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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决战(上)
    郭宁的地位高了,对人刻意鼓励的言语张口就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演员,演某个角色时间久了,角色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就算不在戏台,也忍不住唱做念打。

    某一次,他和将士们聚会饮酒。他本不擅饮,最近两年为了压制历次厮杀旧患引起的疼痛,才偶尔喝一点药酒。但那一次在场的,很多都是北疆旧人。其中不少人因为才具平平,在新朝地位也一般。这些人唯有一股忠诚,郭宁无论如何必须热忱相待。

    于是当晚郭宁喝醉了。次日有部下说,郭宁酒意上头以后,提金刀为将士起舞,又一一指点将士们的名字,夸赞他们在某次战役某场战斗中的表现,说到激动处,还取了腰间玉带和惯用的护臂,赠给某位因年老退役的士卒,温言勉励他要在乡间村里为人表率。

    便是清醒的时候,郭宁也不保证记得席间数十将士的事迹。喝醉酒了还能有这样表现,或许真是演技到了一定程度?

    不过,这一类夸赞许功的话,对李霆可不好使。

    郭宁话音刚落,李霆就撇嘴:“功劳不功劳的,我李二郎也不少那些。我知道,这趟我往京兆府北面少了关注,那确是疏漏。可当时完颜从坦在河中府,他向河西伸手,我没必要凑合……咳咳,再怎么说,我和完颜从坦不是一回事!你只管坑那些女真人,可别害了我。”

    疏漏确实是有的,还不小。

    此前蒙古军进入西夏,又勾结南朝宋国借道,声势何等惊人。中原战事不利是因为猝不及防,却不代表各地边疆守臣都聋了、瞎了。所以李霆得到消息以后,立即命令关陕各地守军高度戒备,又广遣侦骑,严密监控宋国与夏国的边境。

    漫漫数千里边境,哪些地方有风险非得盯着,西京留守司里多的是宿将老卒,心里自然有数。没数的那批,早就成了战场上的孤魂野鬼。

    但过去两年里,西京留守司在秦巩等地榷场与宋国、夏国有诸多利益往来。局势骤然变化以后,当然得先顾着收拾场面。李霆甚至派出了自家亲骑,抓紧时间干了一通黑吃黑的活儿。

    鄜延路一带在过去两年里已经被忽略了,这次本该得到格外关注。但因为这个原因,关注迟了数日才到位。而数日时间,已经足够蒙古军本部从容行军,威逼河中。

    若非完颜从坦露了形迹,恐怕李霆现在都不会想到自家成了破绽,郭宁也不会在率部南下的过程中忽然赶来。

    李霆的这个破绽,可是真要命的!

    若给蒙古军本部进入河中,他们向南可以支援中原战事,向西可以截断秦陇守军的退路,向北可以摧毁定海军的河北基业乃至一口气截杀反程的周军。

    到那时候,新生的王朝只怕要濒临覆灭,郭宁和伙伴们这些年来的奋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到那时候,李霆恐怕少不了横剑自刎,以身殉国吧?

    就算蒙古人的动向最终被掌握了,李霆也其罪大焉。若大周是那种皇权威严极重的王朝,这厮至少该表现一下沉痛反省,来个负荆请罪。

    不过看样子,李霆并没这意思。就连郭宁已经给足了台阶,硬夸他有功,他也没放低姿态认个错处,反而要让郭宁先作承诺,绝不秋后算账。

    许多人都说,大周这样的武人政权最终不免骄兵悍将横行。什么是骄兵悍将?这就是!

    郭宁额角的青筋微微一跳,握在右手的硬木马鞭咔地轻响了下。但他随即控制住了怒气,轻笑了几声。

    “越说越没谱了……把自己与完颜从坦相比,你不觉得荒唐么?”

    郭宁摇头,徐徐地道:“我并未刻意把完颜从坦当做诱敌的破绽,开封那边更不消说了,我是没想到南朝的官儿如此胆大又如此蠢。至于秦陇这头,你疏忽了,我也疏忽了。不过大战将至,总要说蒙古军的动向皆在掌中,否则何以鼓舞士气?难不成真的来道圣旨,说西京留守疏忽大意,差点被蒙古人抓了空子,然后……”

    李霆嘿嘿干笑了几声:“然后如何?”

    “然后严明军法,先把西京留守砍了祭旗,可否?”郭宁悠然反问。

    李霆的呼吸猛然一滞,他猛抬头,眼睛紧紧盯着郭宁,只眨眼工夫,他的后脖颈便出了汗。

    两人对视的时间其实不长,李霆却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到郭宁眼角终于出现一点缓和神色,李霆已然坚持不住。

    “我,我……咳咳,陛下你说的是。不过,蒙古军主力正通过颌阳的塬地急速南下,数量可能有四五万,甲兵比例很高,还有重骑兵。咱们马上要打大仗了。且看我用心厮杀,如何?”他问道。

    郭宁看了他会儿,不再多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郭宁麾下的将帅里,李霆的经历与郭宁非常相似,也是在大溃败中纠合人手崛起的豪杰。

    较之于年轻时的郭宁,李霆勇猛略逊,却更凶残、更精明。当郭宁因为行事迂腐,导致部下四散,只能带着少量妇孺在塘泺间挣扎时,李霆早就剥去了朝廷军官的虚伪外套,转而成了张牙舞爪的盗贼。

