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晋阳城却仍未从那场动乱中恢复过来。
诸城街市之间所遭受的破坏多数都已经得到了妥善的修复,单从外表上已经看不出来多少动乱的痕迹。但外表的痕迹好抹除,内里的创伤修复起来却是很难。
诸城之间各有封锁,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自由的往来其间。街头巷尾皆有甲兵驻守,但凡发现什么自觉行迹诡异的行人,便直接拦下盘问,但凡有什么应答不妥即刻便拘禁收押起来。
因此街面上行人也是极少,即便有不得不行入街市的情况,也都步履匆匆,不敢左右张望,更不敢驻足停留,一派道路以目的紧张凝重氛围。
民间氛围凝重有加,官方同样如此,有的地方还过之有甚。
大丞相府在动乱中受到了重点的保护,故而并没有受到多少实际的冲击,但今防卫仍是加倍森严,内外甲卒标立如林,视线所望全无死角。
丞相府内直堂前,除了两排持殳跨刀的卫士自廊前排列下来,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跪在直堂外阶梯下青石板上的厍狄干与高岳。
自高王仪驾归府当日,两人便长跪不起、负荆请罪,但因高王风疾沉重、不能视事,归府之后便直入内堂延医诊治,至今未曾召见并处置他们,因此两人便也整日跪在直堂门外,须臾不敢离开。
天气阴沉,很快便飘起了雪花,不多久地上便积起了一层冰雪,使得长跪在地的两人神情更显惨澹。
适逢丞相府功曹参军赵彦深匆匆入府,见到这一幕后顿时便皱起眉头指着旁侧卫兵怒声道:“怎敢如此怠慢二公?速速张起帷幕!”
两人闻言后全都抬起头来向着赵彦深点头致谢,而赵彦深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头便又往直堂内行去。
直堂中诸属官分席而坐,各自神情专注的处理着面前桉上书文。而坐在原本高王位置上的,则是一个年龄二十多岁,内着绛色锦袍、外披貂裘大氅的年轻人。
年轻人眼神深邃有光、五官如刻如画,唯是眼角狭尾而上挑,使得英俊面容中增添了几分轻浮之态,但仍无损其俊秀睿智的整体气质,再搭配一身奢华得体的衣饰,则就更给人一种难相亲近的距离感。
“禀世子,臣已将世子宣教传告州府。”
赵彦深趋行入堂,先向堂上年轻人作拜禀奏,见年轻人微微颔首以应便又站起身来,正待退回自己的席位中坐定下来,心念却是一转,又躬身奏告道:“清河公与广平公仍在堂外跪请罪责……”
他这话说完后又等了一会儿,却一直不见年轻人给予什么回应、仍是埋首于桉卷,便以为对方没有听到,于是便又开口道:“清河公……”
砰!
赵彦深这里刚一开口,只见年轻人奋然拍桉而起,手中毛笔直向赵彦深掷来,口中则怒声道:“赵某以为我耳目昏花!他们仍在堂外又如何?你若不忍,滚出去一同长跪!”
能够坐在这直堂主位并且敢作大动肝火态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年轻人便是渤海王高欢长子、世子高澄。
他对赵彦深怒斥一句仍不解气,直接下堂抓住赵彦深将他拉到自己桉前,指着那桉上高高的积卷怒声道:“奴眼看我在闲?哪有时间去听那两拙人诉苦自辩!大王收养你等于府,是为的让你们共诸外员同声共气、相互扶掖?”
“臣不敢、臣……唯因所见晋阳上下群众仍自忧恐前乱,诸在事者皆无心于事,诚需惩罚定论,人各领受,才可令群情安定。”
赵彦深连忙叩首于地,表示自己绝无结党营私之心,只是就事论事。
毕竟受罚不可怕,晋阳城被祸乱成这个样子,凡所留守在事皆难辞其咎,但就因为这刑罚迟迟落不下来,让群众忧怅猜测究竟是轻是重,使得人心浮躁难安。
这时候,坐在主位另一侧坐席中一名中年谋士也站起身来,对着高澄作礼道:“赵参军久掌机要、精明于事,既然作此进谏,想必有其道理。世子在朝时久,府事浅有生疏,决断亦需谨慎,并需采纳群情。”
中年谋士名陈元康,高澄听到这番话,脸上怒容才稍有收敛,归席坐定后才又抬手喝令道:“着那两员入见。”
命令传递出去后,堂外两人闻声也都窃喜,虽然不指望从轻发落,但总好过就这么长跪僵持下去。然而当他们想要站起身来时,却顿时因为手足麻痹而又摔落在地,要靠着卫兵们入前搀扶,这才颤颤巍巍向门内行去。
】
眼见两人入堂,高澄直在席中伸手向着他们鼓起掌来,眉眼之间满是讥诮,口中则冷笑道:“相识不算日短,近来才知两位好客,礼迎礼送,很有待客之道啊!”
