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浩然鲜衣怒马,宛若少年,面带笑容,哼着小曲,马蹄踢踏,走回军营。
迎面而来的刺眼的日光。
还有日光下,一片明晃晃的甲胄。
郑浩然一愣。
他还没发布军令呢。
哒哒哒。
“三十年,”
老李牵着跟了他差不多十年的老马,身上披着甲胄,戴着战盔,来到郑浩然面前。
“老郑啊,我当兵当了三十年,老混子了,混着混着成了您的副将。一眨眼,你的位置都比咱高了。”
老李佝偻的背脊一点点挺直。
昨夜全军吃狼肉之前,郑浩然与老李在军营中的一番分析,让老李明白了,他们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郑浩然神情复杂地望着老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让差点溜出的眼泪压回眼珠子里。
老李嘿嘿一笑,温柔地拍着马屁股,神情举止像摸着情人的腚。
“混了三十年,总算能打一场硬仗了。”
老李朝郑浩然眨眨眼:“老郑,你说我爹他是不是傻?”
郑浩然眼睛眯起,他知道老李想说什么。
“老人家小时候盼着我长大后有出息,请高人批了命,替我取名李卫国。后来服了徭,当了兵,老爹捶胸顿足,将当年算命的瞎子骂了千百回,说早知今日,当初打死都不取这破名字。”
“他说,还是我那表哥‘李大锤’命好,趁乱跑去当了流寇,大碗酒大口肉,活得潇潇洒洒。”
“后来我学乖了,给我那蠢儿子取名‘李大福’,瞧,听着多喜庆,一听就是上不去战场的命。”
一位小兵抱着沉重的甲片来到老李身边。
郑浩然沉默着,张开双臂。
咔,咔,咔。
老李亲自为郑浩然披甲,这也是老李当了郑浩然副将后,一直替郑浩然办的事。
老李细心地为郑浩然披甲,不消片刻,郑浩然整装待发,打磨镫亮的甲胄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末将请命!”
噗通!
老李一咬牙,拉下面甲,声音冰冷,如一把刀子刮在冷冰冰的岩石上,他抱拳单膝跪下,声音传遍军营。
军营中,如今仍活着的仅剩八百多人,这八百多人却同时高举战刀长枪铁盾,发出了仿佛几万人才有的喊声。
“卑职请命!”
李卫国:“誓守疆土!”
全军:“誓守疆土!”
李卫国:“杀进去!”
全军:“杀进去!”
李卫国:“踏破巴格那山!”
全军:“踏破巴格那山!”
李卫国:“不破北蛮终不还!”
全军:“不破北蛮终不还!”
李卫国:“干票大的!”
全军:“干票大的!”
李卫国:“艹他大爷!”
全军:“艹他大爷!”
喊罢,全军哄然大笑。
郑浩然眼角湿润,缓缓拉下虎型面甲。
郑家军在副将李卫国的吆喝之下,士气一层层向上拔起,攀至巅峰。
郑浩然惊讶地看着在茫茫白雪中,郑家军八百二十五人的头顶上,竟隐隐冲出一柱血红色的气流,血红色的气流在军阵上方盘旋汇聚,渐渐地汇聚成一头猛虎蛰伏的异象。
老李等人似乎无法看见这凝成猛虎的“士气”。
郑浩然自己也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见名为“士气”的具现。
噗通。
郑浩然耳边传来一声奇异的声响,咿呀——他恍惚间,仿佛来到一个奇异的空间。
他茫然四顾,一望无际的战场上,血色的天空挂着两轮巨大的红色弯月。在弯月周围,有巨大的“齿轮”在转动着。
山与河,如静止的幕布般,倒悬在血月与齿轮之间。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尸骸堆叠,甲胄染血,琳琅满目折断生锈的兵器如一片兵器海,凌乱地插在平原上。堆叠的尸骸如同山丘,倒插的断刃就像一颗颗长歪的林木。
“这里是……”
郑浩然眼睛一闭一睁,便来到此处,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属于这里。
战场上的时间仿佛凝滞,没有风,没有声音,安静得可怕。
堆叠的尸骸分出了一条狭窄的路,郑浩然如梦游般,沿着尸骸空路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口干舌燥地在战场上徘徊,宛若幽魂。
终于,他看见了一扇门。
一扇鲜血淋漓,上面沾着新鲜肉块与碎骨的门扉。
随着郑浩然的接近,门扉自行打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传出一道温柔婉约的呼唤。
郑浩然听不清门后的人在说什么。
窸窸窣窣,如同午夜梦回,枕边伊人含糊不清的梦呓,又似耳语。
“是春桃啊。”
郑浩然欣然微笑,推开门,走了进去。
……
当郑浩然再次睁开眼睛。
他在门扉中走了很久很久很久。
眼前不过转瞬之间。
这时,一只漆黑的渡鸦自远处向这边飞来。
郑浩然随手捡起脚边一颗石子,弹指射出。
渡鸦在半空中被击碎,羽毛散落,化作碎肉落下。
郑浩然搀起李卫国,沉默片刻,他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口吻说道:“我,郑浩然,并非一位好将军。”
李卫国咧嘴一笑:“你不是谁是?谁说你不是,我李卫国第一个跟他急!”
