见她言行举止无不熨帖,心头很是欢喜:“你这儿极妙。”两人闲坐,杨夫人问她钱塘生活,每日劳作,甜酿挑拣些说,杨夫人夸她,“一个女子能自己开间铺子,很不一般。”

    甜酿微笑:“哪里,多半还是依赖家里两个妹妹和曲池,左邻右舍帮衬。”

    说起曲池,杨夫人直瞅着甜酿笑:“这倒是个好孩子,他和我说起你两人的事情我听在耳里,心里也替你两人高兴。”

    甜酿抿抿唇,也不再拘谨,弯起唇角:“谢谢夫人。”

    不过喝了半盏茶,曲池也过来见杨夫人,生怕甜酿应付不及,见两人坐在一处喝茶,松了一口气,挠挠脑瓜子往外走,被杨夫人唤住:“怎么,是不是怕我欺负九娘子?眼巴巴的跑来看?”

    甜酿羞红了脸,曲池也尴尬站住:“不是听说夫人在此,池儿特来拜见。”

    三人坐下一道喝茶。

    杨夫人看着面前这一双欲语还休的璧人,也是心喜:“择日不如撞日,走,我请你两人去酒楼吃酒去。”

    她一手拉一个,拉着两个年轻的孩子出门,自己嘀咕:“可惜我就生了个小女,去年还嫁了,家里头冷冷清清的,其实我最爱往年轻人身边凑热闹,成日跟着那群抬架子的官夫人有什么意思。”

    杨夫人酒量极佳,一坛子喝下去都面不改色,叨叨絮絮话些家常,甜酿和曲池左右陪着,互望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后来杨夫人也常来香铺坐坐,曲池有时也携着甜酿上门拜访,杨夫人爱玩爱热闹,邀着他两人一道出门,或赏花,或爬山,或喝酒,慢慢相熟起来,她也调笑:“每次我见你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也和夫妻没什么差别,不若早些把亲事结了,当名正言顺的夫妻,也让我们旁的人乐呵乐呵,喝杯喜酒。”

    旁的人也有劝婚的,都是含蓄说一两句,没有像杨夫人这样快人快语,直接挑明的。

    这话正中曲池下怀,点头笑道:“那池儿求夫人做主。”

    杨夫人也不拘泥,认真看着甜酿,笑吟吟的:“我这人直爽,九娘子莫见怪,自打见了九娘子,不知怎的,心头便是喜欢,你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干娘,当我的干女儿可好?”

    曲池眼睛一亮,甜酿怔住,她自然也是欣赏杨夫人的豪爽英气,却从想过往这上头凑,能认钱塘守备夫人当干娘,那以后香铺的营生再也不用愁了。

    “九娘不乐意么?”

    甜酿很快也回过神来,笑道:“自然是乐意,我也很喜欢夫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嬉笑:“只是我先想的是沾着夫人的光做营生,这有些不太好,不配和夫人攀亲。”

    杨夫人喜欢甜酿的坦率,捉着孩子的手,拍一拍:“你说这话,我心头更是喜欢。”

    这干娘就认下了。

    甜酿深谙有棵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挂着杨夫人义女的名号,西泠桥下的花娘、钱塘官署的那些官夫人,渐渐都是香铺的常客,客人突然间多了起来,她一个人就全然忙不及,铺子里还要另雇做香的师傅伙计。

    杨夫人也在催促她的婚事:“你认了我做干娘,池儿又和我沾着亲故,你两人的亲事我也少不得盯紧些九娘,你年岁已不小,后头还要生养,池儿也一直等着”

