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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72 不赦之族
    不多久,便有两人被引入堂中,各自面露忿态,还在怒视着对方,一直等来到至尊座前这才收回彼此对视的眼神,各自俯身作拜。

    “你二人可知今日是何良辰?群众聚此共贺新人,偏你两人太不识趣,大躁席中,失礼扰兴!”

    不待这两人开口说话,李泰便投杯于案上,口中沉声说道。

    这两人倒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一个是李泰入关之后便归其门下的旧仆破野头保禄,另一个则是离石胡酋刘库真。

    眼见至尊动怒,两人也都不敢再放肆,忙不迭深拜在地连连叩首道:“仆等滋扰至尊、冒犯主人,当真有罪,恳请至尊见谅。”

    见这两人认错态度尚可,李泰脸上怒色才略有收敛,他见这两人并不像是酒醉闹事,心中也有些好奇,于是便又发问道:“你两人又因何吵闹?”

    这话一问出口,那破野头保禄登时便又以头抢地,口中疾呼道:“请主上为仆作主啊!宜阳侯实在是欺人太甚,仗着他部族势大,竟敢欺男霸女,就连仆都遭其羞辱欺侮……”

    “主上千万不要相信这贼奴恶言,仆冤枉啊!破野头对我多加诬蔑……”

    破野头还没有悲呼控诉完毕,一边的刘库真便也连忙叩首喊冤起来。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动静大,而且还都是一副悲愤不已的模样,却没有谁能将事情讲清楚,李泰刚刚有所好转的脸色顿时便又沉了下来,抬手示意亲卫将这两人都给制住拖出,转去别室先关押起来,不让他们干扰到婚礼的进行。

    一直等到一对新人婚礼完毕送入洞房,李泰才又想起此事,转向别室中询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要废话,从速道来!”

    两人被关了一段时间,也并没有完全冷静下来,因恐再触怒至尊,各自按捺着情绪将事情给讲述了一番。

    原来两人之所以发生矛盾,根源还在于男女之事上面。破野头保禄经人介绍一名北齐贵族女子,准备纳入门中,可当其人正在家中美滋滋准备着的时候,刘库真竟然也看上了那名女子,并且直接将之接回了家中,由是彼此间便产生了矛盾。

    李泰在听完事情原委之后,脸色当即便是一沉。他还以为两人之间有了怎样的深仇大恨,却不想竟是这样的桃色纠纷,竟然不顾体面的在人家婚礼上便要大打出手,这顿时便让李泰气不打一处来。

    这实在是有点不符合他们关中的气氛,看起来却像是关东人会做出来的事情。他们关中人道德标准未必有多高,但上层人物之间鲜少发生这样的桃色纠纷。反倒是东边自从高欢掌权以来,这样的桃色事件便不少,同僚之间、朋友之间,乃至于父子之间,没少因为裤裆里点事闹幺蛾子。

    诸如搞得高欢心腹们失和的元明月,到了关中之后没多久便被宇文泰给砍了,不搞什么怜香惜玉那一套。

    所以从西魏至今,政权内部并不能说是其乐融融,但也鲜少发生类似的桃色纠纷。李泰却没想到,在这方面一直保持的比较正派的风气,到了大唐新朝不久之后便要被搅乱了。

    他直接让人先将这两个家伙拖出去各自抽打十鞭,作为他们在李去疾家中闹事的惩戒,待这两人受过鞭刑又被拖回房间后,他才又冷哼道:“你两人谁肯舍弃那女子、成全对方?”

    两人听到这话,全都低头不语,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只是单纯的一个女子的问题,他们各自的脸面和心中的意气也都让他们不肯放弃。

    见两人只是是低头不语,李泰一时间又是好奇又是好笑,旋即便又说道:“究竟何类女子竟如祸水一般,挑拨的我门下失和?是绝色动人,还是名门淑女?”

    “此女确有几分姿色,但也还不足以让人痴心难舍。仆所不忿,明明是仆先预定,贼酋却来争抢,让人难忍!”

