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瑨说了一句,觉得自己的话声响了点,立即举手,示意身边环绕的部下们噤声。
他们身处的这个位置,建造的时候经过特殊设计。虽有高墙阻遏,人立其间,却像是立在空旷的平野,高墙以外的声音传入,不止没有削弱,反而变得更清晰。
不过,他们静静地站在这里,却并没有听到李云的话声,只有施三嫂嘀嘀咕咕地继续解释。
她说自己投入录事司以后,一直是勤勤恳恳效劳,并不敢疏忽。她夫家、娘家都没了人,只剩一个小儿子,时常恳请上头给儿子一个前程。这对录事司来说不难,随意推荐,便在天津府给他谋了差事,在三岔口做個巡检司里的小吏。
结果正因了小吏的身份,她儿子某月里牵扯进了三岔口码头扩建时,此起彼伏的闹事和折腾,还一时糊涂,收受了来路不明的钱财,替人办了见不得光的事。
待施三嫂发现,她儿子在这件事里已经牵扯的深了,脱身不得。
施三嫂在天津府活跃的时间长了,眼界广,知晓的东西极多,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她下工夫探询过后,得知此事背后与某些实权官员相关,其中更有地位绝高的大人物隐隐推动,顿时吓得团团乱转,宛如如热锅上的蚂蚁。
正待想办法把儿子扯出浑水,她又眼瞅着很少插手这种琐碎事情的左右司郎中李云来此,只道朝廷有意大动干戈。
在她看来,既然这些事情关乎于大周朝内部,乱子会否因为李云的到来而迎刃而解,就很难说。其间十有八九会出现各方的角力和斗争。而李云必要催促运粮,难免软硬兼施。
李云身为皇帝的近臣,探手碾死几个参与其间的倒霉蛋立威,不比捏死几只蚂蚁更难。偏偏施三嫂的小儿子,正是一个稍稍注目,就摆在视线正中的蚂蚁……
施三嫂关心则乱,拼命想要保住儿子,又无法可施。她在录事司里,只是个控制城狐社鼠的小头目,又不敢领着儿子出首,怕录事司追查下去,她儿子依然逃脱不了罪责。
当下左思右想,她憋出了一个极荒唐的馊主意,便是索性把事情闹大,索性让李云直接对上那个在背后推动的大人物。
而诱导李云视线的由头,施三嫂很快就准备好了。因为她的主业,是在天津府为人奔走牵线、聘买婢女。
在这上头,她的本事还真不负盛名,非常之靠谱。她找了一个必能引起李云注意的小娘子,而导致这个小娘子的父亲倒了血霉的,恰恰是某次有清州会川那边的官员私下出面,煽动了三岔口的许多民伕,与本地的巡检司发生冲突……
说到这里,施三嫂跪倒在地,咚咚地磕着响头,不敢再说。
徐瑨等人屏息凝神,听着隔墙动向。
李云慢慢踱步,话声响起:“你这厮,言语中仍有不尽不实。不过……相关的卷宗资料,现在就交出来吧,若它们有用,我也不是不能对令郎稍加宽纵。”
施三嫂喜极而泣,又磕了几个头,连声道:“老婆子已经准备好了,这就去取来,献给郎中!”
她一溜烟地回院子,再急急奔出来。
李云似是在翻阅文书,又没了动静。过了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压抑情绪,又像是在掩饰什么。他道:“可以了,今日且这样吧!”
话音一落,他转身就走。适才涌进巷子的日本刀客数十人,也趿着木屐呼啦啦退去,木板磕着石子路的声音,很是刺耳。
一行人尚未远离,施三嫂追上几步,压低声音唤道:“李郎中!李郎中!”
“还有什么事?”
施三嫂谄媚陪笑道:“我给李郎中的那些东西,可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万一传出去了,上司追求起来,老婆子我,立刻就要没命。”.
“你给我什么了?”
李云反问:“你给我找来的婢女身家不清白,还攀扯上我了?”
施三嫂“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道:“是老婆子糊涂!是我说了昏话!”
直到李云离开,徐瑨周围一圈人真正松了口气。
施三嫂说的那一通,是众人齐心协力编排出的。要这样都能被李云看出破绽,那在场众人一个个都不用在录事司混饭吃了。施三嫂最后追加的那一句,更是神来之笔。
有人沉吟道:“李郎中得了那些资料,必定惊怒,十有八九会连夜去往清州会川责问。他是陛下的亲信、李二郎的亲弟,李二郎留在清州会川的那批身边人手,谁也奈何不了他。反倒是李云到了会川,能当李霆的半个家。
徐瑨点头:“也就是说,三五天里,清州方面那些人,谁也顾不到天津府和通州方面。正好我们摆脱束缚,抓紧搜集证据、口供……动作要快,要用精干儿郎!你们说,谁负责,比较合适?”
录事司下属的行动组织名为警巡院,各总管府路皆置。因为名称和总管府下属的警巡院重合,经常打着各地总官府的旗号,办自家的事。负责警巡院的判官李大也在这里,当下答道:“我已经调了陶二、恭三、麦四等人回来,这几人都胆大心细,可担此任。”
这李大自己,便是警巡院里非常得力的好手出身,当年曾潜伏中都,和杜时升有过合作,组织过中都城里身家丰厚的官员们私开城门逃亡。他口中的陶二、恭三、麦四等人,都和他并肩共事多年,如今一个个并为录事司警巡院的干将。
徐瑨点头:“就叫他们去,和他们说,务必要小心、隐秘,事情做的漂亮些。这事,我已经八百里加急禀报了陛下,他会要知道结果。”
到目前为止,各种各样的证据都指向执掌重兵的关中元帅李霆。以徐瑨对李霆的了解,此君素来都唯恐天下不乱,哪天不打仗了浑身都不舒坦。徐瑨实在不知道李霆何以如此,但却隐约把握到了某些人的想法。自古以来,变生肘腋最是可狠,内部的叛乱和动摇,往往会造成最大的损失,故而录事司一定得严查下去。
“遵命!”判官应了一声,又道:“此地若无事,属下亲自去督促。”
“好,你去吧。”
判官方才躬身告辞,徐瑨又把他叫回来。
“咱们录事司有监察的职责,但做事要有规矩,这是陛下专门强调过的。我们一天天的盯着别人,焉知没有人盯着我们?这次我们查的是大案、要案,可能要面对军队里潜藏着的巨大力量,所以尤其要记得这一点……否则,我也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非把李郎中拱到前头了。”
众人纷纷肃然应是,徐瑨这才一挥手,让他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