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儿在山东时,素来以巨大的号召力著称。而这种号召力,建立在女真人在山东一次次残酷括地,将山东百姓逼到死亡线上的困苦生活。数十万山东的汉儿本来就已经身处绝境,去年、前年再遭水旱蝗灾,官府征派还有加无已,胥吏更是肆意妄为。
这种时候,数十万人便如柴薪,而蒙古军横扫东平、济南等地,又将有能力灭火的金军一扫而空。杨安儿一声号令,便如火星落入柴堆,立刻就燃起熊熊大火,不可扼制。
但这种在山东地界上的巨大号召力,到了河南路淮上泗、颍、蔡、寿诸州,就不存在了。
由于数十年金宋交战的战场多在河南,各地屡经兵革,人稀地广,尤以河南路淮上一带,颇为荒凉,朝廷视之为“狭乡”。又因朝廷采取实北虚南的策略,在河南各地所征发的两税输粟等,原低于河北、山东。
这样一来,百姓反倒勉强活得下去,与女真人的仇恨,并不似山东百姓那般剧烈。而遂王完颜守绪到开封以后,又颇能选贤任能,编练精卒,相对于红袄军,反而取得了主场作战的优势。
杨安儿率领本部精锐突入淮上以后,因为缺乏本地百姓的支持,一度成了聋子、瞎子,不仅没能痛击完颜合达所部的软肋,反而自家进退失措。,
杨安儿虽然建国称王,但实际上只是红袄军各路首领的盟主。他要维持自家盟主的身份,就决不能轻易在战场上失败。一次失败,对他声望的动摇,便拿五次、十次胜利也难弥补。
所以杨安儿已经看到了局势不利,却还韧劲十足地转战淮上,试图找到机会扭转乾坤。
可在数日前,杨安儿带着本部轻骑抵达临涣龙山寺,忽然遭到金军优势兵力的伏击,将士们死伤惨重,杨安儿生死不知。金军乘势猛攻,兵分数路,奋勇向前。
杨安儿以威望聚拢全军,他不能出面,红袄军各部便群龙无首。哪怕是杨安儿最精锐的本部,也就是由铁瓦敢战军转化而来的数千将士,也无战心,更别说其他军卒了。
数日之内,各部由且战且退,演变成局部溃退,从局部溃退,又演变成全线崩溃,终于上下级指挥失控。
这时候又有诸多谣言在军中流传,都说各家大首领马上就要火并。可悲的事,这种谣言传播开去,竟有人当真的。真就有好几支队伍一边溃退,一边还互相吞并,展开厮杀。
到了退兵的第四第五天,已经上万人乱成一团,队不成队、列不成列,无论是勇猛军将,还是刚参军的农夫,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只有极少数的人马,才能在这种环境中坚持战斗。
杨妙真带着少量骑兵和几个婢女,纵骑往来奔走,不断向金军发起反向的冲锋。
她的梨花枪遇到一个敌将便刺翻一个敌将,不知有多少人被这柄素白色枪缨的长枪挑穿了咽喉,洞穿了胸膛。
有个赶来阻止她的敌将,是泰和年间保留下来的镇防甲军,曾与宋人展开国战的有名勇士,结果吼声如雷赶到近处,还没来得及举起刀枪,就被她刺死了。
但金军数量极多,漫山遍野而来,从各个方向将红袄军不断的分割包围。
杨妙真带着手下百余骑,将金军杀退一批,第二批又蜂拥上来,待到两方鏖战三日,白刃相接了将近二十次后,她手持长枪的白色枪缨便成了黑红色。
她原先的部下也几乎已经死尽了,跟在她身边的四十余名骑兵,都是三天里陆续收拢的散兵游勇。
昨天早晨,她倒是曾和杨友汇合到一处。
杨友的部下有两百多人,步卒占了大部分。其中许多人是老将李思温的部下,因为李思温在龙山寺最早战死,所以他们才跟着杨友行动。
但杨友的性子太过轻躁,也缺乏足够的韧劲。当日他不顾杨妙真的劝说,带着部下在一处村寨歇脚,结果被紧追而来的敌军赶上,并纵火焚烧村寨。
杨妙真得讯返转回来救援,数次抵近厮杀,总算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分出一支兵马拦截。杨友乘机带着剩下的二三十人,顶着满头燎泡往北面去了。杨妙真不敢耽搁,随即收兵,饶是如此,部下又战死了十余人。
战斗过程中,杨妙真的侧腹中了一支冷箭。虽有皮甲抵挡,箭簇也扎得很深。她奋力拔出箭矢,继续厮杀,待到当晚简单包扎过后,伤口又在次日的激烈战斗中被挣开。
今天鏖战到此,鲜血已经染红了马鞍。剧烈的疼痛和一阵阵的晕眩使她的脸色惨白,只能将一缕青丝咬在嘴里,竭力忍住痛楚。
好在天色已晚,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这会儿,她和同伴们正牵马步行赶路,以让战马休息下。
有人走着走着,举手指着侧面,大声叫道:“四娘子,你看!”
因为过于疲惫,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在傍晚的薄霭中,根本看不清那方向,定神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两面将旗,还有紧随将旗的三四百名骑兵,正从河沟后方缓缓迫近。
身边有将士失声喊道:“是完颜从坦,还有斜烈名鼎!”
这两人,都是遂王完颜守绪麾下的大将。完颜从坦是仅次于完颜合达的河南路统兵副使;而斜烈名鼎则是完颜守绪在河南路新拔擢的猛将,此人号称有力敌百人之勇,官拜亳州防御使。
这二将所领的兵马,竟然一直追到了如此近处。可见他们也是蓄谋已久,说不定有些骑士不眠不休,就只为了将红袄军总帅和亲信重将们一扫而空,建下泼天也似的功勋。
更麻烦的是,这些追兵同时也注意到了杨妙真所部。
有人向着这个方向指点叱喝了几句,随即有近百骑冲进河滩浅水,踏着水花猛冲过来。
两方距离里许,不远也不近。
杨妙真立即翻身上马,但她的力气已经耗竭了,手和脚都在暗中发抖。她用力扳了两下鞍桥,觉得用力大到手指几乎要抽筋,却不能让自己纵上马背。
她没有上马,部下们也都不动。骑兵们全都露出焦急的神色,等待着她下令如何迎敌。过去几年里,杨妙真只是红袄军将士传说中的人物,但此时此刻,她真正成了所有人依赖的对像。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度用足了力气,总算上了马。
“往东去的话,很容易暴露元帅和其他人的位置。我们将敌人往南面柳子镇方向引一引,天色马上就黑透了,他们追不上我们的,甩开他们以后,我们再和大队汇合。”
杨妙真并没有领兵的经验,也并不知道这样乱哄哄的局面,该怎么应付。
但她记得某人身处万军之中,却平静坦然的姿态,于是便效法着,用同样平静的语气下令。这种平静的语气,果然也让同伴们放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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