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在顷刻间,变成了漫漫长夜。
巨大的弯月,悬于高空。
冷彻的月光洒向大地,百姓们对于这忽如其来的“气候变化”,惊得瞠目结舌,手中的箩筐、铲子、糖葫芦、串串,摔在大街上,碎在脚边。
本该光天化日下热热闹闹的皇城街头,竟出现了片刹的死寂。
哗!
百姓们作鸟兽散,有的冲回屋中收拾东西,有的涌向皇城中央,最气派的一栋建筑。
弹指间,汹涌的神性在郑修指尖凝集,一个宛如迷你黑洞般的小点,四周虚空坍塌、压缩、扭曲,最后消失。
一声“聒噪”,一声叹息,郑修身上那目空一切的漠然,转眼变回了深深的沉思与凝重。
安妮大人两手不安地藏在身后,看着郑修这瞬息间的变化,她心虚地移开目光,干咳两声:“喵,祂们察觉到了你的神性,你引起了祂们的注意。”
“迟早的事。”郑修摇摇头:“祂们的‘化身’争夺密匙失败,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还不如一口气摊牌,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是软柿子。”
“一旦将‘防御天幕’完全张开,就会持续消耗大量的源,吾担心咱们撑不了多久。”
橘猫知道郑修做了什么,防御天幕打开,相当于让船开启了完全的防御姿态。在“防御天幕”的作用下,能尽可能隔绝祂们的窥探。
“哪怕是用‘漏洞’拼起来的,也要对自己的船有信心。”郑修摸摸安妮那毛茸茸的脑袋,眯着眼睛笑了笑:“你毕竟曾经是正儿八经的主宰,”虽然拉胯了点,漏洞多了点,现在崩了点,郑修语气一顿,心中补充了三句,嘴上继续鼓励:“真正的主宰,至高的、不朽的,有你在,我有信心。”
“哼!那必须的。”安妮骄傲地挺起鼓鼓的胸脯,两爪交叉横在胸前。
“咦?你手里抓着什么书?”
“咦?没有呀。”安妮爪子一翻,古籍消失。她眨了眨无辜的猫瞳,看着很无辜。
“书可不能乱看。”郑修提醒道:“特别是恶童写的书。”
说着,郑修向那成排成排的书架平平伸出手掌,在郑修身后,光影斑斓,一个个虚幻的方块凭空生成,方块拼接,闪烁之处,出现一扇金碧辉煌的门扉。
“打开仓库。”
金碧辉煌的门扇向两旁打开,里面伸出了一根根漆黑的触手。柔软的触手们如车间机械的机器臂,忠实地执行郑修的“指令”,快速而有序地将书架上的书全收进了“仓库”里。
郑修打了一个响指。
“领航员。”
仅有拇指大小的白毛领航员,如小精灵般,从虚空涟漪中飞出,落在郑修的肩膀上:“船长爸爸。”
她又礼貌地低头望着橘猫:“吉祥物妈妈。”
安妮大人那毛茸茸的小脸蛋猛地一垮。
郑修脸色一木。
“怎么了吗?爸爸,妈妈。”
领航员并不知道自己短短的两句话,同时又气到了一位神与一位主宰。
“没事。”
郑修决定迟点抽出时间再好好调整一下领航员的机能。触手在运作,眨眼间,恶童的书斋被触手们搬运一空。
“监测防御天幕的运行现状。”
“分析最终防御净化的困难指数。”
“我想看一眼‘神国’的现状,尽快评估尝试打开目前神国通道的风险。”
“另外,进行‘入侵通道’的检测与维护,将这件事优先级调到最高。”
“这些书先放仓库角落,加上‘猫科生物一旦触碰则遭雷劈’的加密禁制。”郑修瞥了目瞪口呆的橘猫一眼,平静地解释道:“别误会,我不是在针对你,我只是以防万一。”
安妮大人:“啊???”
此刻对话的郑修与小精灵领航员,就像是老板与秘书般,郑修逐条下达指令,领航员时不时点头,表示记下,忠实地执行着。
有事秘书干。
郑修挥挥手。
领航员伸出如牙签般的指头在身前一圈圈地划着旋儿。
随着她的指尖划动,一道迷你的小门张张合合。
领航员即将进去前,忽然有几分怯生生地转过头,问:“船长爸爸,我……能有名字吗?”