    有长辈在身边催促,甜酿心头也有些纷乱,只是香料铺里实在忙得日夜不分,哪有心思多想这些。

    夏末杨夫人携甜酿和曲池去泛舟游湖,连带着小玉和小云都一起,曲池要凫水,小玉姐妹两人水性绝佳,带着曲池一道跳入水中,甜酿就和杨夫人在舟头喝茶。

    湖中还有莲蓬可采,姐妹两人抛上一枝枝荷杆,想着晚上可以让九娘做冰糖莲子羹和荷叶粥。

    曲池初初学会戏水,跟着姐妹两人在莲田里留了一会,潜在水里又钻去了别处。

    后来小玉和小云两人都攀回舟头,却迟迟不见曲池回来。

    大家也是有些急了,四下叫喊,曲池初通水性,不比得常在水边的人,一个不慎就要陷在水里。

    甜酿脸色大变,在舟头急得跺脚,后来实在等不及,也跳入了水里,去莲田那边细找。

    甫一下水,水里钻出个人影来,将她团团搂住,一双桃花眼笑嘻嘻:“九娘。”

    “你故意吓我?”她惊魂未定,出手捏他的笑脸泄恨,“曲池,你这样不厚道。”

    他把她抱在怀里,眨巴着眼,语气有些委屈:“你近来忙,都没在意我——前几日我回了趟吴江,你都不知道吧。”

    甜酿哽住。

    杨夫人站在舟上:“我瞧你两人的模样,都这样了,还是早些成亲吧,不然这可如何收场。”

    曲池也把甜酿送到舟上,在水里拉住甜酿的袖子,眼睛湿漉漉的:“九娘,嫁给我吧。”

    她心内绵延起一股颤意,像一只手揪住心头,看着曲池的脸,终于点头:“好。”

    两人的婚事是由杨夫人主办,迎娶的日子就定在十月底,略有些急了,甜酿有些踌躇:“来得及么?”

    “来得及。”杨夫人劝她,“你的嫁妆那些,曲池早帮你备了一份,干娘这里,就给你送嫁,准备嫁衣。”

    曲池牵着她的手:“我们的家就在钱塘,就在钱塘迎娶吧,我去信给江都家里,知会父亲一声吴江蓉姊那,郭策身子有些不好,她未必能来但是礼节必定不会少”

    甜酿明亮的眸子盯着他:“那曲池你不后悔吗?”

    “求之不得。”他执手,在她手背印下一吻。

    杨夫人办事雷厉风行,极其快速。

    “会不会有些太快了。”迎娶前日,她在屋内试穿凤冠霞帔,曲池站在帘外,“池儿,我心里有些慌。”

    “这一刻,我等了好久好久呢。”曲池微叹,“就像梦成真,如果是梦,就永远不要醒过来。”

    “傻瓜。”

    江都和吴江都没有来人,倒是遣了几个仆人来送贺礼,送了两封书信来。

    他们知道曲池迎娶的是杨夫人的义女,却不知道这义女是宋九娘。

    九娘是从钱塘守备府里出嫁的,曲池在西湖边买了座新宅当做婚居。

    吉时已到,外头迎亲的新郎已经等不及,他最后在镜里看了一眼自己,深深吁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喜娘:“好了。”

    喜帕覆在她头顶,有人过来搀扶新娘子的手,引着往门外走去,跨出门的那一刻。

    笙箫大作,声声振动耳膜。

    施少连换衣裳要出门,宝月过来给他系扣,瞥见她灰丧的一张脸:“怎么?蓝氏又到前院来罚你?”

    “蠢货,你手里捏着她以前那么多事,不知道对付么?”

