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七年。
年仅八岁的幼帝仍是生活不能自理,由长公主魏如意在幕后辅佐政务。
朝廷中,以刑部尚书江高义为首的公主派,与以镇国北将军为首的保皇派,在历经了长达五年的明争暗斗后,保皇一派日渐式微。
一眨眼,过了六年。
除仍镇守北方的霍惑北将军之外,西将军、东将军、南将军,镇国四大将军中,有其中三位或年龄老迈,或因无心朝政,先后解甲归田,换上公主一派的新人。
长公主干政以来,以铁腕手段清除异己,并作出了一系列的改革。
于文:废除昔日六部,废除左右丞相,设立中枢院,中枢院下分设各部。
于武:长公主实行军部三权分立,将“发兵”、“兵籍”、“掌兵”分成了三个部门。以往的元帅与将军,不再有熟悉的下属,所有的兵力,均由长公主集中调配。
于公:长公主举官强调“任人唯贤”,取消爵位世袭,为官设立任期,朝廷要员职位轮番替换;她大力推行科举制度,选拔人才,并分设“文状元”、“武状元”,从以往的三年一届,改为每年一届。她花了三年时间,大刀阔斧地斩去臃肿的官员体系,砍去许多无谓的职位。
于私:长公主轻徭薄赋,聘人编写《农书》、《商书》,兴修水利,治水救旱;开垦农田,发展农业;鼓励百姓经商,促进商业发展。
于外:长公主多次派人出使西域、北蛮,以及大力发展航海业,出航团结海外岛国。
天景八年,北蛮荒原正式并入大乾王朝,名为“蛮州”。
西域三十六国先后归顺大乾王朝。
三十六国各按其名为州,三十六州统称“大西洲”。
天景十二年,春。
霍惑头戴斗笠,一袭轻衫,提着一壶酒,推开郑家门。
院中,郑浩然双鬓花白,精神奕奕,在庭院中动作缓慢,打着一种软绵绵的拳。
“老郑,你这家伙,动作软绵绵的,没吃饭呢?”
霍惑远远看了一会,眼睛虚起,摇了摇手里的酒壶,摇出声响,便是想要摇醒老郑肚子里的酒虫,乐呵呵道。
十年光阴稍纵即逝,郑浩然已是花甲之年,可除了头发白了一些之外,精气神仍宛如当年,令霍惑羡慕至极,暗道这老妖怪是不是吃了什么大补汤。
郑浩然一套软绵绵的“无力拳”打下来,双掌下沉,望着多年老友,笑道:“早戒了。”
“那……小酌?”
霍惑试探着问。
“那……就小酌,一点点。”郑浩然拇指与食指虚捏,示意什么叫“一点点”。
于是,两个老头蹲在院墙一角,偷偷摸摸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壶中酒。原本说好的一点点,郑浩然又忍不住多喝“一点点”,再添“一点点”,最后再来“一点点”,感情深的“一点点”,来来回回,两人意犹未尽地蹲在角落将壶中酒分尽,直呼过瘾。
“老郑,你刚才院子里打的那玩意,有啥名堂?”
“没啥名堂。”郑浩然哈哈一笑:“我那儿子教给我的健身拳法,说能养身长寿,叫什么名堂……太极什么的,打不死人。”
“话说,你的孙子……八字有一撇没?”
霍惑借着酒意问。
郑浩然闻言,脸色一垮:“咱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小两口三天两头就往司徒老神医那边跑,这一跑又两年过去了,月玲珑那肚皮,愣是没点动静。”
“你就不担心你们老郑家绝后……?”
“嘿!”郑浩然倒看得很开,笑道:“咱们郑家,有一个传统,向来单传。这就是命,或许再过几年,他们小两口老来得子也不一定。他娘倒是担心得紧,夜里偷偷问我要不要劝儿子纳几房小妾,可儿子与月儿感情好,死活不肯,也就这样了。”
霍惑仿佛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没再说话。
“说起来,老狼请行商捎了一坛大补酒来,说是掺了他们北蛮的秘方,回头给他们小两口尝尝。”郑浩然说着,想起了当年与狼王在北蛮战场上的生死拼杀,那行军生涯,令郑浩然双眼渐渐地多了几分肃杀,他沉默片许,哂笑道:“还记得十多年前,老狼看着就要死了,奄奄一息的,万万没想到这一苟,又十年活过来了,人生无常啊。”
“你知道老狼他咋说不?”郑浩然神秘兮兮地卖起关子,做了一个竖食指的动作。
这个动作他还是学儿子的,觉得酷酷的,便学了过来。
“老狼他来信说,一日不见外孙,誓不归西!哈哈哈——”
郑浩然哈哈大笑。
霍惑瞪大眼睛。
郑浩然笑着笑着,也止住了笑声。
气氛莫名地多了几分沉闷。
“老霍啊。”
“嗯?”
