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一句话里犹豫了两次,显然在他肚子里打转的不是什么好词。
史宽之这样的官宦子弟,自幼见多了阴阳怪气,哪里感觉不到?这种过于明显的掩饰,里头蕴藏的轻蔑比当面打脸还叫人难堪,他顿时勃然大怒,脸上青筋都气出来了。
时局变化太快,而丞相又身处众多矛盾爆发的中心地带,有些事必须与代表周国公国郭宁的李云达成一致才行。昨夜丞相府里,众人商议许久,才决定由史宽之出面去和李云攀攀交情,当时就有人提醒他,定海军席卷北方之势已成,那李云必定骄横,他的话,哪怕有不好听,哪怕有恶意,也得尽量憋着。
结果事情临头,火气是真的难以压抑。史宽之素来被外人认为性格宽和,实际上做了这么久的宰相公子,居移体养移气,脾气不知不觉涨上来了,平时的谦虚温和,主要还是没人敢当真和他顶撞。
眼瞅着史宽之就要爆跳,后头薛极吓得魂不附体。
此前李云自揭身份的时候,史弥远当场安排了御宴招待,让薛极做个押宴。这其实是安排薛极出面,与李云沟通的意思。因为局势骤变,今日额外请出史家的大公子显示亲厚,但事情成败的责任,始终都在薛极身上。
他慌不迭上来,抬高了嗓门,指手划脚安排着今日随从北使游玩的人员队列。仿佛不经意间,他从史宽之身边经过,随即狠狠一脚,踩在史宽之的脚背上。
“哎呦!”
史宽之痛得大叫了一声。
“兄长,怎么了?”李云茫然问道。
史宽之脚上剧痛,回头便看到薛极连连投来颜色,急得胡须都颤了。他的脑子倒还清醒,随口应了句脚下踢了石子,便俯身下去按住脚背,借机平稳呼吸。
“我刚想到了一件事。”
史宽之抬起身来的时候,脸色恢复平静:
“贵方透过几重掩护,安置到班荆馆里的人手,任务无非是保护贤弟的安全,还有隐秘传递消息,以便于贤弟行事。不过,那几个人毕竟从海上来,在行在无有根基。所以贤弟能知道开封的战局,却不清楚临安城里发生了什么,对么?”
李云顿时打起精神:
“哈哈,哈哈,兄长,我在馆舍里待了一个多月,外界的事情一概不晓。怎么,临安城里发生的事,居然能影响到咱们南北两家的关系?影响到我家国公的决断么?”
“当然影响不到贵主,不过,我大宋自有国情在此,有些事情对家父来说……唉,哪怕是两国之间的周旋,贵方也不必过于刚健质朴,有些话,更不该急着说出来。”
“临安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兄长还请直言。我家国公一向敬重令尊老大人,咱们两家也一向合作愉快,所以才愿意改伯侄为兄弟。这难道,反而使老大人为难了?总不见得大宋的官家有什么怪癖,非要做我家国公的侄儿不可?”
“唉,贤弟不晓得,前日里开封战况传回临安,宣缯又带来了周国公的口信。本来这是好事,孰料这个消息当晚就泄露了出去,次日就遍传各处。”
好嘛,原来关键在于机密泄露。
李云自家晓得这个消息,还是昨日里得到火急传讯。负责传来讯息的,是一名久随郭宁,资历比李云还深的老卒;传讯载体则是专用的蜡丸,藏在伪装成烹饪调料的陶罐里。李云看过了蜡丸里封着的绢帛,立刻将之焚烧。
远离本国的三五名细作,办事犹能谨慎。堂堂大宋的丞相府,反而什么消息都隐藏不住,简直是个笑话。
李云摇了摇头,决定不去指摘,以免再度刺激史宽之:“泄露了又如何?这消息对大宋来说,不是好事么?”
史宽之长叹一声,语气沉重:“好事是好事,也激发了朝野许多人的心气。所以昨日里,便有大批太学生伏阙上书,人人激奋。他们都说,既然周、宋两家将为兄弟,就该平分大金的疆域,所以,他们连续两日鼓动朝野舆论,催逼朝廷发兵北上,收复故土。”
听了这话,李云满脸茫然:“平分疆域?兄长,这不是疯话么?贵国有多大的力量,就敢谈什么平分疆域?这是吃错了什么药,燥气攻心了吧?兄长,这些人怕是有病,得治啊!”