“我答应带你们回去。”
老李摇头:“总比饿死冻死在路上要好。我刚刚磨了刀,至少杀俩,铁定不亏。”
郑浩然低声叹息:“我也不是一位好的爹。”
老李愕然。
“天下间,哪有好的爹会骗儿子的?”
老李用力摇头:“怎么就不能骗了?像我家那大福,傻乎乎的非要说长大后跟爹爹一样,保家卫国。我骂他,我说你放屁,保家卫国哪有读书进举当官来得香?”
郑浩然一听有道理:“也是。”
二人相视大笑。
“全军——听令!”
郑浩然翻身上马,长刀在侧,风萧萧,吹起红缨,肃杀沉寂。
“不破北蛮终不还!”
全军:“不破北蛮终不还!”
“杀!”
八百二十五人,加上郑浩然,一共八百二十六人,杀入峡谷。
郑浩然知道自己不能退,即便是在儿子摊牌之前,他就没想过要退。
狼王在其他战线佯装撤退,实则调兵遣将,要与自己拼个你死我活。他赢了,身后是一片空荡荡的河山,北蛮大军将长驱直入,杀入平民百姓家。
郑浩然想起了那终日隐藏在斗篷下、藏头露尾的老人。
怪不得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那人给他的感觉不舒服。
不敢和他碰拳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郑浩然认准了这个死道理。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国师不是什么好东西。
从孩子的话中,郑浩然明白,那国师原来就是孩子日后的死敌。
“你要我的命,我便给你。”
“反正老子知道,你日后在我儿子面前,讨不到好处。”
“今日的仇,我儿已经报了,没有遗憾咯!”
郑修一直都不知道的是,郑浩然从郑修的拳头中,读懂了什么。
是“犹豫”。
从一开始,郑浩然就知道,郑修所说的“假死重生”是假的。
他会死在这里。
郑浩然明白了这件事。
儿子未来过得很好。
他理解了这件事。
儿子白手起家,娶了媳妇,当了首富,成了王爷。
因为,他的死。
郑浩然不懂什么叫“蝴蝶效应”,更不知道所谓的“世界线的影响”,或者“什么石头什么门”,野兽般的男人直觉让他理解了这件事。
他必须接受自己的死亡,才能让儿子未来过得好。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
一道焦急且懊恼的视线在他背后集中。
他知道自己儿子在盯着他。
峡谷中,挤满了蛮子。
手持长枪,盾兵在前,铁桶一块。
郑浩然长啸一声,左手在虚空拨动。
如虹的士气顷刻间汇聚在郑浩然手中,化作无形的剑刃收割着前方蛮子的性命。
此刻。
在蛮子的眼中,身披甲胄,面若猛虎的郑浩然,就像是他们儿时故事里的“大魔”。
一挥手,无数人头落地,鲜血染红雪原。
“鬼!”
“鬼啊!”
一步杀十人,不留功与名!
郑浩然的战马几乎是丝毫不停地踏过尸首。
他挥着刀,刀上缠着士气,如一尊无敌的战神。
不说没人能挡下他的一刀,此刻的郑浩然如战神附体,哪怕是浑身重甲的盾兵,他们身上的甲胄也如同纸糊一般,轻易被撕开,眨眼被郑浩然肢解,大卸几块。
远处。
郑修、凤北、和尚三人远远地站着。
和尚瞠目结舌地看着,郑浩然所带领的八百二十五人,如一道洪流,冲入峡谷,所向披靡。
他的每一步,仿佛都在走着“无敌”两个字。
凤北从郑修身后,轻轻抱住了郑修。
郑修的身体在发抖。
“我爹骗了我。”
郑修的声音低沉:“他骗了我,那老不修,我被他忽悠了,大忽悠,老忽悠,你怎么能骗亲儿子呢!你怎么能张口就来呢!”
凤北抱着郑修,双臂越来越紧。
她耳边传来了一声嗤笑。
……
“说骗他,咱们也骗了他吧?”
是“谢洛河”的声音。
“你没告诉他,爹和你,早已串谋?”
“闭嘴。”
“呵呵,他总是蒙在鼓里。”
“两百年前你骗了他,假扮成我,当了十年夫妻。”
“到了这时,你还骗他。”
“你想骗他到什么时候?”