郑修与橘猫同时一愣。郑修这才想起第七代领航员仍是“未命名”的状态。他轻咳两声,点头同意。正准备给小秘书安一个霸气侧漏的名字时,领航员得到了船长的“许可”,她头顶猛地一亮,浮现出名字:
【第七代领航员:小乌。】
郑修抬起的指头默默地放了回去,这名气好像不错。
橘猫瞪着眼睛,怪了,领航员在设定中是没有“人格”这玩意的,怎么这代领航员还会……主动提要求了?又是漏洞?
她朝郑修眨眨眼,眼神里在说:有漏洞了,该修修。
安妮大人认为办公型专用的领航员存在了名为“人格”的东西并不是一件好事。
郑修却好奇地问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领航员:“你为何想叫小乌?”
“船长爸爸不喜欢吗?”
新的领航员小乌迷你的身躯停在郑修的指尖上,两手捧着下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郑修连忙安慰:“不不不,只是好奇。”
领航员小乌这才露出生涩的“笑容”,对她而言,哪怕是“笑容”,也是千万年来,不曾有过的新鲜事。只见小乌笑道:“我曾一遍遍地解读‘世界轴’里残余的破损数据。”
“啊???世界轴里还残余着破损数据?”
安妮又啊了一回。
郑修没理会安妮,似乎安妮身上出现再大的漏洞,都难以让郑修动容了。
小乌继续道:“无聊时,我花了许多年解读,残余数据只剩两个名字。‘希’与‘乌’。”
“可你为什么选了‘乌’呢?”
郑修更奇怪了。
他很清楚,领航员是无法越过船长的权限作出决定的,更别提喜好。可此刻小乌明显是用个人的“喜好”,而作出了“选择”。
“小乌……不知道。”
面对船长的提问,小乌面露茫然,呆滞片刻后,摇摇头。
“没事了,小乌就小乌吧,挺好。”
郑修摆摆手,小乌欢天喜地围着郑修爸爸转了好几圈,高高兴兴地回去办公了。
“这样好吗?”
小乌走后,安妮主动跳入郑修的衣襟中,找了御用宝窝蜷着,暖暖温温的,她问出了自己担心的问题。
“哪里不好了?她开心了,办事效率更高了,收益的不也还是我的吗?给员工发糖发枣不是很正常的商业行为吗?再说,我也不用给她发工资啊。”
郑修刚开始管理世界,就用上了一贯发家致富的商业思维。
安妮闻言,猛然一愣,张大嘴巴。
你可真初生啊!
走出书斋。
安妮问了恶童的下场。
“说到底,是我遗弃了他。我‘人’的那部分,心存慈悲,难以下手。”
沉默片刻,郑修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我保留了最纯粹的神性。”
“那是被污染的神性,留来有何用?”
郑修微微一笑:“平衡。”
安妮目光幽幽,望向郑修体内,仿佛要将郑修的身体看穿。
郑修的精神海中,除了剩下的三具躯壳化身外,还坐着两尊容貌酷似郑修、尺寸略小的“分身”。两具分身由纯粹的神性高度凝练而成,黑的如同墨玉,白的纯如珍珠。
一黑一白,一善一恶,在郑修的心中盘膝端坐。
郑修笑道:“你说过,所谓善恶,所谓对错,不过是下等生命为自己的行为所施加的禁锢与枷锁。神与主宰行事,不分善恶,不分对错。”
“我人性的一部分,一直无法认可你这句话,可神性的我,却知道,你这句话是对的。”
“世界从来没有公平可言,我能做的,只有坚守自我,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道。”
“和尚斩去了恶,造就‘牺牲’,而我,接受了我的所有,接受了我这些年所造就的一切后果。神性是我,人性是我,善是我,恶是我,都是我。”
橘猫目光一凝,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看看权柄。”
郑修竖起食指,一团流动不定的“物质”,一如既往地在郑修的指尖上蠕动着。
时时刻刻都在变化,飘忽不定。
所谓三位一体,并非单纯地指当一个生命体集齐三种要素,就能原地飞升,成为神明。而是当神性、神力、权柄,达成三位一体时,三种要素,会以密切的关系结合成一个整体,相互间密不可分。神性的变化会牵连神力与权柄,同理,三位一体中的任何一“位”,出了问题,都会让另外两“位”受到牵连。
这也是为什么,当安妮的权柄破碎时,她的神力衰弱,神性也随之败退,行为举止间越来越无逼格,活得像一只普通的小母猫。
安妮盯着郑修指尖上那团东西,盯了好一会。
她至今没想明白。
“你这权柄,到底是锤成了,还是没成呢?”
