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唐军还没有直接向吴中发起进攻,但是战争给三吴之地带来的破坏和恶劣影响已经是越来越严重了。
经过南朝历代坚持不懈的开发和三吴百姓们一年四季的辛勤劳作,吴中地区的民生状况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称得上是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
但是区域的发展并不能均匀的惠及到每一名吴中百姓的身上,尤其南朝相对于北朝还有一个最大的劣势,那就是在土地制度方面并没有进行一个深刻的改革,土地的分配制度有着极大的缺陷。
东晋南朝有一个非常鲜明的时代特色,那就是衣冠南渡所造成的北方士民客寄江东。这些外来之人在江东本身并不具有土地资产,难以求田问舍,但在政治上却又享有一定的特权,由是便衍生出一种封锢山泽的现象,圈占大量的山泽土地作为私产,禁绝普通百姓进入其中开垦治业谋生。
同一时期的北魏施行均田制,给土地的分配制定了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公平的政策,让入籍的百姓都能从事耕织劳作从而获得收入。
东晋南朝历代以来虽然也一直在奉行土断政策,但土断仅仅只是一种户籍政策,将侨居之民编入所居郡县,但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土地分配政策,侨人入籍但却无以谋生,上层权贵封锢山泽的现象却又越演越烈。
豪富者田园土地连州跨郡,贫寒者却全无立锥之地。许多的三吴百姓本身并没有恒业和资产,都要通过或佃或佣才得以谋生。
近年来随着南北商贸的展开,吴中这些豪强园业中的生产规模便已经在逐渐萎靡,大量的闲余劳动力被释放到乡野间,这些人本身又没有产业可以自给自足的谋生,只能游荡在乡里或是乞讨为生,或是聚啸为祸。
如今战争的阴云笼罩在三吴之地的上空,不免更加的百业凋零。再加上大量的青壮丁力都被征聚在长城县中的临川王府以防敌备战,境中其他的地方却是盗匪横行,而遗留在各自乡里的那些妇孺老弱家眷们不只生计更加艰难,安全也都得不到保障。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只是旷野中民不聊生,就连一些豪强世族之家生活都渐渐变得捉襟见肘,不复往年的从容。
吴兴武康县,乃是吴兴沈氏乡籍所在,而吴兴沈氏也是如今整个吴兴郡境内最为豪壮的世族之家,文学武功俱有可夸,在朝在野也都人物不乏。诸如如今被临川王陈蒨倚为臂膀的震州长史沈恪,便是出身吴兴沈氏,陈蒨的夫人沈王妃,同样也是出身吴兴沈氏。
武康下溪是境内土地肥沃、沟渠通畅的上佳水乡,此间多有豪族园业,位于下溪中游一座位置绝佳、同时面积也是最为广阔、足足达到了数百顷的庄园,乃是前梁重臣、文史名家沈约的产业。沈约早已去世多年,如今庄园的主人乃是沈约的孙子沈众。
沈约一家素以清贵雅正著称,但本身乡势也是非常雄厚,单单下溪这一座庄园中便聚居着族人和部曲门生两三千人,庄园规模甚至比武康县城要更雄大一些。
在这座面积广阔的庄园中,有许多滨水良田都已撂荒,数年没有耕种,但仍被用篱墙圈禁起来,并且安排庄人日常巡逻,不许外人随意进入。
地处庄园中央的一片屋宇建筑,便是沈众并其家人们居住所在,房屋鳞次栉比,看起来很是繁华,但是行走在这些建筑间的庄人们却是面有菜色、无精打采。
在庄中接待宾客的厅堂中,主人沈众正坐在堂上与来访的客人交谈,而坐在客席上的便是震州长史沈恪。
“仲翁俭居乡里、奉行节俭,品行高尚,当真令人钦佩啊!”
沈恪与沈众虽是同宗,但彼此关系与交情也只是一般,他见到沈众身上穿的衣袍还打着补丁,厅堂中也全无华彩装饰,先是恭维一番,旋即便又说道:“下官奉临川大王所命,欲邀请仲翁前往王邸共商大事。仲翁乃是乡里首望,若肯相济大事,必然令乡里士民更加欣于前往,守护乡土更有把握!”
陈蒨如今在郡中造弄声势不小,但也并非所有乡人都团结在他的周围,仍有相当一部分乡士选择留在乡里,沈众便是其一。
侯景之乱时,沈众归乡统率故义部曲并来附乡人五千余众奔救建康,足见其乡势雄厚。旧年因从江陵被擒送长安,客居几年后得以归乡,本来在朝任职中书令,但当先主去世、临川王窃持大权时,将之免官放还乡里。
因为与临川王的这一点旧隙,加上沈众在一些事情上看法也与临川王有别,于是便没有响应其号召,而是选择留在乡里,此时面对沈恪的邀请,他只是摆手说道:“今乡里豪壮皆聚临川王门下,我不过一介腐朽老夫,纵然前往也难助于事。有劳长史奔走一程,实在是难当大王盛情相邀!”