“若他知道,是‘你’害死了他爹,你猜,他会怎么看待你?”、
“你……闭嘴。”
“闭嘴。”
……
不日前。
军帐中。
郑浩然与凤北同处。
“你的手。”
郑浩然板着脸,让凤北脱下手套。
凤北的一双手在灯光下,几近透明,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原来如此。”
那夜,凤北即便不说,郑浩然也隐约理解了他们回到二十年前,并非为了改变什么。
“就是儿子想见老爹了,仅此而已。”
“见了,也就见了。”
“我那傻儿子性子随他娘,瞅着随和,笑嘻嘻的,实则比谁都倔。”
“当年我就想着,日后找儿媳妇,得找一个能将他打得满地找牙的,这样才能镇住他。”
“见到你,老夫放心了。”
“你们回去后,你记得告诉我那傻儿子,”
“咳咳,你就这么说。”
郑浩然沉着脸,将凤北暂时当做郑修,用一种怒斥的口吻骂道:“你这蠢儿子,老子在郑家祠堂里睡得好好的,香火倍儿香,老子吃得饱饱的!所以让他别总想折腾西折腾东,要把老子从坟头里扒拉出来!老子若真活过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家法伺候,吊起来揍!”
“儿媳妇啊,凤儿呀,你记得这般告诉他,实在不行,往死里打,打醒他。”
“在家里,天大地大,老爷最大,你得听我的。”
“老子现在还没死呢,死了你才听他的。”
……
“还有一个办法!”
郑修看着日光中,那一道战马洪流,咬着牙喃喃自语:
“还有一个办法!”
“我对常闇有抗性!”
此刻郑修自己也没发现,他额头青筋浮现,双目圆瞪,神情有几分魔怔与狰狞。
“我画地为牢!”
“我有琉璃净体!”
“二十年前我能以‘郑善’化身将你从常闇拖出!”
“今天,我也可以!”
“我只需让所有人认为‘老爹’死亡就可以了!一切准备妥当,能行!”
“如此人数的人魂,定会轰开常闇的壁障,引发变故!”
“在那时,我将老爹……拉出来!”
“只要所有人都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今日发生的事!”
“只要老爹能活下来……”
“老李,抱歉了!”
“‘全军覆没’一事我无法改变!我只能偷偷地让我爹,活下来!”
……
此刻,郑浩然浑身缠绕着浓郁的血气。
死去的尸骸,在战骑冲锋洪流中,竟被他们身旁的狂风卷起,在峡谷中撕扯着。
血雨纷纷,骨肉落下,好一幅骇人的人间炼狱!
郑浩然仿佛成了一切的中心,被撕碎的血肉在他身边诡异地飘着。以郑浩然为首,他身后的八百二十五人,仿佛成了一头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凶兽,成了一条无人可挡的血肉洪流。
“鬼啊!”
“啊啊啊啊——”
郑浩然此刻仿佛成了战场上的厉鬼。
蛮子们只是看见他虎型面甲下透出的凶光,便已吓得亡魂尽冒,丢盔弃甲,不成一军。
吓破胆了!
在郑浩然冲锋之前,蛮子这边五万大军,没有人能料到,区区一人之力,能在这种级别的战场上,如重锤落下,敲响致胜之音!
即便理智告诉他们,郑浩然再恐怖,他也不过是一个人,他仅仅是一个人!
但疯狂逃窜的蛮子们,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仿佛盘踞着一片可怕的阴影。他们失了战意,吓丢了魂,纷纷丢去兵器,逃出峡谷,逃回荒原。
一人之力!
可当万军!
军阵后方,狼王看着前方溃不成军的阵形,目光涣散。
“不可能,这不可能。”
闭眸片刻,狼王涣散的目光重新聚集,他失望地看着逃窜的蛮子兵,这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军,可仅仅一个冲锋,便让他引以为傲的兵力,成了一个苍白的数字。
“若你是我的,若你是我的……”
狼王站起身,大手一挥。
“敲响‘入夜鼓’!”
身旁,早已吓得坐在地上的号兵茫然抬头。
狼王怒了,伸手拧断号兵的脖子。
咔嚓。
直到他杀死了三位号兵,第四位才慌忙地吹响号角。
咚咚咚咚!
大军身后,站着一群衣衫褴褛、戴着白骨面具、如野人般邋遢的“巫”。
他们听见号角,掀开毛皮大氅,露出腰间一面鼓面细腻、通体血红的鼓——人皮鼓!
人皮绘面,人骨为架,人血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制成的人皮骨!
北蛮中,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所以也不缺“人皮鼓”。
小小的鼓声却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急骤如雨,顷刻间传出千里。
天色猛地昏暗下来。
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方才日出的天空,竟如层层刷染一般。
再转眼,成了黑夜!
一轮红色的圆月,浑圆的血月,无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