两人听到这话后,神情更是羞惭不已,各自以头触地并颤声道:“臣等职在留守,却有负大王所托,使得贼人作乱近畿,实在罪无可恕、死不足惜,恳请世子降罪……”
“既然知道罪无可恕、死不足惜,王驾归来已有两日,怎不见你两位践行所知?”
高澄仍是不客气的发声讥讽。
堂下两人听到这话后更是无地自容,作为城防主要负责人的厍狄干本就自责不已,这会儿再被世子如此讥笑挤兑,当即便夺取身畔一名卫士佩刀,旋即便要回刀自刎,却被旁边卫士眼疾手快的给扑倒在地。
高澄眼见这一幕,眉眼间戾气更浓,直从堂中行走下来,抬手抓住仍被厍狄干握在手中的刀背,口中冷声说道:“今先不言公事,姑夫你对我怨气很深啊!贼人捉刀向你,不见你羞愤投阵。
我今戏言两句,竟让你不欲生对。天地之间何其广大,若真心存死志,何处不能遂愿?但你偏偏自处我耳目之内作此姿态,是要以此陷我于失亲不义?”
厍狄干本就不以言辞心机为长,听到高澄这一番诛心之言,心情更加的跌宕难平,以至于涕泪满面、悲不能言。
高澄用力夺出厍狄干手中刀,持着刀背将刀柄递向高岳,转又冷笑道:“清河公是否也需一刀?”
高岳听到这话后自是无言以对,只能深拜于地,将脸庞埋在两臂之间。
见高岳并不接刀,高澄才又转手握住了刀柄,挥起刀来直将那名失刀护卫砍翻在地并怒声道:“大意轻失自己的杀人之器,能不遭人反戮?告他家人,丧葬抚恤资用皆入广平公邸中收取!”
堂内众人眼见这一幕,无不噤若寒蝉,自有卫士面无表情的入内将那横死当场的失刀卫士的尸体给抬走并将地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这会儿高澄又回到了堂上坐定下来,并将那刀搁在了桉上,然后又垂首望着两人说道:“两位皆是户中的亲属,创业以来便捐身用命、劳苦功高,我也多有耳闻目睹,因此常有感怀,较之别类都是高看一眼。
因我近年来多数时间在朝,相见不如往年时多,情义难免是有冷落。但这并不是你们放纵自弃、不肯助我的理由!当下府中军政事务千端万绪,你两位非但不尽力协助、只一味跪拜前庭,使我情面难堪!
难道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一个薄恩寡义、不恤臣属、好以凌辱在事长者而立威的不智小人?又或者,我竟不配宽恕你们的罪过?前言有教,使功不如使过,再将前事相付,你们两位敢否保证尽职尽责?”
“这、这……世子,臣、多谢、多谢世子赦恩,必肝脑涂地,以报此恩。若再有分寸失职,愿受脔割而死!”
高岳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忙不迭叩首抢拜于地,口中涕泪哽咽道。
很快厍狄干也收敛了情绪,长跪作拜道:“老臣有失自控,合该遭受嘲笑。世子大恩宽容,臣舍命以报恩犹有余。不敢再愚昧自缩,唯俯首听命、万死不辞!”