“你今天来,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霍惑不置可否,笑着反问:“不成吗?”
郑浩然摇摇头:“咱们都一把年纪了。”
“是啊,一眨眼,快六十岁了。”
“我六十三。”
霍惑拱拱手:“大哥!”
郑浩然:“霍老弟!”
两人相视一笑。
“虚长几岁,霍弟你听哥一言。”郑浩然目中精芒闪动。
霍惑虚着眼睛:“大哥请说。”
郑浩然叹道:“别瞎折腾了。”
霍惑瞳孔一缩,沉默不语。
“郑!浩!然!你他娘地又偷喝酒!”
过了一会,墙外传来河东狮吼。
郑浩然反应极快,一脚将霍惑踢了出去。
“老霍!你又躲咱们家喝酒!”
霍惑被踢出院子,一回头,郑浩然消失不见。另一道淡青色的姣好身影如闪电般从墙头掠过,无视霍惑,朝郑浩然逃跑的方向追去。
老年夫妇二人在郑宅墙头上追逐大战。
这一幕引得郑家不少人暗中发笑。
这时。
坐在地上发呆的霍惑,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四位容貌上佳,正值虎狼之年的郑家婢女,迈着小碎步踩着青石路走来。
霍惑常来郑家,知道这四位婢女是郑修的贴身婢女,名字古怪,分别唤作:吱吱,波波,萍萍,莉莉。
霍惑十年前常盯着郑家,也没注意郑家是什么时候多了四位婢女。从前没有的,可不知哪一天,一眨眼就出现了。
城中有小道消息传,四位婢女与郑家少爷有着不清不楚不干不净喜闻乐见皆大欢喜的小关系。
起初霍惑也是信的,毕竟平日里总看见四位婢女与郑家少爷眉来眼去。但她们的肚子十年如一日地平坦,如今霍惑也不怎么信那谣言了。
除非,生不了娃的是郑少爷。
呵~这怎么可能。
霍惑宁愿相信郑少爷与四位貌美如花的婢女是清白的。
当然,城中曾有传言,是郑夫人的身子寒,生不了娃,真假不知。
“少爷有请。”
四位婢女的举止步态惊人地相似,同时笑道。
霍惑一愣,神情凝重。
“请带路!”
……
霍惑来郑家时,天清气爽。
与郑浩然喝着小酒,艳阳高照。
可当他来到东厢院外时,气温骤然冷了下来,如十二月初冬,空气中像是结了一层无形的霜,沁人心骨。
转过墙角,霍惑看见了一副“画面”。
穿着一袭白色长衫的郑修,长发柔顺地披散着,坐在庭院中央。
四周花卉枯萎,整个院子铺了一层与四周格格不入的灰褐色。
而在郑修身后,屋檐下,他的夫人月玲珑将身体裹在袍子里,她的脸上阴影斑驳,看不清晰。霍惑只隐约看见了月玲珑那异于常人的惨白肤色。
霍惑一愣,似乎在他“印象”中,这位来自北蛮的郑夫人不喜日晒,外面传言她得了一种怪病,但除此之外,与普通人无异。
大约有两三年没见了。
具体是多少年呢?
霍惑心中浮现一个奇特的问号。他似乎一时间难以想起上次见郑修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像是在昨天,又像是在几年前,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却宛如近在昨日,这段记忆给霍惑带来一种奇特的违和感。
“霍叔。”
郑修正在院子里作画,远远朝霍惑请安。
“贤侄。”
霍惑摇摇头,挥去脑中的怪异违和感,淡然回礼。
“太阳有点晒,你回房歇息吧。”
郑修回头,温柔朝月玲珑说道。
月玲珑点点头,冰冷如雪的目光扫过霍惑。刹那间,霍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刹那间他不禁生出一种被冰块刮过眼皮的错觉,赤赤生痛。
“庆批、纪红藕,你们也退下吧,霍叔估计想和我私聊。”
在月玲珑进入房内后不久。
郑修抬头对“空无一人”的屋顶轻声说了一句。
霍惑浑身一震,瞳孔几乎缩成了麦芒状,望向屋顶。
那里不知何时,坐了两个人。
一人农户打扮,脚踏草鞋,头戴斗笠,抽着一杆旱烟。
另一少妇风韵犹存,一袭靓丽红衫,明媚动人,风情万种,腰间鼓鼓,随着衣衫摆动,她的身上隐隐透着一股好闻的花香。
“熟人,别放毒。”
郑修末了,多提醒一句。
纪红藕闷闷地点点头。
花香倏尔灭了,像是从未来过。
霍惑这才察觉到自己头昏昏沉沉的,俨然是中了微毒。
“十三,咱们走。”
纪红藕掩嘴轻笑,拍拍手,一抔淡淡的金粉发射出凛凛微光,她笑吟吟地挽着庆十三的臂弯跃下屋顶,消失在霍惑眼前。
霍惑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长发披肩的郑修却神情自若地画着自己的画。
沙沙沙!