“我怎么知道?”郑修额头竖下一根根黑线:“你是主宰还是我是主宰?你问我?”
安妮哑口无言。
街头上一片混乱。
郑修腰间的赤王镜,不要钱似地闪着红光。
他的通话都快被打爆了。
郑修往赤王府的方向,随意漫步街头,选择性地接通了庆十三的通话。
“王爷,”庆十三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有四件事汇报。”
“说。”
“第一件王爷你可能稍微抬抬头看看天就能发现了。”
“这件事无需理会。”
“嗯?”
“我干的。”
“……晓得叻。”镜子那头传来了镜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庆十三惊得两手一抖,常世绘摔了,他手忙脚乱地捡了起来,抽了口小烟压压惊,继续道:“第二件事,灾防局的大门快被挤爆了。全城的百姓都因‘变天’一事,到灾防局求助,众说纷纭……呃,当然,这里就不细表了,反正是王爷您的手笔。”
百姓们对于“变天”的猜测多得去了,想象力丰富至极。什么妖魔出世,什么国运衰败,什么灭世之灾,甚至有一位小井市民以为是自己打翻了家中供奉的无名神像,而导致了变天一事,主动到灾防局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让江高义草拟文案,安抚民心。”
郑修很快作出决定。
他说出这句话后,忽然有几分怀念。怀念看见昔日狱友江大人,在办公室里埋头苦写的画面。
“第三件事,老魏病危,宫里已经斩了十六位御医。咱们刚回来,宫里便传来了加急传召。”
“传司徒庸入宫是吧。”
“是的。老神医已经找借口躲了起来。”
“什么借口?”
“拉肚子。人还藏在茅坑里,有一百多名禁卫军将老神医的院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围了起来。对了,他哭着让赤王您接一接通话。”
郑修略一沉吟:“让他继续拉着,第四件?”
“第四件与第三件有关。”庆十三深深吸了一口旱烟,常世绘中他的面容笼罩在烟雾中,看不清晰。庆十三道:“恐怕咱们刚从北蛮回来,又要卷进别的事里了。老魏病重,因储太子年幼无知,三位皇子蠢蠢欲动,倾向于三位皇子的要臣,以命死谏,想逼老魏令立遗诏,在储太子成年之前,选三位皇子其中之一,辅佐政事。”
其实还有第五件事,但庆十三觉得无需与郑修汇报。
对纪红藕有恩的那个男人,在数月前终于不堪重病,怅然离世。庆十三此刻很内疚,他为自己心中的窃喜感到羞耻,并觉得那个男人的死与他有关。
那个男人与纪红藕徒有夫妻之名,这些年来,如兄妹般相处着。
庆十三其实这些年来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却让他感觉到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纪红藕。
“好,我知道了。”郑修听完,倒没多大反应。事实上,以他目前的身份,人间烟火纷争于他而言不过是聊以藉慰的点缀,小打小闹,难登大雅。
“那……咱们?”庆十三试探着问,他还不知道赤王如今不仅仅是人间的王,更是世间帝王。比帝王更至高无上的主。此刻即便让闫吉吉加急订做一批“赤王神像”,家家户户摆着上香供奉,奉为神明,也绝不过分。郑修此刻的地位就是如此地高端。
郑修微微一笑:“纪红藕那边无需担心,那个男人的死是命。他因纪红藕的照顾多活了二十年,这份债,还够了。”
庆十三闻言猛然一愣。郑修仿佛先知先觉地知道了一切,主动安慰庆十三。
不等庆十三反应,郑修淡然道:
“让二娘做顿饭,做些我平日喜欢吃的那些。”
“告诉他们,”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