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单独被派遣出去,执行镇压任务的新降之人,草原东部团结在大汗身边的部落毕竟还占多数。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有信使带着最新的消息奔回草原深处。有些人奔向大汗驻扎的方向,更多的人首先奔向自家部族首领驻足的草场,或者按照自家首领的吩咐,奔向下属的零散小部。
比如罕秃忽,在得到这消息以后,直接向北禀报了他的父亲别勒古台,又继续向北,一口气赶到草原北方的所谓火儿忽纳要不儿之地,为别勒古台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
这片地方,距离成吉思汗诞生的,名为跌里温盘陀的大山不远。成吉思汗能把这片地方赏赐给别勒古台作为份子地,也足见对别勒古台的信任。
在大山北坡余脉环绕处,有个偏僻的湖泊,湖边有个小营盘。上百年前,札剌亦儿人被契丹人击败后,有一个小分支逃亡到这一带,与原本就住在这里的蒙古主儿勤部混居。
后来主儿勤部渐渐强盛,其首领海都把札剌亦儿人变成了蒙古人的奴隶。
主儿勤部极盛时,号为合不勒汗长支后裔,在成吉思汗排布的十三翼之众里独占第五、第六两翼。
其强盛引起了成吉思汗的忌惮,随即阖部上下皆遭夷灭。成吉思汗就此夺取了尼伦蒙古长支主脉的地位,并把属于主儿勤部的属民都变成了黄金家族的私产。
如今在成吉思汗麾下掌握相当权势的木华黎,就是札剌亦儿人,黄金家族的孛斡勒出身。
但草原如此广大,也克蒙古兀鲁思没建立过户籍制度,更谈不上普查人丁,所以仍有许多流散的札剌亦儿人小部留在原地,在勤勒豁河沿岸的小片草场和林地间生活。
因为生活区域相对狭小,每年冬夏部落转场扎营大致都在同一个位置。
二十多年下来,本该是临时兴造的营盘,渐渐有了点固定建筑。营盘的位置很巧妙,恰好在一处湖边空地上,空地平坦开阔,而且周围植物茂密,除了植物,又多深不见底的沼泽。
初秋时分,气温还没有降低,沼泽表面蒸腾着绿色的瘴气,除了特别灵巧的小动物以外,便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一旦误入,也多半再也别想脱身。
此前响应别勒古台的招募,从北海东岸南下的巴儿忽惕人就不了解这片沼泽的可怕之处,导致在过去数月的狩猎活动里接连折损人手。
失踪的那些人,还都是特别艺高胆大的。巴儿忽惕人严格来说不是蒙古人,而是在大蒙古国成立以后,被征服的林中百姓之一部。
过去数年里,蒙古军东征西讨,大战连场,兵锋远及数千里以外,其本部的百来个千户,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这等消耗。
有些本来留守草原的千户,不得不派出部落中年方十二三岁的孩童,待他们一路迤逦赶到呼罗珊等地,年纪就到了十四五岁,可以充作战斗之用。
留守草原的千户们,本身又受到来自大周的沉重军事压力。蒙古骑兵天下无敌的名声在中原败落以后,很多军事对峙的场合越来越压不住对手,曾经如神魔一般散播恐惧的蒙古战士也越来越多地被看穿了人类的本质。
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谁怕得谁来?为了扭转颓势,别勒古台用极大的力度引入诸多林中部落,拣选其中青壮编练成军。
为了满足林中部落的要求,他又在自家的份地中不断退让,腾出水草丰茂,适合林中部落居住的好地方。
可惜南下的林中部落未必都过得很好。这些部落民是彻彻底底的野蛮人,处在仅具备语言沟通而根本不存在文字或文化的阶段。
他们没有人懂得农耕和放牧,完全依赖渔猎为生,靠天吃饭。猛地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除了得到不少赏赐的族长,整个部落过得都比原来艰难些。
愈是如此,部落就愈依赖猎手的工作,每个猎手都是部族中重要的支撑。
少了数十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便很可能导致这群巴儿忽惕人不能在入冬降雪之前,囤积足够的食物,那是真真切切的灭顶之灾!
巴儿忽惕人对此自然惊怒交加。他们立即威逼居住在这里的札剌亦儿人派出向导引路,试图在复杂的沼泽和林地里找回族人。
但向导没发挥作用,找寻固然失败,猎户失踪的事情还隔三差五不断发生。
本来一个部落占据的地盘,变成两家瓜分,这两家难免会有冲突。札剌亦儿人是蒙古人里头开化比较早的,也是包括人丁和畜群在内的部落实力被削弱得特别厉害的一拨。
为了在这艰难时势生活下去,他们难免显得奸滑。巴儿忽惕人深入莽林,辛辛苦苦布网下套,捕猎来白鼬、水貂等剥取毛皮,向札剌亦儿人交换物资的时候,常常被坑骗。
一段时间下来,两家的矛盾逐渐深重,时常爆发冲突,全凭着别勒古台的严令,两个部落才勉强相安无事。
现在这样的事,落在巴儿忽惕人眼里,便显然不是单纯的地形影响,而是札剌亦儿人在暗中使坏了!