笔尖在画纸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此刻落在霍惑耳边,却越来越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爪子在胸口挠,越挠越用力,最后狠狠地抓在自己的心口上。
庭院中枯萎的花卉,白发作画的男人,阴沉的天空,明媚的日光。
呀!
墙头上,落下几头毛发斑秃的老鸦。
淅沥沥!
一转眼,下雨了!
沙!沙!沙!
起了风!
沙!沙!沙!
风声,雨声,老鸦低鸣,周围的声音竟都盖不过郑修作画的声音。
霍惑的脸色越来越白,脸上的汗渍越来越多,湿漉漉的,将衣服沾湿了一大片。霍惑浑身止不住颤栗着,他看向郑修的背后,白色的长衫,漆黑的影子竟“站”了起来,起初站了墙头,随后染黑了整片天空,如群魔乱舞般,扭曲的影子如触手般嚣张狂放地摆动着。
“噗!”
霍惑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笔与纸摩挲的声音停了。
郑修停笔。
风没来过,雨没下过,院子里的花卉仍是枯萎的,墙头上根本没有老鸦。
一切都像是霍惑自己的想象。
霍惑惊骇地回忆着刚才可怕的一幕,他猛然惊觉,似乎从他踏进这个院子时,从他恍然间觉得眼前的人与景就像是一副“画”般富有意境时,他就中了对方的“招儿”。
“喵!”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把霍惑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尿给吓了出来。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头橘色的老母猫,躺在门口,将门给堵了。
“呼……”
霍惑擦擦嘴角,将嘴角血迹擦去,苦笑道:“终日打雁,终被啄瞎了眼。你就是净宗宗主?”
净宗,在五年前被长公主一纸官文立为国教,各地设立庙宇,地位超然,在朝廷中有着奇怪的影响力,他们仿佛无处不在,却又处处不在。他们的教徽是一朵燃烧热烈的红色火焰,像是焚尽世间一切污垢的“赤火”。
这些年霍惑一直在追查净宗的幕后主使,全国各地追查,查了几年,一条线索让他察觉到,传说中净宗的宗主一直就在皇城老窝里。
那条线索,将他指引到了这里。
“不重要。”
郑修淡淡一笑,朝霍惑招手:“霍叔,来看看我的画。”
看着后辈朝他招手,恍惚间霍惑生出一股错觉。那淡漠的口吻,随意的语气,在他面前,仿佛自己才是后辈。
霍惑走近,当他看清纸上所画时,却背脊发寒,蹬蹬后退了两步。
纸上画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宝殿,宝殿中央,一位雍容华贵的皇帝头戴帝冠,坐在中央,号令百官。
那位皇帝,是女的。
一位……女帝!
“霍叔,你该退休了。”
男人将笔轻轻放在一旁,抬眸轻声,话中却透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威严。
“……好。”
保皇派与公主派长达数年的暗斗,至此落下帷幕。
翌日,霍惑解甲归田。
他被称为“最后一位尊安元帅”。
……
空荡荡的院子里。
一人一猫坐在屋檐下。
橘猫懒洋洋地趴着,看似打盹,可那颤抖的猫须说明了,她分明没睡着。
“你说你讨厌睡觉,看来是真的。”
“……吾讨厌被人深挖秘密。”
“你自己告诉我的,你还说,一旦睡着了会发生可怕的事。睡着之后,就是‘祂’的地盘。”郑修竖起一根食指,差点将那玩意亮了出来:“有一次咱们下洞,你突然跳起来,将洞里上千头蝙蝠拍成渣渣,你说你猫生这辈子最讨厌就是蝙蝠。说起来,你们这层次的存在,都喜欢用一种类似于‘动物’的外貌当图腾?你的死敌是……看起来长得像蝙蝠的……‘神’?”
“闭嘴。”橘猫的脸蛋一垮,转移话题:“你确定,这回能成?”
郑修微微一笑,知道橘猫不愿提这茬,便顺着安妮大人的话说道:“我曾试过暴君、仁君、昏君、少年大帝。可无论是仁道,或铁血道,都无法将那家伙勾出来。”
“我试过让老魏活着,或者让他那三个儿子当皇帝。”
“甚至魏辰也当过。”
“‘帝王’似乎看不上这种皇帝……太普通了,不够格。”
“这一回,我试着让二娘当女帝。”
“足以名垂千古的女帝。”
“成功率,有七成。”
橘猫点点头,朝郑修伸出拳头:“必拿下。”
郑修用拳头碰了碰:“必拿下。”
当年。
少年皇帝亲笔写下《退位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