    破野头低着头,嘴里嘟囔着说道。

    一边刘库真则说道:“破野头只是贪色罢了,仆却当真有自己的道理。日前登荥阳公府上,请其门下陆媪为仆挑选一名晋阳群贼户中女子纳作侍妾。主上应知仆之身世,仆之一族旧年安居西河,结果却被东贼贺六浑并其麾下爪牙入乡剿杀,不得已逃窜于外,幸得主上收留包庇,才得以延传族势。

    仆与晋阳群贼可谓深仇大恨,所以主上征讨贼齐之时,仆之族众也舍生忘死的为主上效力杀贼。如今总算覆灭贼齐、大仇得报,若能再玩弄仇敌妻女,自然更加快意。那陆媪为仆访得贼之章武王厍狄干门下孙女,娇俏动人,合我心意,仆便纳之。

    此事早有渊源,并非刻意挑衅破野头。若其不舍此女,仆愿另以别类美人交换补偿。破野头却不肯听臣分讲,只是一味凶恶吵闹。仆纳此女,是为的快意恩仇,岂是破野头一般执迷色欲!”

    感情你这家伙还有理了!

    李泰也没想到刘库真居然还有这样一番理由,这事逻辑虽然有点离经叛道,但从人情上来说倒也不是不能体会。乱世之中成王败寇,胜者固然风光显赫、封妻荫子,败者也难免妻离子散、身死族灭。

    厍狄干这伙儿晋阳勋贵们当年的确是将离石胡撵狗一般残杀诸多,如今离石胡追从自己而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可不是得宣泄一下当年的仇恨怨气。

    “此事你两人私下妥善处理,若日后仍然为此争吵不断、喧闹人前,夺职禁锢、不许任官,不要再给我丢人现眼!”

    这两人除了各自担任官职,还是李泰门生仆从,所以李泰才作此训斥,至于他自己是懒得帮他们协调纠纷矛盾。

    不过这刘库真的话却又让他心中一动,望着这家伙沉声道:“你欲访齐氏勋门女子自娱,为何要登荥阳公第?荥阳公与这些旧齐勋门仍然交往密切?”

    “荥阳公与那些亡国之奴交情如何,仆并不知。只听说其门下有巧妇陆媪耳目精明,知晓许多贼齐人事,时流若欲求贼齐贵妇娇娃,皆往托付,多数都能如愿。据说当下畿内婚娶,十桩里倒有四五桩是这陆媪促成的。”

    刘库真对此也无作隐瞒,当即便开口回答道。

    李泰听完这话后,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他虽然乐见关中与关东时流联姻合流,但听刘库真所言,这么多的婚配事情都是循着类似的渠道才成,这就给人一种有组织、有目的的感觉。而且这当中还牵涉着司马消难,自然也就让人联想更多。

    他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摆手屏退两人,然后又召来李孝勇,着其速速安排人员将荥阳公司马消难家事近况与这类给人保媒说亲的事情仔细调查汇总一番奏报上来。

    李孝勇这些年并没有追从李泰出任什么军政职务,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一直闲散无事。自从早年间李泰将其安排在长安禁卫之中,李孝勇基本上便留守关中管理家中产业,并且处理一些台面下的人事,诸如早年前往陇右打劫之类。

    李泰如今威望崇高,自然不需要发展什么特务机构来维持自己的权威与统治,但是也需要有一支耳目力量来丰富自己获取资讯的渠道,从而保证对整个世道有一个更全面的了解。至于这一支力量,便由李孝勇负责筹建,如今在畿内也已经颇成规模。

    随着这些耳目加强针对司马消难一家的监视,相关的资讯也都不断的摆在了李泰面前。而在了解到更多内情之后,李泰心中也不由得大叹世事当真奇妙,没想到早就已经西投的司马消难居然跟骆超、尤其是其夫人陆令萱搅合在了一起。

    在当下这个世道中,由于李泰提前多年便攻灭了北齐,以至于北齐后期那些奇葩都没能登上历史舞台去尽情的展示人性的参差便要匆匆落幕。诸如这位陆太姬在北齐证据中还没有混出任何的名堂出来,便已经作为战俘来到了关中。

    不过这女人在来到关中之后不久便搞出了不小的动静,可见也是有点真东西的。

    这世上不乏人自命不凡,自觉得怀才不遇、只需要一个机会便能一飞冲天,仿佛这个机会就是一个璀璨夺目、直戳眼球的东西。但很多时候,机会一直都在,只是很少有人能够发现罢了。

    当然就算是发现了机会,如果本身的能力和可以支配的资源不足,同样也很难利用机会来获取足够的价值。

    这个陆令萱能够在极短时间内便发现东西人事融合这样一个世道之内的旺盛需求,并且以婚配作为一个切入点,真可谓是一个钻营的人才,怪不得在历史上的北齐后期能风光一时,能力上远比其丈夫骆超强得多。

    不过很显然,其人事业之所以能够顺利展开,而且在畿内都享有了不小的知名度,也是因为司马消难提供的人事资源。否则单凭这陆令萱自己折腾,不要说搞出多大的动静,就连接触刘库真这一级别的人物也很难啊!

