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支军队里,最机敏、最凶悍的骑士,必定在斥候队伍里。而两军斥候的搏杀规模虽小,却必然极为激烈。往往一个疏漏、一点惊骇,就在瞬息间决定生死,毫无挽回的余地。
剩下四名敌骑的动作稍稍慢了半拍,立刻就有多支重箭飕飕射落。两名骑士正在翻身上马,不着甲胄的后背完整露出,立遭十步之***出的重箭贯穿。
当年女真人以万众播燎天下,其仰仗的武力诀窍之一,便是轻弓重箭。弓力不过七斗,讲究非五十步不发,发则必中。而箭簇长达六七寸,形如凿,入体常有洞穿之力。
张平亮所部虽不是女真人,在武艺上着实继承了许多女真人的传统。他们射出的重箭,箭簇比敌人的重上三倍不止,不仅贯穿敌人后心,六七寸长的箭簇倒有两三寸狠狠透出前胸,扎进了马鞍。
中箭的两人手脚挣措几下,随即瘫伏。鲜血从伤口泉涌至马鞍,又沿着马鞍流淌到马背,引得战马连连嘶鸣。
这时后面马蹄声急,是张平亮本队部下齐至,更远处的山坡上,还有另一队游势策马逡巡。
己方的优势十分明显。敌骑只剩下两个,虽已上马,却无论如何不能逃脱了。两个蒙古斥候倒也硬气,干脆丢了缰绳,拔出腰刀连连挥舞,对四面迫近的周军斥候咆哮。
张平亮忍着额头剧痛,单手撑着马鞍前桥,大声吼道:「抓活的,拿下来拷问蒙古军的动向!」
随即他又用蒙古语大喊:「投降的不杀,与你酒肉!」
当年蒙古入侵,杀得无数汉儿人头滚滚,也杀得千千万万自认好汉的男儿狼狈逃亡,九死一生。张平亮便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这会儿两厢交战,自己居然能威吓蒙古人投降了。威吓的还是蒙古人里百里挑一的精锐,赫赫有名的阿勒斤赤轻骑!
这实在让他感觉快意异常。
孰料那两个斥候听了张平亮的呼喝,经没有半点反应。眼看围拢擒捉之势不可逆转,其中一人冷笑两声,反手持刀刺进自己的咽喉。另一人扭头看见同伴自尽,悲痛地喊了两声,也反转刀刃,一下子扎进了胸膛。
好几名周军骑兵飞身上来阻止,哪里来得及?他们的脚步刚到,两人就已经死得透了。
没有捉到活口,张平亮顿时懊丧。他的额头伤处又流血不止,以至于视线都模糊了。
一名部下捉住他的战马辔头,沉声道:「咱们休息会儿吧,你就在这里收拾下伤处,别硬撑着!」
张平亮翻个白眼,想放句狠话。但厮杀的血气褪去后,刚才额头这一下实在把他惊着了,这会儿手脚都开始发软,委实难以坚持。他不想丢了长官的面子,只得勉强同意。
众人聚拢在附近或躺或坐,队伍里经受过急救训练的士卒过来替张平亮包扎。
他运气真不错,那一箭贯穿头盔以后消去了力量,只撕裂额头皮肉,并未伤到骨骼,也没切断哪处血管。士卒替他敷了金创药,用白布把他的头脸上上下下缠住,就算处置完毕。
张平亮半躺着缓了缓,觉得手脚有了力气,精神头也恢复了。但同伴们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喝水,倒不必急着催促继续行程。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敌骑尸体。
那几名敌骑虽然已经断气蜷缩,但此前站着厮杀的时候,身量甚是高大,与普遍粗短的蒙古人不同。再看他们的衣着乃至帽子、靴子,固然不算精致,却明显有裁剪的范式,与通常用动物毛皮随便裹身的蒙古斥候不一样。
张平亮不仅有些好奇,走过去把其中首领模样的尸体翻过来,仔细观看。只见这人面庞轮廓分明,鼻梁挺直,黑发卷曲,与通常的蒙古人扁圆脸,细目塌鼻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好像不是蒙古人?」
有个同伴在旁问道。
他的语气有些失望,大概因为杀死的并非想象中的强敌吧。
张平亮弯下腰,抽出弯刀,把尸体的皮袍割开。皮袍底下,是颇显精致的内袍,形制是与中原相似的圆领窄袖。
自从蒙古崛起,草原和中原之间的战事就从无停歇,两边的人们往来厮杀,彼此都杀得熟悉了。如张平亮等辈,看一眼某人身上的蛛丝马迹,就能认出此人是什么族类,或者不属于什么族类。
便如这种圆领窄袖的内袍,还有这种正正经经的穿法,都不是蒙古人会有的。
再割开内衣露出胸膛和手臂,可见此人的皮肤甚是白皙,而且身上虽有老茧和伤痕,却少有皮肤皲裂的大片痕迹。
蒙古人的整个族群全都是牧民,其坚韧耐劳的性格,来自于长年累月地吃苦。他们放牧时不是经受暴晒就是风霜雪雨,身上又常沾染各种皮肤病,导致皮肉反复破损再愈合,产生的瘢痕层层叠叠,粗糙得吓人。与其说是人的皮肤,不如说是兽皮或老树皮。
蒙古贵族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或许少经风雨,但因为蒙古人的风俗,几乎是一辈子不洗澡的,也不洗衣服。他们又免不了和牧畜打交道,所以身上的污垢层层堆积,味道没法用言语形容。
但眼前这些人不同。
张平亮蹲下身,再看看这人的双手。
这双手因为长年累月握持马鞭和武器的缘故,虎口有明显的老茧,但五指的指甲修剪过,很短,而且没有蒙古人常见的手指受寒变形和指甲绽裂。