    各种火并、突袭、出卖、陷害、铲除的套路,李霆没有不懂的。因为溃兵们实无道德可言,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拿着刀剑的禽兽而已,能压制住禽兽,靠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根本没用。首领对那些禽兽们,也谈不上什么信任,只不过依靠手段驱使罢了。

    当时李霆对自己部下的忠诚没什么把握,所以在迫降了一个草寇首领以后,特意殊少给予好处,又对他私下里的串联刻意无视。李霆的于是外界但凡有想要与李霆为敌的,往往会从这个草寇首领身上着手,想要来个里应外合。

    这个草寇首领,便是李霆卖给外界的破绽,想要利用这个破绽的人,其实最终都会被李霆反咬一口,不死也得重伤。

    后来郭宁忽然清醒,开始纠合人众,大展拳脚,李霆也投到了郭宁麾下。他在郭宁麾下,常常显得轻佻冒进,其实很多事情他都看在眼里,更不消说他的弟弟李云也系大周权力核心之一,眼界是极其开阔的。

    在李霆眼里,新生的大周内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包括一门心思扩张军队权力基盘的北疆将帅、竭力维持旧团体的红袄军余部、自领私兵部曲的汉人豪强、完整继承金国军政体系的东北异族将帅。甚至朝中宰执,也有人试图提携契丹人,有人则代表金国旧臣。

    不同的利益集团有冲突,有协作。李霆自认为与郭宁有足够的信任,但不代表他会忽略新朝建立后的政治操作。为什么辽东的汉人豪强陆续去了南海开拓,为什么宰执所亲近的契丹人去了高丽回不来,里头的水可太深了。

    这几日里,先是红袄军旧部极多的中原被蒙古军排头痛杀,又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做到节度使职位的名将被清除。于是李霆下意识地怀疑,会不会郭宁整场都在顺水推舟,以此来排除异己。

    郭宁的回答,则是半真半假地告诉李霆,真要对付你,直接军法惩治就行了。难道你和你的部下们还能抵挡得住大周皇帝的威势?你现在还能带兵与皇帝汇合,就证明皇帝没别的意思,你也莫要聪明自误。

    好在,这世上人有私心、办坏事是常态。就连后世那位不可言说的伟人,也承认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这不影响他带领志同道合之人,将中华民族拔出深深泥潭,直到巍然屹立于世界东方。

    所以郭宁更不会在意这些。他不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者,能够容忍许多。不止犯错,不止疑虑,甚至也不止一定程度的腐化。他只需要那些被容忍的人与自己站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个时代最具破坏力和摧毁性的敌人。

    就在此时,隐约的轰响声渐渐汇集。

    南方的荒野上,有百余骑为一股的骑兵连续不断地汹涌而来。那是得到李霆的命令,从京兆、凤翔两地聚集起的精锐骑兵。

    西面大河方向,不止冰原震动,更有河流上的冰凌闪烁不断。仿佛有巨大的猛兽将要把长河迸碎,奋然跃出。那是跟随郭宁从北疆折返,沿途不断调整路线、舍弃辎重、更换战马的大周禁军主力。

    大周立国数载,对军队建设不遗余力,各种大威力的武器和装备不断配给,还有某些堪称超越时代的武器,也在利益促使下急速发展,逐步达到军队配置的标准。但郭宁现在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武备有其难以避免的弱点,比如过于依赖后勤和运输。

    当军队的统帅在东至海,西至流沙,北抵大漠的广大区域内与敌博弈,当军队必须紧随蒙古人的脚步,展开数百乃至上千里的长途机动;这些最新配备的弱点很容易被针对,导致徒有威力,却无法施展于战场。

    郭宁能依赖的,始终还是将士的坚韧与热血,是快马和长刀,是文明绝不屈服于野蛮,汉人绝不做奴隶的决心。

    也不知大军集结的声势扰动了什么,忽然又有大风呼啸而至。从遥远寒冷北方扑来的大风,夹杂着无数雪粒。风过处,四周灰蒙蒙一片,呜呜的风声仿佛海啸,让人听不见身旁的言语。随风乱舞的雪粒打在郭宁的青茸甲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打在郭宁的面庞上,隐隐生痛。

    风雪到处,从北方原野中策马赶到的斥候小队,顿时失去了踪迹。哪怕瞪大眼睛,只能看到白茫茫无边无际当中一些黑色小点。

    郭宁挥了挥手,倪一策骑奔走发令。

    好些侍卫亲军将士们下马。他们打开挂在马匹侧面的长条包裹,又从包裹里掣出巨大的旗面和旗杆,迎着压顶的风雪高高举起。三名五名乃至更多的将士簇拥成群,合力支着旗杆,使之在烈风中纹丝不动,唯有红色的旗帜随风翻卷,仿佛风雪和砂尘压不灭的升腾火焰。

    远处奔行来的骑兵队伍,很快也掣出了旗帜回应。一面又一面的红旗出现,汇集,仿佛烈火燎原。十汇成百,百汇成千,千汇成万,旗帜下的将士们纵声呼号,唱起了他们的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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