    李泰虽然对这陆令萱印象不怎么好,但这女人在当下的大唐治下显然也难以再怎么误国误民,他也乐见任何人在奉公守法的前提下、通过自己的努力而获得安稳富足的生活。

    陆令萱有这样的能力,愿意做一个媒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却偏偏趋炎附势的依附司马消难,获得便利的同时,当然也就要承受浪高风大的危险。风浪越大鱼越贵,那是因为有着大量的渔夫舟毁人亡,而不是因为下雨天和吃鱼更配!

    抛开陆令萱这个让李泰比较有记忆点的女人,其人事迹在他所了解到的事情只占不大的比例,耳目们所奏报上来更多的还是司马消难相关人事。

    李泰早就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司马消难比较活跃,之前并没有全面的了解其人其事,如今一打听,才知道司马消难可是做了不少的事。除了用陆令萱帮东西时流牵线搭桥的进行联姻之外,司马消难也频频在府中举办宴会,帮助关东人在关中安家置业等等,俨然一个同乡会会长的模样。

    但是除了一些比较正面的行为之外,司马消难却还有一些其他的行为那就偏于负面,甚至有些居心叵测。诸如对入关的关东时流施加恐吓,散播一些朝廷将要严惩这些亡国之余的流言,从而迫使他们向自己进行靠拢,并且还伴随着一些敲诈剥削的行为。

    就拿破野头保禄和刘库真产生纠纷的这件事情来说,也是因为受其控制和指示的陆令萱在为时流说媒的时候,为了攀上更高权势之人、或者获得更多的报酬,所以往往会一女多配,让时流竞价较势,从而滋生出不少的纠纷。

    李泰原本还恼火于门下滋生了一些坏习性,现在看来这习性也是从东朝之人那里沾染过来的。

    不过这些事情总体上而言也并没有在现实的政治生态中造成多大的影响,所以如果不是破野头和刘库真的吵闹,短期内他还真的不会去了解这一系列的事情。而随着他对这些事情了解一番之后,便自然不会再放任不管。

    这司马消难之所以敢在畿内搅弄这些事情,根本的原因在于朝廷眼下还没有正视接纳关东时流融入时局这一问题,也没有相关的政令举措颁行,使得众多的关东时流心中没谱,自然就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获取安慰。

    不过这个问题倒也不是李泰和朝廷给忽略了,而是还没来得及兼顾上。之前改朝换代、封奖功士等一系列的事情占用了朝廷大量的精力,而这些相对而言并不怎么紧迫的事情便暂且延后处理。

    世道进程川流不息,各种人事的演变并不会因为当权者不关注便停止下来,而是会自发的形成一种新的秩序。

    由于朝廷对入关时流的诉求有乏回应,这些人事诉求自然而然就聚集到了他们所能触及到的目标周围,而司马消难由于其身世地位就成了这一阶段的一个选择。

    如果司马消难能够正确的去疏导这些人事诉求,帮助朝廷进行拾遗补阙,那李泰非但不会心生反感,反而还会有所嘉奖。

    但是司马消难在获得这样一个机会之后,却没有进行正确的处理,反而是遵循过往的风格进行结党营私、搜刮勒索等操作,这就不免让李泰心生不悦了。

    在一个团体当中,有的人对自身的利害无比敏感,想方设法要将更多的利益攫取到自己的手中来,这样的人不可谓不聪明,但是对团体的意义则就没有多大,反而会造成内部利益分配不均而增加内耗。

    有的人未必精于谋私,但却有能力、也有意愿将团体做大做强,这样的人才是一个团体能够存在并发展的核心关键人物。

    司马消难显然就属于前者,他看到了世道之内有这样的情况,而自己也有能力去介入其中,但他却并没有立足于整个大唐朝廷的立场去考虑这件事情,而是完全从自身的利益进行设想和行动。无论会不会给大局造成损害,显然都是欠缺了大局观。