史宽之嘿了一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过去数年里,因为大金遭到蒙古军的猛烈袭击,南北通使一度中断,所以大宋内部对金国实力的判断,一直在不断变化。比如枢密院的程珌、秘书监的乔行简等人,认为金国虽受北方黑鞑重创,但实力尚存;又有一批士大夫包括名儒真德秀在内,都认为金国覆灭已在旦夕,正是用武之时。
两边的争论很是激烈,史弥远作为权相,虽然掌握了最终的决策权,却也不敢妄动。为了打探清楚北方局面,才有了丁焴等使金贺长春节一行。
结果丁焴回来,又带来了第三个意见,那就是女真、蒙古都不足为惧,新崛起的定海军才是大患。
此前丞相府里筹谋,倒真是想过藉着金国内部两家动兵厮杀的机会,扩充大宋疆土的念头。所以才调动了赵方所部北上,意图牵动战局,为己方攫取最大的利益。却不曾想,赵方在开封稍稍动摇,就遭定海军以铁骑横压,当场死了数百人,不敢再动。
后来赵方还专门写了书信,委托宣缯带回。在书信里,他用了极大篇幅渲染定海军强悍异常,详详细细讲述了他看到的各方面治军的手段,最终反复强调,己方万不可再生事端,否则徒然招惹前所未有的强敌,自寻死路。
赵方的地位在丁焴之上,他是知兵的名臣,在兵事上的说服力,更超过丁焴十倍不止。如果说丞相府里最初的计划犹如燥气攻心,他这一封书信回来便如一桶冰水浇头,让相关众人瑟瑟发抖,不得不冷静下来。
怎奈他们冷静了,朝野间不明真相之人却冷静不下来。
说起来也是阴错阳差。此前史弥远与北人达成默契,共同去攻袭大金,这背后,自然关联到丞相府的政治经济利益,也关联到一些不能为外人言说的隐密。
但两家既然联手,总得有些拿得上台面的理由。于是史党众人在过去一个月里,用足了力气鼓吹,将整桩事包装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于是朝野间太多人只知道,压着大宋百年的强敌就要完了,过程中还有大宋出兵攻伐的功劳,继之而起的政权首领,又对大宋十分客气,主动提出将南北间伯侄的关系改为兄弟。
这一来,认为大金尚强的一批人,只觉得己方原来更强;认为大金衰弱的一批人,更认定大金确实奔窜不暇。翻来覆去盘算,总之敌人如此之弱,我们如此之强;再看北方继之而起的政权又如此客气……这不明摆着,是天赐给大宋的良机么?这时候不还我河山,更待何时?
什么?史相那边没有动兵的想法?
什么?已经到了开封城下的京湖之兵又撤了回来?
什么?史相和北面那定海军合作一场,到现在没拿到任何实际的好处?
啊啊啊!史弥远这厮,果然是个奸臣!我们要罢课!我们要伏阙,我们要投轨上书!我们要用忠心打动皇帝,赶走史弥远这个奸贼!
史宽之絮絮叨叨解释了一通,最后总结道:
“总之,两国之间伯侄还是兄弟,只能是咱们两家艰苦谈判的结果,却绝不能是贵方主动提出的让步。否则,那些太学生得陇望蜀,太学生背后的势力推波助澜,只会让风潮越来越大,到那时候,纵然家父不会被挟裹,边疆文武难免有昏头的,或许在两家之间生出事端!”
说到这里,史宽之口都干了。他缓了口气,再看李云。
李云依旧满脸茫然:
“兄长,两国兄弟伯侄的事情,你若有意见,还请直说,这么离题千里地绕来绕去,我实在是听不懂啊!太学生?伏阙上书?这算什么鸟事?”
“太学生伏阙上书不是小事!是足以震动朝局的极大风潮,会引发诸多变数!你家国公这想法,提得早了,生出许多麻烦!”
史宽之有些急躁,他嚷了两句,又喝问道:“你们大金,也有太学的;太学生闹事,会怎么样?”
李云道:“去年底在中都,就是金国皇帝跳楼那回,确有女真生员闹事。后来被我们追究责任,大部分都杀了。”
“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