质朴的部落酋长为此大怒,而质朴的蛮族部落自有发泄酋长怒火的手段。
罕秃忽抵达这个营盘时,只见札剌亦儿人用草皮和桦树皮围城的营盘外围几乎全都被推倒。
巴儿忽惕人从四面冲进营盘里,沿着道路奔跑杀戮。营盘深处,札剌亦儿人最后的残部还在抵抗,急促的武器碰撞声和彼此怒骂声清晰地传到外界。
营盘较外围处,则有很多老人、女人和小孩也和巴儿忽惕人死拼。但他们的力气太弱,又远不如巴儿忽惕人凶蛮,所以任何抵抗都被粉碎。
而巴儿忽惕人只凭着少量铁刀和石斧、木棍之类武器,杀人宛若杀鸡屠狗。
罕秃忽抵达营盘的时候,太阳即将下山,天空中残留着的红色云霞,正如遍布营盘的浓重血污一般。
罕秃忽的身边全都是尸体,有些尸体温度犹在,血管还抽搐着,将血液从伤口里滋滋地挤压而出。
热血喷溅,化作温热的血雾,罕秃忽一路走过,血雾沾到了他的脸上和身上。
罕秃忽四处看着,营盘里也到处都是尸体。陆续有札剌亦儿人跪下投降,可林中人杀得兴起了,没有人理会,仍然狂乱地挥着刀猛杀。
一个作蒙古十夫长模样的札剌亦儿人肚子被捅穿了。他在地上的血污中挣扎着,每爬一步,都有肠子和内脏流淌出来,在身后拖成了长长一条。
有个巴儿忽惕人大步过来,那十夫长哀号着,请求饶命。可惜无知和野蛮,就是林中人最大的特长。
巴儿忽惕人挥动手里的长刀。长刀的质量不好,刀锋钝得不成样子,所以与其说砍进脖颈,不如说是砸进脖颈。
而且一下没能砸断,巴儿忽惕人又挥刀砸了第二下、第三下。隔着数丈远,罕秃忽都仿佛听到颈骨被反复敲碎的咔嚓声,他看到那个十夫长两眼圆睁着,脑袋滚落下来。
“这些野人,怎么敢!那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十夫长!”罕秃忽身后有个拔都儿愤怒地道。
罕秃忽倒不愤怒。他这几年见识了许多蒙古本部千户们彼此倾轧,眼前这些草原别部杀来杀去算得什么?
死一个十夫长,更不是问题。如果在两年前,一个蒙古十夫长的性命值得一百条,一千条异族的性命。
何况许多札剌亦儿人是乞颜部的孛斡勒,那就是家养的狗啊。其中获得十夫长身份的人,说不定比寻常的蒙古十夫长还尊贵些。
但现在情况变了。为了督促康里人、伯牙吾人和钦察人为大汗作战,大蒙古国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草原东部的好些尼伦蒙古部落当作外族,放纵岳里帖木尔之流带着西域的军队去杀戮他们。
既然如此,家养的狗又如何?成吉思汗需要最勇敢最凶残的狗,需要每一条狗都奋勇向前,为大蒙古国去流血,去死。
无论是考虑草原的承载能力,还是考虑汉儿们诱战的意图,这个时间很快就要来了。
因为此前被招募的林中人与周军会战时死伤惨重,别勒古台很是担忧,怀疑巴儿忽惕人会不愿意为他继续作战。
但可笑的是,就在这时,林中部落自家发了蛮劲,把本来可以协助他们落脚的札剌亦儿人杀尽……尼伦蒙古的本部都没多少余粮了,没了熟悉本地情形的人帮助,林中部落又怎可能在这里顺利越冬?
响应别勒古台的命令,把更多部落民投入到南下作战中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为此,送掉一个已经被拆分零碎的札剌亦儿人部落,根本不值一提。面对着仍未结束的屠杀,罕秃忽猛然感受到了草原所蕴含的巨大力量。
他也强烈的相信,这屠杀正是长生天对成吉思汗的庇佑,代表着成吉思汗将能从草原上榨取更多力量,形成不可阻挡的洪流倾泻向南方的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