    李泰倒是不清楚司马消难想要谋求拜相的想法,但这样的行事风格,显然是不配做宰相的。甚至李泰都不打算再将其留在朝中,以免败坏朝中人事风气。

    不只是李泰对司马消难心生不满,朝中其他人也有留意到司马消难的这一番做派。御史中丞刘璠便弹劾司马消难职务侵占,盗取光禄寺公帑库物来豢养门生,请求朝廷对此深入调查并严加惩戒。

    借着刘璠弹劾这一情况,李泰便暂停司马消难光禄卿职务,并且着令有司调查一番,最终确定司马消难的确取用光禄寺库物若干,数额还比较可观。因念其人有归义功勋,勒令其寻日内补回所盗库物并处罚金,除爵归第,不再加罪。

    对于司马消难的惩处还只是其次,眼下更重要的还是要拟定一个广泛的针对北齐遗民们吸纳统合的一个执行方案。

    之前李泰虽然派遣礼部尚书崔瞻前往河北,招纳诸州贡士,但那主要还是针对的留守乡里的河北人士,对于一些已经来到关中和原北齐的官员们还没有一个处置方案。

    于是接下来朝廷又颁布一系列的刑赏令式,系统性的处置一下原北齐文武官员,并制定了一套吸纳原北齐人士的标准。

    首先是在去年的灭齐之战中,在攻破邺城和晋阳之前便已经归义之人,无论之前两国对峙时事迹如何,前事一概不论,新朝则论功行赏。

    归义功士分为三等,分别以王师进入邺城、进入晋阳和开皇元年以内,各有不同的封赏规格,超过这个时限,一概不再评论归义之功。

    之所以会留下开皇元年这一个时限,那是因为眼下还存在数股北齐的残存势力,是接下来需要重点扫荡的对象,自然要给那些被裹挟人士一个弃暗投明的时间和机会。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河北人都有弃暗投明的机会,随着归义功格公布之后,对北齐遗民的审判和刑罚事宜也一并开始进行。针对北齐遗民的惩罚,主要分为三等,分别是徒、流、不赦。一般的顽抗之徒,给予年限不等的劳役徒刑,罪行更为严重的,则就加以流放之刑。最为严重的,那就是斩首不赦了。

    大凡罪犯不赦者,那就等于是彻底断绝了在大唐政权内的政治前途了。而率先登上不赦名单,被钦定为不赦之族的,便是之前在定州城诈降而引诱王师前往的高思好等人。

    这些人虽已元恶伏诛,但剩下的族人仍然没有幸免,渤海高氏高雍一族、赵郡李氏李宪一族,俱名列不赦之族,除其业已伏诛人员之外,余者亲属皆流放山南湘州、宁州等地安置。同列不赦之族的,还有渤海封氏封隆之一族。

    随着朝廷所公布的针对北齐遗民的各项令式,这些相关人等也都有悲有喜。但无论他们各自心情如何,最终总归还是得接受下来。

    在这些令式公布之后,朝廷便又开始征召府兵将士,开始进行灭齐之后第二阶段的扫荡行动。这一阶段的战斗任务也是非常重要的,北齐政权虽然覆灭了,但残余势力仍然颇为凶顽。

    关中固然在这一个新年完成了改朝换代,李泰正式登基称帝。可是就在他称帝的同时,东边的北齐故地中却直接出现了三个皇帝,分别是盘踞邺南的高浟、逃亡青州的高湛,以及流窜到营州的高济。

    就在朝廷准备一鼓作气、扫荡余寇的时候,也有一家失意之人准备踏上他们新的旅程了。

    “宁州是哪里?我不去、我不去,我只待在长安……”

    长安城中坊里一座还没有修建完毕的宅院中,骆提婆抱着一株刚刚移植过来的槐树干嚎着,旁边则站立着脸色铁青的骆超和一脸哀怨的陆令萱。

    “孽子留下来,难道是要等死吗?荥阳公虚张声势,贪货坐赃,搞得自己身败名裂,我家势方有起色便惨遭他连累。幸在当今至尊仍然念旧,未对我家严惩,还将我任为宁州建伶县令,给此一职养家立功……速行速行,否则我便没有你这儿子!”

    骆超自不理会儿子这撒泼打滚,瞪着眼声色俱厉的吼叫道。

    一家人尽管不舍,但还是不得不离开长安,踏上远赴滇池的道路。在后世,这自是一条情趣满满的文艺路线,但是在如今,却是一头扎住阴湿瘴弊蛮荒之地的艰难道路,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生归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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