    “我不行我我想回江都家里”

    “别做梦了。”他脸上沾着戾气,“这家里谁也别想好过”

    钱塘城还飘荡着桂子的香气,西湖今日风清气朗,是个暖和的好日子,鲜衣怒马的新郎官,桃花眼笑得尤为灿烂。

    金陵的风已然萧瑟,枯叶打着旋儿往下坠,晃晃悠悠拂进阴暗的水沟里,满身寒意的年轻商贾,转眼换了一身温润气息,一脚跨进了店铺里。

    一路的庆贺恭喜声绵延不绝。

    满室的算盘声戥子声银子声不断。

    拜过天地,新妇独坐新房,默默听着外头的喧哗。

    算起来,统共穿过三次嫁衣。

    这一次,愿有个好结果,愿余生安稳,两不相欠。

    一席软轿,把施家后院的蓝夫人接到了景致别舍。

    芳儿看着施少连:“夫君。”

    他换了一身雅致青裳,牵住她的手:“今晚都是贵客,当心些。”

    入夜,醉醺醺的新郎官被人搀扶着进了新房,杨夫人把围观起哄的人赶走:“走、走,上前头喝酒去。”

    喜帕掀起来,露出一张娇艳如花的容颜,朝他微微一笑,紧张扯了扯裙摆。

    颤颤巍巍扶起酒杯,交杯酒对饮下去。

    “饿不饿?”他推开窗,“吃点东西。”

    一杯酒如何够庆贺这良辰,两人执着酒杯,坐在窗前,一边剥着桂圆石榴吃,一边赏月。

    红烛跳动,焰火明艳,她被他逗乐,咯咯笑起来,眉眼生动。

    “啪。”窗外响起腾空的巨响。

    他起身,吹灭烛火,屋内一片昏暗,窗外,焰火璀璨,火树银花。

    流光溢彩,如瀑如雨。

    那千万辉光照在她脸上,也在她眼里。

    觥筹交错,语笑喧阗,丝竹之乐,美酒佳肴。

    在座的都是金陵城内的权贵子弟,翰林院、五军都督府、通政司、他一个小小的皇商买办,算是忝居末座。

    难得的是容貌儒雅,投其所好却不卑不亢,贵人用着也熨帖。

    陪酒的女子都是难得一见的殊色,金屋藏娇,在此处也不过是男人追逐声色的玩物。

    醉酒过半,人渐渐散去,身边的妾室,也是娇颜酡红,倚在他手臂上,半眯着媚眼。

    有混浊的目光投过来,在那美人身上多留了两眼。

    成人之美,自然拱手相让。

    两人并肩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的流星花火,喝起了酒。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过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半倚在软榻里,望着外头的圆月,淡声唤宝月:“给我倒杯酒来。”

    没有酒,就无法入睡。

    “是死了么?死在哪儿了?”散漫的语调略停顿,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死呢,指不定在哪儿做妻做妾,为娼为奴,不过,依你的脾气应该也能过好吧”

    她眼波似水,呵气如兰,半醉半醒,头颅枕在手臂,犹在回味刚才窗外的连天焰火。

    窗子轻轻掩上,屋内一片昏暗,只有外头一点天光经窗而入。

    被一双臂膀打横抱起,轻步踏入拔步床内。

    百子石榴红帐在身后轻轻滑落。

    “为什么要离开呢我对你不好么”

    “十年的兄妹”

    “十年都是一场笑话”

    修长的指解身上的喜服。

    “曲池曲池”她还清醒着,身体轻轻颤抖,握住了他解衣扣的手。

    “叫我一声夫君吧。”桃花眼的青年深深注视着她,“小九”

    是小酒,还是小九?

    她眼里的泪滚下来,搂住身上人:“夫君”

    炙热又凌乱的吻落在脸靥上,想往内拱,又不得章法。

    “姐姐教教我”

    是小九。

    酒意上涌,那张娇憨脸靥浮现在虚空里,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眨眨眼,笑语如珠:“大哥哥。”

    “哪儿去了,半天找不到你?”他把她拉到自己怀中,那张娇靥瞬间变幻,在自己身下仰望着自己,美目含情,樱唇衔艳,春情缱绻,语调也是缠绵,娇滴滴似水,“少连哥哥,我离不开你。”

    他昂起头颅,半阖着眼,喉头滚动,薄唇微张,胸膛呼出混浊的气息,迸发的那一瞬间,睁眼。

    满室寂然。

    情浓,春梦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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