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第一天,筹备多时的大阅终于正式开始。
从前一天傍晚,李泰等公府护卫人员便离开防城,在城外划定的营区中忙碌准备着参加大阅的卤簿仪仗。
高仲密虽然乏甚势力,但官位却高,因此太尉公府的仪仗队伍规模也是不小,前部具甲十人、班剑三十,大纛一座,后部鼓吹一部,并左右仗从十四人。
李泰作为太尉府记室参军领帐内,便是这一支仪仗队伍的首领。第一次参加古代这么高规格的礼仪,他也比较紧张,将诸文物、人员清点了一遍又一遍。
刚领到这些文物的时候,看到那些打制精美、造型威猛的甲具,他还比较兴奋。
之前他是有一具家传的细铠,结果在潼关关前被人缴获。之后虽然得到了若干惠庇护,但原来的铠甲却早已经不知被哪一部士卒收缴报功,也没能追回来。
邙山之战后,西魏军队上上下下都穷得发慌,若干惠便也没有再作补偿,毕竟李泰既不上阵杀敌,给他一副铠甲也是浪费。
这一次大行台再拨给太尉府参加大阅的甲防武装,李泰便想试试周身披挂是个什么滋味。
可当手触摸到那些甲具实物的时候,他却不免大失所望。这些甲具外表看起来倒是威猛帅气,但却根本不是铁甲,而是单纯的漆胎仪甲,瞧着梆梆作响,防护能力几近于无,单手就能拎起几具。
虽然实用性完全没有,但这些甲具披挂上身倒是威猛的很,李泰在属下们的帮助下将这甲具在身上披挂绑定,顿时便觉得自己距离二郎神只差了一头哮天犬,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这可不是开玩笑,今次参加大阅真的是有狗,足足上百只猎犬,只不过并不属于诸公府,而是归直属大行台的六军去溜。
少了cos二郎神的重要道具,李泰却多了一根打狗棍。这根木棍长达丈余,两头镶嵌着铜环,真正的名字叫作殳。
所谓伯也执殳、为王先驱,指的就是这种兵器,意思是大爷我抄着棍子开道、大王你在后边放心走。
汉光武帝年轻时感慨仕宦当作执金吾,就是感慨那些持棍开道的小伙儿真是帅呆了。金吾卫那是皇帝仪仗,李泰现在作为公府卫官,还是差点意思。
除了这一杆殳和身上的仪甲,他还有一柄班剑、一张稍弓。班剑是一截漆面雕文的木条、甚至都没有开刃,稍弓则根本就没有上弦,全都插在腰间的皮囊中。
换言之,发给的这些礼器文物全都不具备实战性,他就算想趁着参加典礼时行刺宇文泰或者谁,也完全做不到。
黎明时分,城内鼓响三通,李泰和长史念华连忙指挥着仪仗队伍前往规定的场所立定,又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仪仗陈设是否还有疏漏。
紧张的忙碌了小半个时辰,防城内外鼓角声如雷鸣一般齐声响起。
那雄浑的声浪震得人耳膜发痒,李泰牵马站在仪仗队伍中,饶是这一身装备有些华而不实的好笑,但心情也不由得澎湃起来,这苍劲肃杀的氛围实在是感染人心。
随着城门洞开,六军先发,持殳持戟导引先行,百人一队、各拥一纛,夜风吹得那旌旗猎猎作响,成为了鼓角声中动人心魄的和声。
六军仪仗开拔之后,城门内驶出一驾幢盖大车,上面拉着一架大鼓、有鼓手振臂擂鼓,鼓点间隙则以长鸣、横吹等各种乐器声填补,这是君王仪驾的前部鼓吹,单单各种乐手便有六百多人。
鼓吹行过,便是六坊军众拱从着一驾大车行出。大车上空无一人,只摆放了一张雕纹御案,御案上摆放着皇帝诏书与太庙祭文。
代表皇帝的空车行过,后方两架大车并行而出,分别乘坐着西魏皇太子元钦和丞相、大行台宇文泰。两车行出,前部鼓吹声变得更加高亢激奋,四方拱卫的禁军将士们也开始高声歌唱尊号。
李泰也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但亲眼见到如此雄壮的仪仗画面,还是不知不觉的手心浸满汗水。
这种充满仪式感的典礼,对人心的震慑感染的确很有力量,以至于李泰频频在心里默念“彼可取而代之”,心里的紧张感才消减下来。
终于,诸公车驾行出,听到城门前礼官唱名声喊到高仲密,李泰连忙翻身上马,回首喝令仪仗入前就位,拱从着高仲密的车驾、一马当先缓行在仪仗队伍中。
整支仪仗队伍东行数里,抵达一处高出平地数丈的土塬,便是大阅的主会场。
先一步抵达土塬的禁卫、中军早已经将土塬团团围住,土塬上也摆满了各种典礼文物。李泰等公府仪仗在陂塬左侧列阵,南侧则是诸州军伍,也早已经阵列分明。
将要破晓的晨光中,旌旗林立,黑压压的阵伍铺满此处空间,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随着东方曙光冲破云层,广场四周鼓角声再次大作,西魏太常卿卢辩并诸礼官次第登台,先作祷告之礼,然后开始宣读西魏皇帝诏书。