“仲翁实在是太谦虚了,今强敌过江、将要来犯吾乡,乃是数百年未逢之大变故,凡我乡徒皆难置身事外。当年江陵之祸,仲翁也曾亲历,更遭掳持漂泊在外数年之久,而今忍观乡人再罹此难?”
唐军一直引而不发,长时间的枯燥等待也让长城县中所集结的乡曲义众们意志松懈、人心涣散,需要沈众这种在乡里声望颇高之人再作号召拢合,于是沈恪便又苦口婆心的劝告道。
然而沈众却不吃那套,闻言后又摇头说道:“抵抗外敌入侵,不使乡土罹难,这是人望所聚的临川王和身在其位的长史等人该当努力的事情。我所能做的只是约束门生部曲,让他们遵守法度、谨慎自持,若如此仍然不能免于为敌所执的下场,也只是怨我自身命途乖张,不敢责备临川王御敌无能。”
见其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沈恪也是倍感无奈,眼下诸事告急,他也不便于此久留,于是便也只能满怀愤懑遗憾的起身告辞。
在送走了沈恪之后,有仆人入奏要开始准备晚饭了,沈众连忙站起身来往自家仓邸所在而去,他下令让家中子弟奴仆都等候在仓库外,自己亲自进入仓库中,用木斗将粮食一斗一斗的称量出来,再由仆人运走去做饭,一餐用粮十几石。
这个数字看起来是不少,但这却是整座庄园两三千人的总体消耗,均分在每一个人身上甚至不足一升。即便如此,沈众仍然是心疼不已,看着仆人用板车将粮食推走,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大声说道:“且慢,我记得几名儿郎清早离家,想是赶不及回家用餐,还要扣出几斗!”
说话间,他快步上前去又用木斗从粮袋里量出几斗粮食出来,亲自送回粮仓中去,这才又亲手将粮仓大门锁上。他之所以不肯答应临川王的礼辟,除了之前的旧隙和不看好临川王之外,也是因为要看顾住这份家业。
诚然战争的阴云使得吴乡士民都生计艰难,但吴兴沈氏、尤其是沈众一家并不属于此列。他家产业众多、单单园墅便有数座,储存粮食的粮仓也有二三十座之多,足够一家几千人吃上两三年都还有节余。而他之所以如此简朴,甚至每天用餐的粮食都要亲自称量,纯粹就是吝啬使然。
“如今世道逢变,唐主英才伟略、天下已拥大半,临川王唯据吴乡一隅、才性亦无优秀绝伦之状,绝难为敌。唯南北疏离日久,即便是武力一统,也难免纷扰横生,天下还不知会纷乱到何时,积谷备荒才是上计。无谓与诸浪荡乡士聚于临川王门下,做什么螳臂当车的蠢事!”
傍晚用餐的时候,沈众又望着一众家中子弟,神情严肃的说道。
他并不看好临川王的前景,但同样也不觉得唐国能够快速平息江东的纷扰,因为他在关中待过数年,当时大唐虽然还没有建立,但是霸府的一系列政令改革让他心中有所警惕和抵触,便也以己度人的认为吴乡豪强们怕是不肯乖乖顺从大唐的政令。
众族人们捧着汤水寡淡的羹食,一边啜吸一边状似认真的倾听着沈众的教诲,脑海中思绪却已经飘到了晚上要去哪里搞点吃食贴补一下日渐消瘦的身体。
几名离家办事的子弟还是赶在了晚饭时节返回家中,让沈众节省几斗粮食的盘算落了口,他本来不打算再给几人额外添餐了,毕竟再生火做饭不只浪费粮食,还要浪费薪柴,可是几人带回的好消息让他大为欣喜,故而便破例让厨下再整治一份餐食送上来,当然免不了自己亲去粮仓称量。
“伯父,查问清楚了!唐军的确是在搜买葛麻布料,就在太湖西滨,据说那里有几处是临川王私密据点,储藏有许多钱财,已经尽为唐军所得。唐军又从建康运来亿万北国好钱,并告来日师旅进入吴中后,吴中百姓皆可持钱往军市买卖交易!”
几名子弟风尘仆仆的落坐下来,满脸喜色的向着沈众汇报所打探到的消息。
“唐军此番当真是诛心离间,如今吴乡为了抗敌,士民各家全都穷困不已,临川王却还藏匿重财、又为贼所得,人心能无怨念?”
沈众闻言后先是叹息一声,旋即便又感慨道:“古有千金市马,今唐人亿钱市麻,事虽异态,实是同理,临川王此番怕是要不战自乱了。你等此夜用餐之后早早休息,明早便离家运货前往销售。家中沉积葛麻布料几万匹有余,本来已经是废物,今竟还能换来江北好钱,唐皇惠赐,速速抢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