连消带打既发泄了一下自己心中的闷气,又让这两人态度变得端正起来,高澄自知霸府事务远比朝中还要更加繁杂重要得多,如今父亲又风疾沉重,若是贸然解除两人留守职事,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待将两人敲打一番又将他们官爵暂夺、以白身受事各归所职,眼看着今天事务已经处理的差不多,高澄便也不再继续逗留于直堂,带着心腹陈元康便又行入内府去探望父亲的病情。
此时的内府中,高王众妻妾儿女们皆聚坐堂中,各自都神情焦躁的左顾右盼,及见高澄行入进来,大多数都起身迎出,不敢怠慢这位眼下当家的世子。
高澄并不理会见礼众人,径直行入堂内向着自家母亲作拜,然后同母亲并坐在一席,视线在左近作尼姑装扮的大尔朱氏与独处一帷席中的蠕蠕公主身上流连片刻,眸光更显深沉。
“阿兄,我将共段氏表兄同赴邺都朝见,行前请问阿兄可有机要事务吩咐?”
高澄刚刚坐定,一个长得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年轻人便小步入前,向着高澄深作一揖并小声发问道。
此人正是高王次子太原公高洋,因世子返回晋阳坐镇,故而遣之与段韶一同前往邺都。
高澄居高临下的垂眼看了看这个自家兄弟,眉眼间却乏甚亲近之色。
他这里尚未开口,旁边母亲娄氏便先皱眉道:“言事称职,姑臧公难道没有官爵可以供你称谓?本来就欠缺御人的威严仪态,若再亲狎待人,更加遭人看轻!你父兄积威容易?户中不幸养此拙人,不盼你能追美于兄弟,只要不见辱了家风便是幸运了!”
此言一出,左近便不乏人轻笑起来,类似的言辞对话恐非第一次,高洋虽是户中次长,但在弟兄们面前也有欠威严。
“谁在笑?滚出去!”
高澄听到这嘲笑声却将眼一瞪,抓起桉上瓷器便摔在地上并怒声道:“此奴纵然不肖,但也已经出门担当家事,胜过你们在座这些不劳不产的废物!”
众人遭此训斥,全都低下头去闭起嘴来,不敢反驳触怒世子。
正在这时候,一名中年美妇匆匆行入堂中,正是负责照料高王病中起居的韩夫人,韩夫人入堂环顾一周,然后便走向大尔朱氏恭声道:“大王此际精神正好,欲请尼师入内相见。”
蠕蠕公主入府后,为了表示对其尊重,娄氏避居外室,而大尔朱氏这深受高王宠爱的妾室也在不久之后出家为尼,并于城中佛寺修行。
虽然已经出家,但大尔朱氏却并非完全的六根清净,仍然不乏俗态,听闻高王醒来便要见她,便一脸自豪的站起身来向堂外行去。
高澄见母亲神情有些不自在,便抬手拍拍母亲手背以示安慰。
时间又过去大半刻钟,又有人来传召高澄入见。
待入内室,高澄见父亲神态憔悴的倚靠在床榻一侧,眉眼口舌仍有几分不受控制的扭曲,便走上前轻声道:“儿即在此,家业便有所托,阿耶既然病体沉重,宜需静养,实在不需要勤见外人,以免更增劳累。”
“那、那两……”
高欢有些困难的开口说道,高澄自知他所言何事,便又将对那留守两人的处分讲述了一遍。
“辛、辛苦你了,他两也是大意偶失,若就弃之不用,只是损失了你的助力……”
高欢对儿子的处理还算满意,旋即神情又显得有些激动,气喘着断断续续说道:“我听说,那来犯晋阳的贼将名叫李泰,是陇西李氏子弟,旧共高仲密西投,仍有家人滞留河北,找出来、找出来,杀、都杀掉!”
高澄听到这话后眉头便隐隐皱起,但还耐心安抚着父亲,直至父亲又昏睡过去,然后才走出来,及至见到陈元康,便沉声说道:“尔朱家那贱妇,不准她再入府探望大王!她今天又向大王进言,要将高仲密旧叛之事翻起,当此关键时刻污我风评,着实可恨!”
高仲密之所叛离自有其深刻原因,但世道之内许多看客却不理会这么多,尤其他更纳高仲密之妻李氏入府,更给人以抨议的话柄。
若是往常他自不在意这些杂言,但今父亲疾病沉重,他需要总揽大局,便需要认真防范,以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稍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但那李氏子小小年纪便如此胆壮,竟敢如此悍然来犯其故国,我倒想看一看究竟何种门风家教养出此徒。且先就其乡里抓捕他的亲徒,择时再作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