李泰站在高台侧方,侧着耳朵细听,也只能通过晨风吹送来的些许声调勉强听到一些声辞,料想阵列更远处的将士们大概也只能见到一个大官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却不知道究竟在喊叫什么。
不过等到台上宣读完毕,校场各处又有礼官再将诏书内容宣读一番。李泰看到这里,不免便考虑要不要搞个扬声器出来。不过凭他物理机械水平,顶多也就卷个喊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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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书的内容古典晦涩,虽然能够听到,但能解义者却甚乏。李泰听来也是一知半解,大意应该是“兄弟们、我太难了”“总有刁民想害朕”“大家替我弄死贺六浑、分钱分权分女人”之类。
等到诏书宣读完毕,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的礼程便加快进度,西魏太子元钦登台,将代表着权力的节钺诸物一一交付给大行台宇文泰,这是在内外诸军面前再次重申大行台权威不可动摇。
李泰等公府卫官们也都纷纷下马,护从诸公近前观礼,但因站的太近被高台遮挡视线,也实在看不到什么。原本还想就近一览宇文泰风采,瞧瞧自己要克的人具体长什么样子,结果只看到一排甲士双腿。
宇文泰在接受礼器之后,太子元钦便被礼官导引下台,往后方帐幕之内坐定,那提线木偶一般的顺从模样,不免让观者更加感慨西魏皇权的暗弱。
等到宇文泰接过主场之后,礼官再次唱名,诸公、开府依次登台,从宇文泰手中接过代表各自权柄地位的礼器。
李泰也趁着高仲密登台之际,站在土塬的边缘远远看了一眼这位西魏霸府权臣。宇文泰身着玄甲披风,扶剑端坐案后,身材相比真正魁梧高大的将领、大约只是中等,但胳膊的确是挺长。
除了荣誉性质的诸大将军号,如今西魏军方级别最高的便是诸大开府,后世的六柱国如今也多是开府级别。
这一场授权、分权,除了场面庄严的仪式感之外,也反映出了西魏政权的权力本质:宇文泰虽然架空皇室、拥握霸权,但他也做不到乾纲独断,仍然需要将手中的权力下放给诸开府大将,共同维持西魏政权的统治。
并不负责统军的诸公过场之后,便也都纷纷退到幕后,陪坐在太子元钦左右,于帐幕中欣赏接下来的大阅流程。
但诸开府在获赐权柄之后,便各自引众归部,进退皆有鼓声助威,在诸军面前耍开的威风远非高坐帷幄之内的诸公可比。
阳光渐渐升高,李泰持殳站在帐外,在这十月晚秋里竟然渐渐感觉燥热起来。
一则是心里受此气氛感染,好像在下边、不想在上边。二则身上这漆甲虽不沉重,但也密不透风,特别甲具表面漆黑吸热,前后帐幕遮掩、风声不起,阳光下暴晒的滋味可想而知。
时间很快到了正午,诸开府各自归阵,冗长礼节过后,终于到了让人期待振奋的阅兵时刻。
伴随着浑厚的鼓声,率先登场的是三千名具甲骑兵,数将分领队伍,自集结地策马出营,仿佛一座硕大的钢铁浇铸的堡垒,缓缓向场地中央移动。
伴随着鼓声的节奏,这一支重甲队伍也在变换着阵型,特别当鼓声激亢、重甲冲锋起来的时候,雄浑的马蹄声压过了荆原上一切的杂音,天地间唯此一声响彻云霄!
邙山之战结束后,整个关西无论在仕在野都弥漫着一股悲观的氛围。可是随着这一支重甲骑兵登场,上下看客们心里一些负面的阴影也渐渐被驱散消除。
随着重甲骑士们行至高台,宇文泰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站起,行至土塬前方,俯瞰着这些重甲精锐,突然振臂大呼道:“大义煌煌,贼不足惧!”
这显然不是即定的礼程,待宇文泰喊出这声,台上台下都有些混乱,片刻后下方阵列中才有将领敲甲呼喊回应道:“为大行台战!”
声音先是参差不齐,过了好一会儿才变得整齐起来。
站在后方帐幕前的李泰听到这番喊叫对话,心里顿时乐起来:人家孝武帝那么跟高欢闹别扭,高欢都还把他当小宝贝儿,来到关西就被你宰了,你咋好意思这么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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