很显然,这些斥候来自于一个生活风俗和蒙古人全然不同的部族,而且这个部族具备相当的文明,非是野兽。
另一名骑士用刀尖拨弄着死者的衣袍和随身物品,忽然咦了一声:「你们看。」
被他用刀挑出来的,是快陈旧的木牌。木牌上本来应有金属镶嵌成的文字,但因时间久远,金属全都剥落了,只留下分辨不清的凹痕和木牌边缘若隐若现的纹样。
「这是什么玩意儿?」张平亮问道。
「嘶……好像是契丹人的走马长牌。」
那骑士迟疑地道:「我家祖上是大辽的射粮军,后来在大金又成了边疆的驱军……几代人都熟悉契丹人的风俗,是以能认得。但契丹人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也不是契丹人啊?」
契丹人虽是异族,但和汉人几百年来共同居住通婚,长相和血统几乎分辨不出了。契丹人本身的文明也早就融入汉人之中。这些人的衣着长相,可绝对没有半点契丹人的样子。
「这些人是花剌子模的贵族罢!」
张平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此番蒙古人来袭,挟裹了西域诸多大国的降众。军府各方面早就事前做了通报,务求让将士们提高警惕。按照军府的说法,西域有大国曰花剌子模,而花剌子模又曾攻灭了契丹人余部在西域重建的辽国,吸收了许多辽国的习俗。
估摸着,这骑士的祖上曾效力于西辽,得到了证明官宦身份的牌符,然后被当做传家宝,一代代传了下来,直到主人丧命于此。
张平亮抬脚把尸体踢翻,咒骂道:「这一代代的,先做辽人的狗,又作花剌子模的狗,再做蒙古人的狗,有甚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了下,站住不动了。
过了半晌,张平亮指了指那认出牌符的骑士:「你不必继续出哨了。带两个人,再带着牌符,回去禀报。」
「禀报什么?」那骑士皱眉问道:「路程走了还没到一半,没见着蒙古人的大队人马,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光是宰了几个蒙古斥候,也值得专门回去趟么?」
「被我
们宰了的,就这几个,确实算不得功勋。不过此前两天咱们行军途中远远遇到蒙古军斥候,得有三次了吧?」
「昨天过河滩的时候遇见了一次,在野狼泊寻找水源的时候,远远眺望到一次,晚上扎营的时候,隔着山梁又发现了一次。」
两军彼此迫近,斥候们互相交错,彼此渗透打探是常事。一旦撞上,固然是你死我活,但隔着老远碰到几回却轮不上交手,也很正常。
张平亮随即问道:「现在我们再想,远远碰上那几次的,就是蒙古人了么?」
「这……」
如果把军队比作人,那么斥候就是军队的耳目。此番被调为斥候的骑士,全都是周军的精锐,而且全都经历过军校里的严格培训,见识和想法,都不同于头脑简单的一般士卒,非如此,就没法完成哨探的任务,确保己方耳聪目明。
包括张平亮在内的斥候们从不怀疑蒙古军也是如此。
他们都和蒙古人往来厮杀过许多次,彼此都太熟悉了。蒙古人的作战习惯或者生活习俗,他们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比如他们都知道,蒙古人派出的哨骑,一向都是领军的万夫长、千夫长身边精选出的蒙古拔都儿。如果成吉思汗亲自领军,那任何一队阿勒斤赤里,还至少会有一名地位尊贵的蒙古怯薛在内。
这些人不仅坚韧机敏如鹰犬,也因其亲近首领的身份,能保证军事情报以最快速度传递到蒙古统帅的眼里,不会有半点拖延。
但这回张平亮等人杀死的蒙古哨骑,都是花剌子模国的投降贵族,里头没有一个蒙古人。
那么过去几天里他们远远遇见的斥候,是蒙古人么?
骑马的姿态像不像?远远警戒时的队形像不像?联络同伴时施放的鸣镝声音像不像?远距离示威时发自喉腔的低沉呼喝像不像?
当他们没有怀疑的时候,看上去听上去,便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一旦生疑……似乎那些都不太像,似乎那些人都不是蒙古人?
上一次蒙古人用林中人摆开汉儿军阵厮杀,已经够可笑的了。眼下在蒙古和中原的边境即将发生战争,蒙古人却连本族的斥候都不愿派出几个?
他们何以如此托大?又或者,他们真就对仆从部落充满信心,以至于把最重要的哨探任务都托付给异族了?这是蒙古人能干出来的事?
张平亮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疼了。
他地位不到,本也没法想那么多,想那么透。但此行既然是为了打探敌情,没有发现疑问而不回报的道理。
他沉声道:「还是回去禀报一趟吧。这情形究竟代表什么,有没有意义,自有上头的将帅决定。」
张平亮的部下领命便走,凭着轻骑快马,只两日一夜,就将消息传入了急速北上的周军本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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